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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春光惹人醉(1)

親愛的朋友們,

創造這奇跡要靠誰,

要靠你,要靠我,

要靠我們八十年代的新一輩。

——張枚同:《年輕的朋友來相會》,1979年

1979年的大年初一,在中國重要黨報《解放日報》的版面上,突然出現了商品廣告。這種在今天看起來早已不新鮮的東西,卻已經與中國人闊別13年之久。

看起來,這是一個異乎尋常的舉動,然而在時任解放日報黨委書記兼總編輯王維的回憶里,這件事的起因卻有點過于簡單:在春節前夕,報社正在開編委會,在會議正在進行的時候,同為上海重要報紙的《文匯報》突然打來電話建議——春節放假期間,兩報能否出內容相同的單頁聯合版,好讓特別辛苦的夜班編輯部過個年。

王維則對此表示不贊成:“春節放假是讀者看報的好時段,不能出單頁。”然而卻又找不到用來填充版面的文章。這位老報人靈機一動,想起用廣告填充版面的辦法來。

就這樣,解放日報找到全上海市唯一一家擁有國內媒體廣告代理資格的上海廣告裝潢公司,這讓正為找不到合作媒體而發愁的公司領導喜出望外,很快,舞臺刀槍、二胡三弦、佛手味精、幸福可樂與十全大補酒幾種商品,一起填滿了解放日報的版面,并在大年初一的清晨與全上海的讀者見面。

實事求是地講,盡管此時十一屆三中全會已經召開,但沉悶的政治氣氛卻依然未能一掃而空,解放日報身為黨報,在此時選擇登載商業廣告,而且是在一未請示市委、二未上報宣傳部、三未得到領導首肯的情況下,不能不說是一個異常大膽的行為。時任《解放日報》編輯的龐壽龍回憶說:“第一個吃螃蟹肯定需要勇氣,不是‘水到渠成’那么簡單。”果然,當天便有不少讀者前來質問,認為商品廣告侵占了報紙版面。讓人出乎意料的是,上海市委對此竟然沒有對此提出批評。解放日報社眾編輯所幻想的“政治運動”,就這樣在爭議當中不了了之了。

當第一個吃螃蟹者出現之后,就意味著將會有更多的人加入到這個隊伍中來。在3月15日的《文匯報》上,刊登了瑞士的雷達表廣告,這是中國第一個外國品牌的廣告,而在同一天里,這個廣告的電視版本也在上海電視臺播出,盡管當時能看到電視的人寥寥可數,能僥幸看到的人也聽不懂廣告的英文解說,只能憑著配上的中文字幕了解這個品牌。然而,雷達表的廣告卻取得了異乎尋常的成功,3天之內,到黃浦區商場去詢問這個牌子手表的市民超過了700人。在此后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雷達表”都是中國人心目中外國名牌手表的代表,盡管它僅有幾十年的歷史,但卻得以和那些百年品牌同時成為奢侈品的象征,在這里,先入為主的廣告效應實在功不可沒。

“解放日報廣告事件”的不了了之,其實說明了這樣一個問題:1979年的政治氣氛,已經逐漸開始解凍,那些被禁錮多年的商業元素,在這一年開始復蘇,在很大程度上,這是由當時的決策層所發起的。

在這一年的2月,國家工行行政管理局向黨中央、國務院提交了一份報告,報告中提出:“各地可以根據當地需要,在取得有關業務主管部門同意后,批準一些有正式戶口的閑散勞動力從事修理、服務和手工業等個體勞動、但是不準雇工。”很明顯的是,這個報告的出現,正式為個體經濟標注了一個合法的身份,或者說,在政策上撕開了一道微小的口子。批準了個體勞動,就意味著允許個體經濟的存在,對于如野草般蔓延的個體勞動者來說,一旦允許,那么蔚然成勢則是早晚的事情。

在這里,值得我們注意的是,盡管這個報告允許個體經濟的存在,卻留了一個非常不引人注目的小尾巴——不允許雇工,對于雇工者怎么處理、哪些情況算雇工則統統沒有說明,這無疑是在雇工問題上劃了禁區,卻為日后留下了不小的麻煩。果然,在兩年之后,一場因雇工而引發的爭論,讓當時中國整個理論界都變得沸騰起來。

和那些會議精神相比,一些容易捕捉的現象帶來的沖擊力似乎要更大一些。在這一年的除夕夜,人民大會堂舉辦了一個聯歡會,第一次出現了消失多年的交誼舞,在此之前,跳交誼舞是不被允許的,自從1957年反右以來,交誼舞在大陸的土地上基本消失不見,只有中南海、政協俱樂部里一些中央領導才有權利偶爾一跳。

作為一種精神領域的變化,交誼舞在民間掀起了巨大的沖擊波,它被普遍解讀為舞禁初開的征兆,與此同時,經歷了多年政治運動錘煉的中國人,早就被培養得善于揣摩每一個信號背后的含義,當人們的業余生活從“八個樣板戲”轉移到交誼舞時,便有許多人“春江水暖鴨先知”,猜測著是否會有更多的變化出現。

率先體會到這些變化的,是那些有著強烈經商沖動的人們,他們一般為生活所迫,很難用傳統的方式養活自己,在不得已的情況下“鋌而走險”,卻在無意當中成為了中國改革開放后的第一批商人。

這一年的江蘇淮安,一個名叫嚴介和的中學語文教師,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斗爭之后,決定開辦一個小小的家庭作坊。

在當時,嚴介和只是一個沒有編制的民辦教師,每個月只能拿到十幾塊錢的工資,生活的艱難自不必言,想要把民辦教師的身份轉正,在短時間內又不大可能實現。

許多年后,嚴介和回憶說,在當時自己實在是矛盾不已,一方面,那種慣性思維實在不容易擺脫,假如丟掉教師飯碗去做生意,前途如何姑且不論,幾乎就是離經叛道;反過來,目睹社會上方方面面發生著的巨大變化,教一輩子書似乎又有點不甘心,對于這個只有18歲的年輕人來說,更好的生活、更寬敞的住房以及“干一番事業”的渴望,無疑有著更大的誘惑。

就在嚴介和猶豫不已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了一個消息:老家附近那些燒磚的窯廠需要大量柴簾子搭蓋磚坯擋雨,在他看來,這似乎是一個賺錢的好機會,于是他顧不上再思考這個問題,而是急急忙忙地辦起了一家私人編織作坊。

一開始,嚴介和每天騎著自行車到周邊的窯廠聯系業務,回來后則組織同村的青年收購蘆葦編草簾子,一個月下來拋去成本,竟然能賺上幾十塊。這一年,他開始嘗試著把小作坊的經營范圍擴大,開始編一些草帽、斗笠、蓑衣、簸箕、竹筐等物在集市上販賣,等積累下一些資本之后,他又陸續組織一些家庭婦女進行編織,自己收購之后再拿到臨近的幾個縣去販賣。

就在嚴介和四處販賣草編制品的同時,一個名叫梁慶德的中年人也做著類似的小生意,比起嚴介和的草簾子,他的產品更加微不足道,但“做一番事業”的愿望,卻是同樣巨大的。

這一年,在廣東順德的桂洲鎮,一家名叫“桂洲羽葵工藝廠”的工廠開工了,開工那天來了一大批鎮領導,梁慶德在其中是最不起眼的一個。

梁慶德是桂洲鎮工交辦公室的副主任,在1979年年初,這個貧窮的南方農業小鎮提出了一個在當時看起來很不切實際的構想:要用10年的時間,在鎮里建起來一個億元規模的工業區。而42歲的梁慶德,則受命來負責這個工業區。這一年的9月,“桂洲羽葵工藝廠”掛牌投產,梁慶德辭去公職,出任廠長。①

企業初創時期的艱辛可以想見,在那個時候,鄉鎮企業還處在一個非常卑微的位置上,盡管有著鎮政府的支持,但仍然會遭遇到身份的歧視和制度性的打壓。所謂的“工藝廠”,其實真正的產品只有兩樣——雞毛撣子、鵝毛扇子。遇到資金周轉不開的時候,梁慶德和他的同事們,還要挨家挨戶地到農家賒購雞鴨鵝毛。

這樣堅持了幾個月之后,不安分的梁慶德終于發現了一絲商機。從報紙上他看到,目前國外羽絨需求量大增,如果能夠在此時獲得資金,再拿到外貿指標,那么必定能夠獲利匪淺。就這樣,梁慶德找到了鎮里,努力說服了幾個鎮領導,通過政府的關系從銀行貸到了30萬元,又和有外貿指標的出口公司搭上了線,開始涉足羽絨出口的生意,結果一如其所料,豐厚的利潤讓這家小工廠,在幾年的時間里就積累下不菲的原始資本,成為了后來那個著名的“格蘭仕”集團的前身。

梁慶德在辭去工交辦副主任的那一刻,大概沒有設想到,這個賣雞毛撣子的小廠子,會在十幾年后把“格蘭仕”的商標貼滿全球,讓全世界每兩臺微波爐里,就有一臺是格蘭仕的產品。

和那些令人歡欣鼓舞的現狀相比,是中國令人觸目驚心的經濟現狀,盡管各種現代經濟的元素開始一一復蘇,但是在經過了三十年政治色彩極濃的歲月后,中國所展現出來的各類統計數字。

哈佛大學的中國問題專家費正清日后在《觀察中國》中記述道:“中國是世界第四大能源生產國,但它的人均現代能源消費量在世界175個國家中接近第100位。而中國其他東西的比例卻極大:有350萬人的軍隊;世界上第三大空軍,第三大非軍事援助計劃,每年向第三世界派2.4萬中國技術員,還有世界上最大的機械制造業。所有這些都使它成為一個大國。但由于人口眾多,中國人的生活水平仍比我們想象的要低。大中華在統計數字上很龐大,但中國人必須緊巴巴地過日子。

在上一年的年底,廣州市將原廣州河鮮貨棧恢復,從附近公社、水庫引入魚貨進城,隨行就市,議價成交,正式邁開了農副產品價格的第一步。很明顯,這是符合市場規律的,而它也讓廣州市民們可以在過年時買到鮮活的塘魚。然而,改革者卻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放開價格收購河鮮、魚貨的收購部經理葉經緒被冠以違反現金管理辦法的罪名,判處徒刑四年。

就在個體勞動者剛剛驗明正身,得到那么一點點生存空間的同時,另外一個龐大的群體,則為他們的生存權利而開始了斗爭,一場更讓人震驚的運動,在這一年的早春二月到來了。

在十年前,由毛澤東親手發動的知青下鄉運動風起云涌,有超過1700萬的知識青年加入此行列,許多稚氣未脫的中學生走出校門,打起背包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然而,政治口號并不能代替一切。在經歷了十年的苦難磨礪之后,這些青年開始面臨著生活的種種現實問題,他們需要吃飯、已經結婚甚至育有子女,他們需要基本的醫療、教育等社會基礎服務。于是,在2月份,有760萬上山下鄉的知青大軍,如同潮水一樣返回到他們各自的老家城市。

這些人的貿然到來,對當時鐵板一塊的計劃經濟體制來說,很是帶來了一點考驗,那些國營單位自然無法安置數量如此龐大洶涌的人流。于是,一些小規模的騷亂開始在城市中爆發開來,讓社會治安瞬間變得異常混亂。

深居中南海的鄧小平,顯然也對此有所察覺,他很快安排通過了兩個農業文件,宣布解禁農村工商業。家庭副業與農村集貿市場在沉寂了十多年后,終于得到了重新認可。而在這一年的7月份,經過反復的推敲與商定,國務院最終公布了《關于發展社隊企業若干問題的規定(試行草案)》,在這份文件中,中國萬千萌芽于農村的鄉鎮企業,終于被允許擁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角色和定位。

在這份草案中,對創辦和發展私營企業的社隊,總體給予了鼓勵態度,更重要的是,這種鼓勵并不僅僅停留在精神層面之上,甚至還提出了很具體的指導方向。比如在第二章”發展方針“中,草案明確規定:社隊企業必須堅持社會主義方向,積極生產社會所需要的產品,主要為農業生產服務,為人民生活服務,也要為大工業、為出口服務。發展社隊企業必須因地制宜,根據當地資源條件和社會需要,由小到大,由低級到高級。不搞”無米之炊“,不搞生產能力過剩的加工業,不與先進的大工業企業爭奪原料和動力,不破壞國家資源。

我們可以看到,在這個草案里面,”主要為農業服務“的條款,為社隊企業指明了產業發展方向與產品方向,而”不與先進的大工業企業爭奪原料和動力“的條款,則在大的規劃范圍內為社隊企業規定了發展的空間。可以說,當這份草案在全國范圍內發布的同時,全中國數以萬計的鄉鎮企業,終于在這一刻取得了一份合法的身份。

然而,當我們從另外一個角度審視這份草案時,就會發現它仍然有著相當濃重的計劃經濟特色,比這更糟的是,它其實暗含著對鄉鎮企業與私營經濟的歧視。比如說”主要為農業服務“的條款,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它其實是指定了社隊企業的產業方向和產品方向,而”不與先進的大工業企業爭奪原料和動力“則限定了社隊企業的成長空間。因此,這份草案的潛臺詞其實是——如果私營經濟的發展,干擾到了國營經濟、國有企業的時候,那么這些限定條款就將啟動,那些”不守規矩“的鄉鎮企業,就理所應當被整治、被清理,乃至失去繼續存在的可能。

不幸的是,在兩年之后,當這些如野草般蔓延的鄉鎮企業、私營企業當真開始同國有企業爭奪市場和原材料的時候,規定中的這些限制,就成為了現實中的枷鎖。

其實,早在這份文件發布之前,就有一些人已經在偷偷地從事著鄉村工業,甚至已經歷時不短了。

在浙江蕭山寧圍的沖積平原上,一個名叫魯冠球的人,在這一年開始了一項新的事業,大概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的是,這樁事業,他一干就是三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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