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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前言:敲響與遺忘對抗的鐘聲(1)
我們已經走的很遠了,以至于忘記了為什么而出發。
——黎巴嫩詩人,卡里·紀伯倫
一
1978年的一天,一個出生在湖南茶陵的青年,正在手捧陳舊的課本,從那些標注為黑體字的公式和定理中學習高中數學。因為從那一年起,全國性的高考得以恢復。一年之后,這個名叫陳志武的青年,考取了當時的中南工業大學,在三十年之后,他成為了美國耶魯大學的金融學教授。
作為那一時代的親歷者,他在后來評論道:“1978年以前的中國格局,可能是最糟糕的局面?!边@幾乎已經是所有經濟學者的共識,它絕對是一件不需要來論證的事情。
透過那一時代的布局,就很看得出一些問題:在1953年到1979年期間,出于政治目標上的考慮,軍工產業占據了毫無疑問的首要地位,和它伴隨的自然是石油、鋼鐵這樣的重工業,而且,這些重工業產品,根本沒能正常流入國民經濟的擴大再循環,最后的結果只能是,輕工業產品和國民生活必需品嚴重短缺,人人以限制性的票據來購買糧食、日用品。
“文革時期在農村,大人出差旅行時,都要帶上一袋大米,菜、以及被子、席子,唯獨不必帶錢?!标愔疚湓诤髞沓霭娴摹督鹑诘倪壿嫛芬粫袑懙?,“而當我在幾十年后,再次回到家鄉的時候,卻看到了一個正被市場化改變的社會,一個在方方面面都被轉變的國家的縮影?!?
其實,市場化只是一個模糊籠統的說法,隨著無數學者對中國經濟的持續觀察,特別是在以歷史的眼光審視中國經濟的變革時,就會發現,真正起到作用的,可能未必是某個具體的制度,也絕不是政策、環境,當我們這樣歸納的時候,就會在無意之間丟掉一些最關鍵的因素。
那些被丟掉的因素是人,而歷史往往是由人來創造的。
在那個曾經草莽遍地,風生水起的時代里,總有一些人的身影或明或暗地浮現其中,他們之中的絕大多數,都親身參與了這場轉變,甚至可以說,這樣的轉變,是他們一手創造出來的。我們可以用很多種稱謂來定義他們——民營企業家、創業者、私營業主、個體戶、甚至或大或小的老板……但是,恐怕最富有時代特征,也最能夠準確地描述這些人精神氣質的詞語,恐怕只有“下海者”才能忝充其任。
他們中間絕大多數人的名字,對于我們來說可能是陌生的。然而對一個國家來說,這些人又絕不陌生,在任何一個國家步入商業時代、在進行原始的財富積累時,都一定會出現這樣一群人,它幾乎是一個必然。
假如,我們將發生這些“下海者”身上的精彩故事組合起來,那么便幾乎擁有了近三十年來中國商業史的全貌。這種事件與人物的交織纏繞,和任何一段歷史一樣,是絕對難以輕易分割開來的。更重要的意義是,它能幫助我們發現許多未曾發現,或是不便言說的東西。
那么,當塵埃落定的時候,我們這些后來者與得益者,是否有可能對這樣一些曾經遭遇漠視甚至敵視,后來又成為創業青年楷模偶像的階層,進行一次新的觀察呢?
像這樣的設想,其實并不是唯一的。2010年的盛夏,我與我的出版人高原先生對坐閑談,在討論了過去幾年內數個創業高峰之后。他突然談到了這樣一個問題:“在這些下海者當中,有的在大環境下成長為今天的企業家,有的卻在大環境下衰敗,那么,中國的商業環境,對這些人來說是否公平?”
這是個難于回答的問題,我無法立即給出答案。
很明顯的是,問題還遠不止這些。早在此前的寫作當中,我就曾接觸過大量的商業史實,在對這些史料以及企業案例的閱讀當中,一系列的問題撲面來襲——對于中國經濟而言,下海者的貢獻究竟有多大?它是短暫的刺激,還是有著更長效的作用?下海者那種漂移不定的性情,堅韌而勇于博取的精神,良好的商業嗅覺,不可遏制的豪賭性格,甚至在有時表現出的野蠻風格與冷酷貪婪,究竟是下海者的特有的心態,還是在環境中形成的?
更重要的問題是,在改革開放后的三十余年里,下海者這個龐大的群體,究竟應該定義在怎樣的位置上?
因寫作《激蕩三十年》而聞名的企業史學者吳曉波認為:“中國的商業變革是一場由國家親自下場參與的公司博弈,在規律上存在著它的必然性與先天的不公平性?!比欢@并不足以回答我們上面的一系列問題,甚至,這句話本身就包含著問題——國家在這場變革運動中所扮演的角色是什么?為何會有這樣的情形出現?
回答這些問題,都需要對這三十多年的時間跨度,進行全景式的解讀,才有緣發現那些歷史深處中的迷霧。
比這些更具意義的是,過去的三十多年里,幾乎是如此的輝煌,特別是對于百年孤獨的中華民族來說,它背負著太多的光榮和夢想。但是在幾代人的共同記憶里,卻幾乎將那群居功甚偉的下海者徹底遺忘,盡管他們為我們的日常生活帶來了電視機、汽車、個人電腦、互聯網,掃去了糧票、布票、大鍋飯以及囊括所有領域的限量供給。
可以說,這些問題和結論交織在一起,就像是一張大網,既將過去的風雨塵埃一網打盡,也疏而不漏地將未來固定住,讓我們始終需要面對一些不曾變化的東西。
顯然,在我們走出了三十年之后,如果對這些不公平的經歷尚且不能總結,那么最初“為何下海”的原因,也就自然會被淡忘。
黎巴嫩詩人卡里·紀伯倫曾經說過一句很妙的話:“我們已經走的很遠了,以至于忘記了為什么而出發?!庇迷谶@里,意境非常貼切。
于是,為了給上面的問題找到答案,我在完成了前幾部書稿之后,開始重新對中國近三十年來的商業史展開思考,試圖去還原一副商業史、甚至是“下海史”的原貌。然而物事變遷,許多人、許多事都已經漸行漸遠而面貌不清、更有許多事件在特殊的原因下,被刻意地規避開。于是,一切都變得像戲劇一樣,充滿了神秘的氣質,又像是風云詭秘的歷史,讓人不得窺視真相。
二
三十年過去了,當年的下海者,他們在哪里?
牟其中的南德集團,如今已只能從書本上找到蹤跡;唐萬新的德隆集團總部,現在被一把鋼鎖鎖住了所有的故事;宋如華的“中國硅谷”西部軟件園,早在2005年就被改造為一家休閑娛樂中心;在中原大地鄭州,王遂舟和他的“亞細亞”都已經成為歷史,當年“百貨航母”的構想,早已被沃爾瑪、家樂福所實踐;在廣東小城中山,五桂山下河水依稀,胡志標的愛多VCD卻永遠地定格在了1999年;在惠州城郊,麥科特工業園猶在,昔日的掌門人王銘利卻至今不知所蹤。管金生、闞治東、張國慶這三大證券教父、甚至齊刷刷身陷囹圄、失去光環、隕入茫茫凡塵之中。
年廣久這個名字,似乎已經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很久,然而正是“傻子瓜子”的出現,間接導致了中國民營企業的命運從此不同;劉桂仙的名字,絕不會引起人們太多的回憶,然而假如沒有她的“悅賓餐館”,沒有這全北京第一家個體餐館,今日北京如火如荼的餐飲業便無從開始;張樹新的時代逝去,接踵而來的卻是中國互聯網的高潮;以及仰融,在這個聲若洪鐘,頭發光亮的“中國車王”出走之后,吉利、奇瑞等一系列本土汽車企業誕生出來,華晨已經“泯然眾人”,一無舊日霸氣。
除了這些標桿一樣的人物,還有為數更多的人默默無聞,他們早已隨著失敗,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或者說,他們本就在人海當中,甚至都沒有機會實踐一場轟轟烈烈的失敗。
當然,失敗與淡出絕非是下海者的唯一宿命,有另外一群人,用后來的結果來證明自己當初的選擇是何等英明正確。
任正非用兩萬一千元創立的華為公司,在今天到達的高度不僅空前,恐怕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很難有人企及;魯冠球的萬向集團,也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卑微的“寧圍萬向節廠”;王石不必再倒賣外匯,因為萬科早已找到了更具利潤的地帶,并且賺得盆滿缽滿;江湖雖然險惡,卻也再也險惡不到史玉柱的頭上,柳傳志隱然幕后,聯想卻從未止步……
這個時代,在許多人的眼中,對與錯是不重要的,有的只是成功與失敗,然而我們又該怎樣評價這種成功和失???是否成功者一定智力過人,失敗者則是平庸甚至愚鈍?或者說,是否成功者采用了正確的方式,失敗者則是一無是處,甚至是窮兇惡極的賭徒?
在這方面,事實真的很有趣味,在中國商業史上存留的那些故事,其復雜曲折程度遠比你想象的還要驚心動魄,也遠比你想象的更加耐人尋味。
在1997年前后,三株集團的混亂已經達到了失控的狀態,單單是因為“虛假廣告”而引發的訴訟,就達到了十余起,而同樣靠大言不慚、廣告攻勢起家的沈陽飛龍、廣州太陽神也在同一時刻從云端落入塵埃,這些昔日的保健品明星企業,在一瞬間深受當年激進之害,從風光不二到急速萎縮,假如要將此作為MBA教材的經典案例,那么一切原因,似乎都應當歸咎于廣告的“言過其實”。
可是,事情偏偏又是那么的不可思議,同樣是夸大功效的保健品,同樣是任意渲染、感性促銷、同樣是狂轟濫炸,同樣是“軟文”催化,史玉柱的腦白金卻逃脫了中國保健品“各領風騷二三年”的鐵律。同為企業家的段永基這樣評論道:“腦白金就其技術含量來說,什么都不是。但是,就這么個東西能賣得這么好,而且持續六年,現在還在持續增長。真的白金賣出白金價,不是本事;而把不是白金的東西賣出了白金價,那才是真功夫?!闭f這話的時候,他的北京四通已將腦白金這一品牌收入囊中,收購價格為11.7億港元。
這樣有關命運的故事相當多,甚至穿插在整部商業史中間,在許多時候,我們真的無法用一些約定俗成的商業標準、或是用價值規律、或是人情世故來評價這些成敗,它們的出現帶有偶然性,即便把它們統統歸結為“天命”,也難以掩飾這些傳奇身上的詭異色彩。
我想,這真是一些值得探究的歷史謎團。
在過去的三十多年里,下海群體的命運起伏,乃至中國民營企業家的成敗,究竟要依托哪些因素?這實在是一個深邃的命題,絕非只言片語能夠說清。在這部書中,我得到了以下三個結論。
1:權力階層和普通民眾的差別,始終困擾著中國的商業社會。
在近三十年來的商業史中,始終存在著這樣的問題——每個下海者的起點其實是不同的。這或高或低的起點,很可能來自身份、家庭這樣一些看上去無關的因素。實際上,它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下海者究竟可以走多遠。
譬如說,我們每個人都知道王石一手創立萬科,卻少有人知道其父曾經官居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副司令,后來的柳州鐵路局局長,至于他那位曾擔任廣東省委副書記的岳父,知情者就更是寥寥無幾了。當然,我們并不是說王石乃至萬科有恃父蔭,但在那個歲月里,擁有這樣的人際脈絡,究竟可以為他減輕多少阻力與障礙,實在是一件無從估量的事情。
就像我們后來將要看到的那樣,王石可以在風聲最緊的時候倒賣玉米,一口氣賺出用來成立萬科的300多萬創業資金,而同樣在“套購國家統銷物資”的牟其中,卻要背負投機倒把的罪名鋃鐺入獄。在此之后的許多時刻,這種差別表現得更加明顯,作用也更加巨大,甚至于對許多企業家、更多的民眾造成傷害。
比起傷害,更令人難以釋懷的則是一種對于商業規律的普遍蔑視,取而代之的則是權力崇拜,許多從體制中走出來的企業家,在商海中浸淫多年以后,仍然對“中國”、“國際”這樣的字頭有著本能的敬畏感、更多的人則是一種近乎于諂媚的貼近,他們往往在潛意識中認定,帶中國字頭的企業“級別很高”,擁有“特權”,既承擔經營又指導市場,并且理所當然地是中國第一。很明顯,這也是權力社會與商業社會的最大差別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