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媽 沒事的,有我在呢
陵縣,盛夏,傍晚。
成片的濃云自西邊山脈翻涌而來,不過半個小時便趕跑了天邊的彩霞,遮住了原本青黃交融的天空。
霎時間,天地一片昏沉,雷雨交織,狂風卷著細碎的雨點,灌進魏家的堂屋,吹得堂屋墻板上掛著的日歷嘩啦作響。
春花色圍邊的白色日歷上,一到十二月整齊排列,最上方寫著四個斜體大字——1984。
堂屋中央,臨時搭著一個棚子,四周用破被單牢牢包裹起來,里頭打橫放著兩塊木板,鋪著草席被褥。
魏子義的爹魏老實脫光褲子,躺在被褥上,昏睡了過去,人事不知。
他的下半身皮膚破爛潰敗幾乎沒有一片完整的皮,白色的藥膏,黃白的膿液染得身下的被褥、腿上到處都是,哪怕狂風席卷也吹不散他身周那股裹雜著藥味的濃烈腐臭味。
魏老實的媳婦趙秀瓊坐在棚子外,茫然的看著堂屋外的急風驟雨,許久一動不動,狂風吹亂了她的發絲,有幾縷落到了她的唇角和眼旁,她也無動于衷。
堂屋左側的房間內,年僅18歲,今年剛高三畢業的魏子義睡在木板床上,似是陷入了醒不過來的噩夢,眉頭深鎖,眼珠轉個不停,手腳也在輕輕抽動。
一分鐘后,伴隨著一聲深吸氣的聲音,魏子義猛的睜開眼睛,雙眼迷茫的看著頂上的屋梁,反應了好一會他才瞪大了雙眼,驚訝的打量著四周,不敢置信的從床上坐了起來。
“我艸,這棟老宅不是早拆了嗎?”
雨滴落在瓦片上的沙沙聲不斷傳來,涼風透過木屋木板間的間隙,簌簌的灌進屋內。
魏子義聽著雨聲,感受著涼風拂過面頰的微涼,后背不覺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他手腳酥麻的下了床,小心翼翼的走到木門后,拉開門上的門閂,“吱呀”一聲緩緩拉開了那扇門板老舊發灰,門把手處卻磨得油黑發亮的木門。
潮濕的涼風撲面而來,堂屋的情形如噩夢中無數次見到過的畫面一樣,在他眼前徐徐展開。
母親趙秀瓊坐在堂屋的小馬扎上,雙眼無神的看著前方,聽到開門的聲音,她慢慢轉過頭,神情麻木的看向魏子義,停了兩秒才想起什么似得指了指灶房的方向。
“灶上有飯,你要是肚子餓了,自己去熱點吃吃。”
魏子義右手扶著門框,呆呆的看著眼前熟悉又陌生的一幕,視線從趙秀瓊油污凌亂的發絲上移過,定格在了堂屋中央那個簡陋的棚子上,久久無言。
他回來了,那個改變了他全家人命運的1984年,他,真的回來了!
哪怕隔了四十多年,時間抹去了他太多的記憶,發生在1984年的那一場改變了他們全家人命運的劫難,依舊清晰的烙印在他的腦海中。
他記得,這一年陵城大旱,自春節后到五月中,天地間就沒有落過一場像樣的雨。
他爹魏老實四月底的時候在自家的農田里燜田鼠洞,不慎點燃了一旁的山。
那山是槐源村二隊的集體土地,82年隊上集資一萬八千元,全隊出動,熱火朝天的干了半個月,終于給那座小山,滿山上下種滿了翠綠的橘子樹。
到84年,種下時剛及膝的橘子樹,已經長到了成人高,眼看著最遲明年就能掛果收成。
魏老實一把火將全隊發家致富的希望燒成了飛灰。
那場染紅了半邊天空的山火后,魏家全家成了村里的公敵。
魏子義甚至一度不敢從村子里路過,怕遭人白眼。
他爹將家中承包的三畝土地和一畝自留地都流轉給了旁人,借遍了親戚朋友,勉強還了村里八千塊。
還剩一萬塊,他白紙黑字和村上簽了借據,承諾五年內還清。
魏老實當了大半輩子的農民,除了種地什么活都不會做,一朝沒有了土地,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村里有位戴眼鏡號稱王算盤的能人給他爹出了個主意,讓他爹四鄰八鄉的挨家去問,去給人干苦工。
自那以后,拌沙灰,搬磚,拉板車,不管多苦多臟的活,只要給錢,不管錢多錢少,他爹都愿意做。
他爹勤勞能吃苦,還不嫌工錢低,給人干了兩月后聞聲來請他做活的人越來越多。
原本還算健碩的老實人,漸漸累脫了相,變得又瘦又黑,精神頭也很不好,走路弓腰駝背的怎么也直不起腰桿子。
家人都勸他偶爾也要稍微休息休息,賺錢要緊命也重要,魏老實不肯聽,說什么也不敢閑下來。
六月底的一天果然出事了。
魏子義記得那天他在家里復習,備戰高考,傍晚的時候他坐在窗口寫試卷。
落日的余暉,爬過窗檐斜照到他書桌的一角時,大門外忽然傳來用力的敲門聲,力道又急又快。
砰砰砰的敲門聲里,他心中突然有預感般涌出股強烈的不安。
他放下筆,透過窗戶看到他娘趙秀瓊系著條圍裙從灶房里走出來,邊擦著手上的臟污,邊快步走過去拉開了門。
敲門的是隔壁的楊大嬸,看到他娘,那大嬸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語氣焦急的說道。
“老二嫂,你男人今天給隔壁村錢老五家弄生石灰的時候掉坑里去了,撈出來的時候他下半身到大腿根全是泡,剛剛我們家大志和錢老五家的已經把你男人送醫院去了,你快去看看去吧。”
聽到這番話,他娘圍裙都顧不上脫,哎喲一聲,抬腿就邁步出了家門。
魏子義一扔鉛筆,也跟著沖出了房門,直奔大門外。
此后多年,他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當年他雙腳跨出大門的那一刻,屬于他的人生便從此徹底的改變了。
之后的記憶是他和二姐日復一日的往返醫院送吃的,大姐哭求婆家人再拿點錢出來救他爸。
他娘趙秀瓊挨家挨戶的去借錢,去找錢老五家討要醫藥費,長時間的跪在錢老五家門外。
可,親戚朋友被借怕了,不再有人肯伸出援手,錢老五家那扇紅色的鐵門除了一開始開過兩次,后來就再沒打開過。
7月7號,高考第一天,他恍恍惚惚的上了高考考場,考得一塌糊涂。
7月9號那天傍晚,他高考完回到家第一眼便看到了因為拖欠醫藥費,醫院不再予以治療,不得不離開醫院返回家中的爹娘。
7月9號到7月15號,他父親回到家中的這六天時間,堪稱他人生中最不堪回首,最無助,最黑暗的六天。
這六天,他父親像具活尸一樣躺在祖宗排位下方的堂屋中央,大半時間都在昏睡,偶爾清醒過來,卻什么東西都吃不下去,只會時不時的發出哎喲哎喲的低聲痛呼。
慘叫了六天后,7月15的清晨,朝陽照進堂屋的前一刻,他父親,那個人人喊他魏老實,本名其實叫做魏林才的男人永遠的閉上了眼睛。
魏子義之后的人生里,曾無數次因為在夢中回憶起這六天的經歷而冷汗盈盈的在半夜驚醒。
父親的痛呼聲,堂屋里散不去的腐臭味,一直像夢魘一般籠罩著他往后的人生,每每記起便會讓他心痛到幾乎無法呼吸。
他總會想,
父親是9號回來的,此前醫院早就趕人了,父母一直拖到那一天才回家,應該是不想影響他高考。
這之前,一生要強的父母在醫院里過得是什么日子?
父親醒過來的時候,怕他難受,偶爾會對著他安慰的笑一笑,每次都痛得實在忍不了了,才會壓低嗓音輕哼一聲。
父親人生最后的七天,幾乎顆粒未沾,他是真的吃不下,還是想活活餓死他自己,好不拖累家人?
人生無法重來,過去的歷史不能改寫,他無數次告誡自己,不要糾結過去,不要自己折磨自己。
然而,那段記憶就像好不了的烙印,他越想忘記就越會在不經意間記起,然后化作利刃狠狠的扎進他心里,在血肉中來回攪動。
直到今天,他再次在半夜驚醒,不得不喝了一杯烈酒才昏沉睡去,再睜開眼,他竟然回到了噩夢里,回到了改變他人生的1984年。
魏子義的視線在那破敗的床單上看了很久很久,直到淚水不受控制的涌出眼眶,他才邁開雙腳緩緩走到他母親跟前,將這個虛弱到哪怕坐著看上去也會隨時暈倒的瘦弱婦人輕輕擁進懷里,
在她耳邊說出了那句,他在回憶中設想過無數次,卻從來沒機會說出口的話。
他說。
“媽,別怕,沒事的,有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