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在過去的三十余年里乃至更久的時間里,商業精神始終沒能浸潤中國的商業階層,或者說,它始終是以一種中國特有的賭博氣質存在著的。
盡管達爾文主義并非中國特產,但是很明顯的是,中國實在是一塊最符合這種氣質的土地,在一個延續了2000多年強權政治的國家里,“成功至上,生存第一”的信條始終被奉為圭臬,于是,成王敗寇的邏輯,幾乎已經形成了一種商業文化上的慣性。
就像我們在本書中將要看到的那樣,在許多下海者的故事當中,既有傾其所有的奮力一搏,也有無視禁忌地去打破規則,更有貪婪而冷酷地去編造美麗的謊言,甚至在原始積累階段的灰色行為。要么成就霸業,要么釀成慘烈無比的悲劇。所有的一切,與其說是個人的豪賭性情與淺薄果斷使然,倒不如說是一種特立獨行的賭博氣質在作用。
3:在改革開放之后的中國變革史上,下海者這一群體,曾經將自己的命運,與國家的進步緊緊地結合在一起。
可以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在經濟領域乃至意識形態領域所出現的進步,有很大部分來自于下海者的抗爭,由于這些抗爭,使得經濟環境得以不斷改良,這種抗爭很難被官方明確地記載出來,但是實際上,正是它們賦予了中國經濟以今天的活力。
在過去的30多年里,中國的下海者,以及那些倡言變革,打破體制的知識分子,一直在嘗試將中國引向真正的市場經濟。然而令人扼腕嘆息的是,從1978年開始,中國經濟每隔3到5年,這一進程就會被宏觀調控所打斷,每次宏觀調控所整治的重點領域,都集中在那些民營資本扎堆的行業中,這不僅使許多下海者因為形勢誤判而馬失前蹄,也使中國近三十年的商業史變得傷痕累累,悲劇無數,最重要的是,中國經濟的市場化、現代化進程,因此變得跌跌撞撞。對于這一問題,許多學者專家都已經給出了解釋,在我們的這本書中,僅僅從那些被書寫的故事里面。我們可以看到的是三個現象:一是公共權力非法或越位參與市場,左右市場運行,二是意識形態的爭論,多次波及經濟領域,三是在國家經營思維下,導致國家商業主義的誕生。
直到今天為止,這三個現象都依然存在,其作用之大,影響之深,不僅僅存在于歷史,甚至已經印入人們心中。從這個意義上說,三十多年來我們確有進步,但在某些方面,卻始終沒能前進半分。
在過去的三十多年里,我們已經證明了一個人口眾多,幅員遼闊的國家通過漸進式的改革,可以獲得了不起的成就;證明了個人可以通過自由的市場經濟,取得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上的躍遷;那么談到貢獻,這恐怕是經濟學獲得的最大實例支持。未來的三十年,我們需要證明,假如給這種漸進式的改革更快的速度,它是否由可能帶來更大的貢獻。
這是本書的一個期望,也是本書的工作之一:用那些下海者的真實故事來做依據,證明中國商業社會的前行,的確存在著確定的阻礙與推動。
三
在很大程度上,“下海”現象的出現都像是是一種意外,或者說,這實在是一種改革的副產品。當市場的禁錮被解放開來時,無數人當即從體制內脫離出來,一頭扎進商海,陸續不斷、綿綿不絕,直至今天都未見衰,對于中國這樣一個從來都未有重商主義存在的國家,中國人竟然如此熱衷于經商,實在是一件令人驚奇的事情。
把原因簡單地歸結為“對物質財富的渴望”,明顯是不準確的,因為那本身就是人性的一部分,而人性是無論何時都存在著的。你可以說在長期的物質匱乏中,這種人性被牢牢壓抑,終于在缺口處得到了釋放,但請相信,這其實只是表象,真正的原因絕不在此。
可以說,一切都是經濟規律引發的變化。
當計劃經濟的鐵幕被徐徐拉開,越來越多的光亮透入整個商業社會當中時,市場經濟就成為了必然。從計劃到市場,一旦這樣的勢頭出現,作為市場中最重要組成部分,發揮著最重要作用的人,就不可能不隨勢進入市場。
看起來,那很像是一場將中國的經濟體制恢復回去的運動,可是,實際上誰都知道,在任何一個時期的中國,自由經濟都很難被承認,2000多年的集權政治,從未允許過民間存在過真正意義上的自由經濟;那么,與其說這是恢復,倒不如說這是一場創造的嘗試。
這很容易讓人想起歐洲的文藝復興運動,在那場運動里,參與者們打著復興古希臘文化的旗號,卻創立了一套新的思想體系,為歐洲今日的文化奠一良基。那么,從角色和作用上來說,三十年里的下海者,便可以稱之為中國商業新文明的締造者,雖然直到今天,這種新文明的締造還未成功,但是數以百萬計的民營企業在體制外壯大,在任何方面都毫無優勢的情況下生生不息,為中國經濟輸送繁榮,這里面的每一個下海者,不論是成功還是失敗,不論他們的事業是大是小,都做出了自己的貢獻,都在歷史上留下夢想、揮下汗水、印下腳步、因此,也就都理所應當被我們銘記。
可是,偏偏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已經被人忘記。
不單如此,在三十年的歲月中,下海者總是處在灰暗的角落里,他們唯利是圖,他們缺乏信仰,他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甚至沒有一個可以拿來公開展示的身份,他們看上去可以隨時被消滅,似乎應當隨時被整治,隨時被調查,他們幾乎是一群注定要與“不規矩”聯系在一起的人。
這個群體似乎很少擁有屬于自己的意志,他們是那么善于妥協,在大多數的時候都顯得那么溫順,只要能夠保護應得的利益,以至于在許多時候表現得過于冷靜,然而即便是在最無奈的時刻,他們也總是不喪熱忱。在一些時候,他們會成為偶像,成為風云一時的激蕩人物,然而在更多的時候,他們始終無法控制自己的命運,無法處理好“政與商”之間的關系,最終帶著頭上的光環隕落,宛若流星過天,轉眼判若云泥。
我們不妨可以做這樣的設想,假如許多事情沒有發生,那么這部三十多年的下海史,會不會變成另外一副樣子?比方說,如果當年唐萬新的德隆能夠徹底控股那些城市商業銀行,那么德隆有沒有可能命運翻轉,成為一家實業投資和金融緊密結合的財團型大企業?如果戴國芳的鐵本公司能夠如愿生產,也許中國的鋼鐵行業就會呈現出另一番面貌,今日的中國首富是不是會屬于他?他有沒有可能超越宗慶后的800億身家?如果沒有與遼寧省政府的交惡,沒有仰融的出走,那么華晨那盤氣勢恢宏、勢不可擋的產融整合規劃,是不是會形成一個東亞地區的汽車霸主?如果宏觀調控晚來半年,讓孫宏斌的順馳稍得喘息,繃緊的資金鏈得以松弛,消化掉全部的財務風險,那么今日中國地產格局會不會全然改變……
如果這些設想都能實現,那么,中國民營經濟的成長史會不會重寫、中國下海者的歷史里,會不會多幾分輝煌?也許,這段歷史不會如此精彩紛呈,不會如此戲劇波折,不會有如此激情,但是說實話,我希望它能夠出現。
在去年寫作《中國經濟猜想》的時候,我已經注意到,中國的下海者、中國的民營企業家,其命運的沉浮、心態的變化,實際上是和中國體制的變化相伴隨的。做小生意也好,經營企業也罷,假如下海者不曾考慮政策的因素,不將自己置身于宏觀環境內,那么,他便很難連續地實現提升。在這本書所作的觀察中,大凡那些失敗的下海者,幾乎都沒能很好地對政治環境進行思考,也沒能理解政策制度的影響,反之亦然。
當這樣的結論被做出時,我想,它的意義之沉重,是有理由壓在我們每個人心頭的。
在另一層面,下海者群體也曾經成為最失落的一群人。
一方面,中國社會對富裕者的批評與討伐,已經擁有了悠久的傳統,它幾乎成為了文化中的一部分。
一旦社會中出現何種經濟現象,富裕階層總是會遭到口誅筆伐,被認定是責任在身,甚至是罪魁禍首,元兇大憝。偏偏,下海者又是富裕階層中的主要成分之一。另外,貧富懸殊、社會不公這樣的問題長久存在,當民眾認知得不到正確引導、民眾情緒得不到宣泄疏導時,那些富裕起來的下海者,便常常會被冠以“非法得利”、“昧心錢”之類的惡名。
另一方面,下海者自身的心態失衡,也讓人感受深切。
出于對金錢觀的不同,富裕起來的下海者對待財富的態度也不同,80年代“食利階層”、“息爺”的廣為存在,發家之后揮霍無度的則更有之,而“炫富”的話題也早已數見不鮮,類似于這樣的事情,我們固然沒有權利也不應該去評價是非,然而卻足可以看出一種人生境界的取舍。這樣看起來,下海者們在經歷了太多市場給予的風雨洗禮之后,其實還有一些東西很是需要補習。
這些事實都頗為沉重,我們在經歷了三十年的改革,目睹了無數下海者的故事之后,卻發現對于這樣一個群體,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地去關注,反倒時而與其情緒對立,倘若一任其繼續,傷害的恐怕不僅是情緒,更會讓一個國家正在進行的市場經濟失去意義。
于是,我們必須要說的是,對下海者價值的重新定位,對他們的人文關懷,以及對整個中國民營企業家階層的關注,這些事情的重要性之巨,幾乎相當于一次思想領域的“改革開放”。
詩人紀伯倫與學者RG·科林伍德都曾說過這樣的話:“我們可能走得太遠了,以至于忘了當初之所以出發的目的。”在這場改革行進到第三十二年的時候,我們真的應當回首,去探尋當初出發的目的,究竟是不是為了復興中華民族,是不是為了擺脫貧困命運,是不是為了讓每一個人享受平等、民主、富有的權利。我們甚至應當回首,看一下三十多年來所經歷的路徑,究竟是政治文明下法治的市場經濟道路,還是權力與財富相結合的權貴資本主義道路。當一系列社會和經濟問題被引發出來的時候,例如貧富差距擴大、社會有失公平、貪污腐敗等等,民眾的不滿情緒便隨之升騰,我們在對未來寄以希望的同時,更不應當忘記出發的初衷。
或許在若干年之后,當教授們在大學課堂上講述中國經濟的成長史時,都會帶著一種遺憾的口吻,不無痛惜地評論道:“改革開放后的三四十年時間里,中國逐步淪落為一個世俗的社會,物質財富成為了人們追求的唯一目標,積聚千年的道德底線被一次又一次地打破,所有人都陷入了心靈的空虛之中……”
四
在寫作此案之前,我一直在閱讀奧地利作家卡夫卡的作品,對這樣一句話印象很深:“歷史是由每一個微不足道的瞬間錯誤,以及英雄業績而構成的。”在寫作當中,每進一日,對這句話的理解便加深一層,由衷地為錯誤而惋惜,為英雄拊掌,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接近了歷史的本原。但是在一瞬間,又會覺得這些錯誤與輝煌或許應當是另外一副樣子,于是又會悵然若失。
從本質上來講,歷史早已成“史”,而我們這些仍在動作的人該去如何演化未來,自是難以推論,元曲道:“眼見他起高樓,眼見他宴賓客,眼見他樓塌了……”類似這樣的巨變,絕不是一句“以史為鑒”能解決得了的。對于中國的下海者,中國的民營經濟而言,在未來究竟還會遭遇怎樣的命運,都是值得反復猜想的問題。在這種跡近揣測的思考中,我時而會喜不自勝,時而憂心忡忡,所憂所盼,都不過是獨自勞神。
這場寫作,堪稱我的工作中最充足的一段時光,在外人看來枯燥,實則卻趣味盎然,與那些熟悉、不熟悉的名字相伴,一日一日地重溫三十年來的歲月,有失落,有振奮,如同增添了一段精彩之極的生活經歷,這樣神奇的快感,大概只有夢境才能接近。而每當從一個下海者的名字身邊走開,從一段故事中脫身時,我總是會頓覺開闊,繼而又悵然若失。覺得恍惚之中,有一些人正在漸行漸遠,在這時,我會想起詩人舒婷的詩篇:
他們在天上
愿為一顆星
他們在地上
愿為一盞燈
不怕顯得多么渺小
只要盡其可能
唯因不被承認
才格外勇敢真誠
即使像眼淚一樣跌碎
敏感的大地
處處仍有持久而悠遠的回聲
為開拓心靈的處女地
走入禁區,也許就在那里犧牲
留下歪歪斜斜的腳印
給后來者
簽署通行證
如今,后來者已經跟上,他們很有可能超越前人的商業成就,但是卻絕沒有可能取代他們在歷史里的地位,因為,這三十年的下海史,注定是無法復制的。
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著那歪歪斜斜的腳印,敲響與遺忘對抗的鐘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