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空氣灌入霍蘭蒂的肺中，夾雜著河谷斷舌草的腐爛氣味。

河谷越山馬的口中不斷地噴出著白汽，在四周圍繞，如同巴佩什大廳里爐火燒水時的場景。馬兒的蹄子在地上煩躁不安地踏著，似乎也受不了這奇怪的天氣。

一邊的佩里雙手搓著他的毛裘手套，“媽的，現(xiàn)在才狼月，就已經(jīng)冷成這樣，”他瞥向四周，“諸神在上，保佑我們佩佛斯王國！”

一旁的一個侍從怪笑道，“諸神在上，保佑我今晚被里的姑娘睡得香甜！”

“操你，小盧”，佩里咧開嘴哈哈大笑，“我愿你今晚找個能動的，上次那個，”他啐了一口，“上床跟他媽上戰(zhàn)場似的，好像下一秒就要了她的命，那地方緊得跟深淵一樣。”

即便佩里是北境公爵的繼承人，那些個侍從也根本不把他當(dāng)“大人”看。

“得了吧，你老二還沒大到那個地步呢，”圓盾的大塊頭在馬兒身上挪了挪位置，打趣地說道，隨后便留下佩里一個人哇哇叫喊。

霍蘭蒂習(xí)慣了他們的爛笑話，但是這個時候不能放松。

老喬治教導(dǎo)他，該和手下的人放松時就不能板著臉，但是不該嬉鬧的時候就必須保持自己的嚴(yán)厲與威懾。

就像父親一樣。

“哪邊是費林村？”霍蘭蒂不帶情感地轉(zhuǎn)頭問道。

前方的路分岔成三條，由于昨晚下過雨，車轍碾過的泥槽里滿是積水，污濁不堪。路邊有個木制標(biāo)識，早已腐爛不堪，長滿了紫色蘑菇，上面的字不知多久以前就已經(jīng)認(rèn)不出來了。

他身后幾個侍從不說話了，佩里看了眼前方的道路，“右邊。再騎三里格應(yīng)該就到了。”他看了看霍蘭蒂，佩里額上的兩個棕眉頭如大蟲般彎了起來，“一路上幾乎沒有行人。”

這條扭曲如巨蛇的林間小路甚至連麻雀都沒有，只有路邊到處是臥伏的斷舌草，這種草繁殖極快，而且沒有動物敢來飽腹，據(jù)說吃下后，舌頭會從根部腐爛。

“我從來沒聽過哪個活人會腐爛，”萊斯學(xué)士經(jīng)常如此評價，“除了吃下它。”

頭頂?shù)募t色樹冠將整條小路遮得如同傍晚，地上的樹根有人為砍過的痕跡。

幾人都不再講話，默認(rèn)了佩里的發(fā)現(xiàn)。隨后周圍只有了馬蹄踩在泥地上的嘎吱聲和盔甲碰撞的叮當(dāng)聲。

走了沒多遠(yuǎn)，路邊的一個年邁老人出現(xiàn)在眾人的視野之中。他在路旁步履蹣跚地走著，手中抓著一個形如枯骨的長木棍，就像此刻握著它的老人一樣。

霍蘭蒂騎上前叫住對方，“前面是費林村嗎？”

老人顫顫巍巍地轉(zhuǎn)身，“原…原諒我不能行禮，大人，前方就是費林。”對方打量了一下霍蘭蒂，“您是巴佩什總兵官？”

霍蘭蒂默不作聲，我不值得如此榮譽，他心想。

公爵大人的上一封來信，讓他從一無所有的私生子變成了掌管巴佩什軍事指揮的總兵官。

那封信上寫了什么？霍蘭蒂感到非常不安。

巴佩什總兵官向來由喬治擔(dān)任，他同時也是霍蘭蒂的教頭兼摯友，在他心中更是接近父親的形象。他總是喜歡和老人待在一起，老人可以教他許許多多新奇古怪的知識。但談及他父親時，喬治都會一改之前的嬉笑，刻有傷疤的臉龐頓時出現(xiàn)一股凝重，“你父親是佩佛斯王國的河谷守護(hù)，他守著整個王國的東南部大門，”喬治盯著不遠(yuǎn)處的跳動的爐火。

“那應(yīng)該是在二十年前左右，你父親年齡才二十出頭。當(dāng)時的老巴佩什公爵臥病在床，東邊黃金港的葛蘭家族遭到海盜的攻擊，本以為那幫海盜打劫個村子，掀不起什么風(fēng)浪，連馬柯·葛蘭伯爵大人自己擔(dān)保，‘我們的劍上會占滿這幫渣滓的鮮血！’這是他的原話。但凡他的能力要是有諸神賜給他嘴巴的一半的天賦就好了。那群海盜將他的嘴巴卸下，把他的肚腹刨開，往里面塞滿了他的斷肢，送回巴佩什。”

“老公爵無力處理此事，不得不將此事交給我，在一切就緒之時，卻發(fā)現(xiàn)少了一樣重要的東西，那就是族劍‘黑矛’。那是隕鐵打造，至今不明其來源，王國境內(nèi)各個領(lǐng)主都清楚這種隕鐵打造的武器有多么鋒利與堅韌。領(lǐng)主的劍是命令，是審判，是正義，只有帶劍出征，才能受諸神的護(hù)佑。正當(dāng)我焦急之時，巴爾大人帶著’黑矛‘來找我，我本以為他是來送還’黑矛‘的，結(jié)果他是來掌控指揮權(quán)的。”

“我很擔(dān)心，我非常擔(dān)心，但他態(tài)度強(qiáng)硬，聲稱自己是奉公爵大人之命來帶軍出征的。我沒有辦法，只得盡我最大的努力輔助他。讓我驚訝的是，這個只有二十三歲的少年，展現(xiàn)了不輸‘巴利王‘的軍事天賦。他在藍(lán)色草原擊潰這幫自稱’十三圣騎士‘的海盜團(tuán)，等到他們的腦袋插在染血長矛上游街的時候，這幫渣滓就不會覺得自己神圣了。”

喬治笑著灌了一口雞血酒，也給霍蘭蒂喝了一口，“你父親親自去北邊的臨湖城召集瑞文家族，派我到南邊的十字弓堡召集克羅斯家族的部眾，讓我直接繞過廢墟山脈，突襲黃金港，他自己帶軍正面迎接敵軍。”老喬治臉上的笑容消失，“我當(dāng)時只想快點奪回黃金港以后，沿著人魚大道返回，結(jié)果，”老喬治嘿嘿一笑，“你父親正帶人打掃戰(zhàn)場。他看到我卻說，‘來晚了喬治。‘我跟普林斯頓伯爵大人感到非常驚訝。后來的事情證明你父親確實有著異稟的天賦。”

霍蘭蒂求他繼續(xù)講，可喬治卻拿酒瓶敲他的屁股，“等我回來給你講，小子。”

“費林村在前面嗎？”霍蘭蒂皺眉，老人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他便重復(fù)一遍。

老人的身體裹在一團(tuán)破布爛皮里，干瘦的身體不住地顫抖。他點了點那看起來快要掉下的頭顱，“還…再走一里格就到了，”說完，老人撐著跟他一樣的干木棍走了。

“霍蘭蒂，巴爾曼大人可是出了名的刻薄。甚至為了一只雞可以孜孜不倦。”佩里不屑的哼了一聲。

霍蘭蒂向前方望去，不遠(yuǎn)處有大大小小散落著的破爛石塊，歲月沖刷了這里的一切。他用馬刺一蹬馬的屁股，馬兒向前小跑。

一座建于約兩百年前的石橋跨越小溪的兩岸，兩旁的石塊上遍布著青苔，訴說著費林村的歷史。

費林村幾乎沒有被戰(zhàn)爭影響。

看見霍蘭蒂幾人騎馬到來，母親們將玩耍的孩子從路中間拉回來。

費林村沒有鋪石板路，地上仍是泥濘不堪。

“把我們的馬牽去馬棚里，”霍蘭蒂喊住正在發(fā)呆的馬夫，將手中的馬鞭揣進(jìn)腰帶里。那馬夫看著霍蘭蒂，卻沒有任何行動。

霍蘭蒂從皮裙口袋里掏出一枚郎克，馬夫立馬站起來，向霍蘭蒂這里跑來。霍蘭蒂笑著下了馬，將馬牽過去，遞給那馬夫，“告訴我最近發(fā)生了什么？”

馬夫的胡子扭動著，他盯著霍蘭蒂，又看看霍蘭蒂手里的朗克，面露難色。

佩里按耐不住了，用手抓住對方滿是油漬的衣領(lǐng)，“沒長眼睛？看看這是什么？”他指著霍蘭蒂胸口純金打造的染血長矛。

馬夫看起來有點畏縮了，“大人，您要打聽什么？”

霍蘭蒂示意佩里放開對方，“巴爾曼·費林大人在嗎？”

“大…大人在城堡里，不過大人拒絕見任何上訪平民，自打大人的女兒發(fā)生這種事情之后，”馬夫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壓低聲音，“大人，這幾天派克·艾隆伯爵大人不斷地帶人來費林，要求咱們大人交還佩克·艾隆，起先是只帶了他的隨身侍從，后來開始就是他的貼身騎士，再后來就是上百的征召兵，兩個家族之間的關(guān)系越來越緊張，向來費林家族與艾隆家族就不和。”馬夫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過霍蘭蒂手里的朗克，“這也是我聽說的，大人。”

“派克大人上次來是什么時候？”霍蘭蒂皺起眉頭。

“前幾天吧，我不記得了，大人，好像是上個星期。要不是派克大人的總兵官帶軍隊出去了，我覺得派克大人會帶著他所有軍隊來報仇，大人。”馬夫搓著手道。

這事本不該我來參與審判的，霍蘭蒂感到不安。“佩克在哪？”

“他在地牢里，大人。”馬夫拿走霍蘭蒂手里的朗克，“祝您好運，大人。”

霍蘭蒂踩在泥地里，陰沉的天空仿佛審判之神的面孔。保佑我成功，諸神在上，霍蘭蒂默默祈禱。

他們來到男爵的城堡前，幾個胸口紋有三只骷髏頭的侍衛(wèi)正在交談。看到霍蘭蒂迎面走來，幾個守衛(wèi)端正姿態(tài)，“什么事？”

“帶我上去見你們的巴爾曼大人。”

“巴爾曼大人不愿見任何人。”一個看起來上了年紀(jì)的守衛(wèi)打了個哈欠，懶散地?fù)]了揮手里的長矛，示意霍蘭蒂等人向后退。

“巴佩什總兵官也不愿意見了嗎？”霍蘭蒂抓著胸口的金色染血長矛，給對方展示。

那上了年紀(jì)的守衛(wèi)睜大了雙眼，立刻擺正姿態(tài)，“請原諒，大人。這邊請。”

那老守衛(wèi)帶著他們穿過一個破舊不堪的茅草棚子，里面混雜著汗味、臭味以及各種牲畜的味道。

屋檐底下坐著一幫喊叫的人，桌子上擺著帕拉伊?xí)r代發(fā)明的銘文牌，領(lǐng)頭的坐在一張刻有三顆骷髏的椅子上，穿著金領(lǐng)胸甲，臉上堆滿著笑容，眼睛如同諸神創(chuàng)造他時，在他的臉上刻的兩道細(xì)縫。其余人要么坐地上，要么干脆站著。領(lǐng)頭人剛要伸手拿擺在桌上的銅朗克，卻看見了霍蘭蒂。其余人也停止了吵鬧，都看向霍蘭蒂這邊。

那上了年紀(jì)的守衛(wèi)快步走到那領(lǐng)頭身邊俯身講了些什么，那領(lǐng)頭嘿嘿一笑，立刻起身，“你就是霍蘭蒂大人吧，希望你不要在意剛剛的失禮。我是普爾·費林，巴爾曼大人的弟弟，也是巴爾曼大人的侍衛(wèi)隊長，原諒我沒有出來迎接。”

他很傲慢，如果是父親親臨，絕對不會是這種場景，霍蘭蒂并不在意，“帶我去見你們的巴爾曼大人。”

“走吧。”普爾爵士伸出手，擺了一個請的動作，“不過你的侍從得留在外面。”

“佩里得來，”霍蘭蒂感到不滿，“他是斥候隊長。”

普爾爵士聳聳肩，“那就來吧。”

城堡建筑本身沒有任何石料，加上河谷地區(qū)常常下雨，，這座木質(zhì)城堡顯得有些破爛，空氣中仍游蕩著泥土與腐木的氣味。

一個身形臃腫的人坐在長椅上呼呼大睡，房子似乎要被他的鼾聲震塌。火爐中的木材泛著一絲絲星火，發(fā)出光線太差，霍蘭蒂看不清對方的臉。

“大人？”普爾爵士輕喊，“巴爾曼大人？”

終于，鼾聲停了。

長椅上的人打了個打哈欠，“發(fā)生什么事了？”

“巴佩什城總兵官，以及…斥候隊長。”普爾爵士拉過來幾張長椅，示意眾人坐下。

“噢，大人，”巴爾曼大人坐起身來，“請原諒我的悲傷，沒辦法出城迎接您。”

“我們費林家族始終履行我們的封臣義務(wù)，喬治大人，上個月我才派我的弟弟……”

“大人，”霍蘭蒂打斷對方，“我是霍蘭蒂，新任巴佩什城總兵官。”

對方不可思議地抬頭看向霍蘭蒂，霍蘭蒂感到了些許不自在。

“霍…霍蘭蒂…你是巴爾大人的私生子是嗎？”

您變臉比翻書還快，大人。霍蘭蒂心想。

“巴爾大人去了東方鎮(zhèn)壓叛亂。”

巴爾曼的臉皺成一團(tuán)，“大人，你知道的，我們沒辦法派出軍隊前去回應(yīng)巴爾大人的號召…”

廢話真多，“大人，我是來解決你們家族與艾隆家族之間的爭議的。”

胖子愣住了，不知是霍蘭蒂剛剛說的話刺激到了他，還是派克?艾隆伯爵的兒子犯下的罪行令他怒火中燒。椅子上的胖子開始激動起來，下頜的肥肉隨著他說話的頻率而不斷顫抖，“佩克就是有罪！我親眼看到他從我女兒的閨房里爬出來！我女兒馬上就要嫁人，我剛給她安排了托倫斯·葛蘭爵士的婚姻。這是偷盜行為，我絕對不會容忍，絕不！”他錘在椅子上，下巴上的肥肉因激動而抖動劇烈，仿佛要脫離他的身體。

托倫斯是蘭登·葛蘭伯爵大人的三子，繼承權(quán)排在最后。托倫斯的二哥派斯林爵士隨巴爾公爵出征，萬一有個什么三長兩短，外加蘭登伯爵的長子是腦癱，繼承權(quán)自然而然落到托倫斯的身上。老家伙的算盤打的很好，霍蘭蒂微微搖了搖頭。

“大人，請允許我見一見佩克。”霍蘭蒂瞥了一眼巴爾曼大人身后站著的普爾爵士，對方卻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需要親自審問。”

胖子長吁一口氣，正在極力緩和自己的情緒，“大人，原諒我，”胖子抓起桌上仆人端來的酒杯，給自己倒上了一杯，開始咕嚕往胃里灌。待對方喝完，滿足地擦了擦嘴巴，“你今天見不到那個混球了。明日派克·艾隆伯爵會帶著他的老弱病殘大軍來與我叫板，那老家伙但凡有諸神賜予蕪青一半的智慧都應(yīng)該清楚，偷盜是最嚴(yán)重的罪！最嚴(yán)重的！”

巴爾曼大人雙手握拳猛地錘在椅子上，將佩里嚇了一跳，“老東西只能得到他兒子的尸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