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歷2720年，C-02移動都市，外城區，流民街。

冰冷的空氣中灰塵紛飛，它們在晃眼的霓虹燈中飄然落下，覆蓋地面，厚得像是史書中南極洲萬年不化的積雪。

大霧般的灰塵里，隱約可見很多身影沉默地蹲著，擠滿了并不寬敞的巷子。

大型垃圾清掃車的轟鳴逐漸遠去，雙手抱頭蹲在墻邊的喬夜把注意力拉了回來，看向離自己額頭咫尺之遙的槍口。

黑洞般的槍口下移，露出一個金發碧眼的面容。

“很好，你們還算聽話。”

金發碧眼的男人用手槍側面拍了拍喬夜的臉，幾個端著步槍的人從他背后的陰影中走出，無一例外穿著和他一樣的朋克服飾。

喬夜看都沒去看那把槍，目光緩緩掃視面前的這排人。

暴走族，最常見的幫派地痞之一，除了買賣違禁品、飆車和嗑藥之外最喜歡做的就是攔住落單的流民和貧民，搶走他們身上的全部物資。

喬夜的瞳孔機械式地收縮，虹膜蒙上了一片瑩綠色，只有他自己看得見的半透明字體在眼前浮現。

【人類，無靈能反應，持有熱武器】

【威脅度：忽略不計】

義眼探測得到的信息字體消失，喬夜把僅有的一點警惕再降低了一半。

艾弗森對小弟使了個眼色，一個巨大的尼龍袋從角落里被拖出來，扔到流民們中間。

“把你們身上所有的東西都扔進去，貨幣卡，物資，包括外衣和鞋！”艾弗森環視一周，“不要讓我重復第二遍！”

一片死寂，流民們毫無動作。

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紛紛落在喬夜身上。

艾弗森發覺眾人的視線之后猛然轉頭，死死盯著喬夜。

他順便一腳掀翻了個留著大胡子的男人，留著大胡子的流民狼狽地翻倒，又迅速地爬起，誠惶誠恐地縮著脖子蹲好。

“你是領頭的？嗯？”艾弗森惡狠狠地揪住喬夜的衣領，槍口頂住喬夜腦門，“不想吃槍子就給老子把背包扔進去！”

喬夜絲毫沒有掙扎的意思，老實地舉著雙手。

“長官，我的貨幣卡有加密。”

“那就解鎖！”

“我……”

“去你媽的別廢話！把拿出來！”

艾弗森的槍柄砸在喬夜臉上，黑發青年的頭被打歪到一邊。

喬夜默默轉回頭，臉上還是沒有什么表情。

“遵命。”他說。

艾弗森甩開喬夜，雙手持槍指著他的頭頂。

喬夜微微彎腰，伸手去掏自己的背包。

“長官，你們是虎爪幫的？”喬夜低著頭摸索，一邊問。

“老子讓你別廢話！”艾弗森厲喝。

喬夜繼續慢吞吞地假裝找東西，心里的疑惑依舊沒有得到解答。

世界劇變時，源獸幾乎葬送整個人類文明。

但被稱為「權能」的各種超能力同時出現，令人類擁有一定自保能力的同時促進了科技飛躍，就此進入高度發達的賽博朋克時代。

‘國家’這個概念名存實亡，諾茨阿克世界聯邦與幾大巨頭公司掌控了地面上的百余座移動都市，成為人類實際上的領導者。

他們把從前所有的官方部門整合到一起，稱之為中樞機構「燈塔」。

擁有超凡權能的「提燈人」坐鎮于其中的特殊事務司，他們是守護神，也是所有人心里的一抹陰影。

艾弗森幾人如此大張旗鼓地觸犯聯邦法，會被視作對他們的挑釁，毫無疑問會被當場處決。

貧民身上那點可憐的物資財富根本不值得如此鋌而走險，這些人看起來又根本不像幫派的，那么他們為什么這么做？

喬夜摸出一張黑色的卡片，在上面點了幾下假裝解鎖，然后扔進尼龍袋中。

他一邊裝出心痛又不甘心的樣子，咬著牙問：“長官，你們不怕提燈人么？”

聽到這個問題，艾弗森的臉忽然變得極其猙獰。

“怕？老子現在什么都不怕！”艾弗森臉部肌肉詭異地扭曲，“你根本不知道K區發生了什么，那些影子……那些山……會動的山……腦子里有蟲子在鉆……紅色的月亮……紅色的月亮！”

說最后幾個詞時，艾弗森的聲音和他握槍的手一起顫抖起來。

半透明字體再次在喬夜眼前浮現。

【警告：檢測到精神讀數異常，數值79，已突破臨界點，持續下降中】

“我要把你們都殺了……都殺了，腦子里的聲音就停了……對……都殺了……嘿嘿……都殺了……”

流民們騷動起來，每個人都緊張地看著艾弗森的臉，蹲著慢慢地向后挪走。就連那幾個穿著朋克服的暴走族都退后了幾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約而同地端起了槍。

只不過對準的是艾弗森的后心。

喬夜眼中的數字還在跳動。

【61】

【53】

【警告：讀數下降至39，已進入高危區】

【21】

【目標信息更新：精神異態生物，持有熱武器，無恢復可能，預測將在7.33秒后成為污染源】

【評估建議：清除】

【威脅度：忽略不計】

“都去死……都給老子一起去死！”

艾弗森猛地抬頭，眼里一片猩紅。

他扣動了扳機。

“砰！”

槍聲完全沒有預想中那般暴烈，悶得像是把槍口塞進了棉花堆里。

因為一只手掌包住了艾弗森的槍口。

喬夜看著已然發狂的艾弗森，稍微用力，泛著冷光的黑金手槍被捏成了一坨廢鐵。

原來只是個精神異態者，那沒事了。

源獸帶來的不只是天災般的毀滅，還有無形的混沌與瘋狂。

從它們現世的那天起，大氣中多出了一種被稱作「不定物質」的元素。

這種不明元素能穿透一切物質，唯獨與氧氣徹底融合，無法分離。

吸入這種污染空氣過后，全人類的精神都進入了極其不穩定的狀態。

也許上一秒你身邊還坐著個彬彬有禮的紳士，下一秒他就變成了喪尸般毫無理智的怪物瘋狂地撲向你。

這種現象毫無征兆，也根本沒有辦法防范。

為此，卡洛集團開發了精神讀數檢測儀，80以上的精神讀數代表受檢人處在正常狀態。

如果跌破80則被視作精神異態者，需要送進專門設立的監護室隔離觀察。

精神異態不是精神疾病，而是‘靈魂’的異變，嚴重病例甚至會出現形體上的變異。

許多人硬生生地長出了三個頭或者兩個身體，更有甚者直接失去了人形成為不可名狀的怪物，極其恐怖。

喬夜之前沒動手，只是因為不確定艾弗森究竟是不是虎爪幫的人。

現在既然確定對方出現了異態化，那就再無需顧慮。

只需要清除就可以了。

【義體機能報告：右臂受損度2%，預計0.81秒后完成自我修復】

喬夜閃電般出拳，艾弗森的整張臉肉眼可見地凹陷下去，直挺挺倒下，如同坍塌的雕塑。

喬夜很好地控制了力道，避免艾弗森的頭像西瓜一樣爆開，因為他很討厭劣質洗衣濃縮劑的氣味。

喬夜投出那團手槍揉成的廢鐵，身體跟著廢鐵塊一起暴射而出。兩聲悶響，兩個暴走族小弟應聲倒地，胸口深深地塌陷下去，像是剛被亞洲象碾過。

他反蹬墻壁化解沖力向后躍起，滯空的剎那，他對幾米外僅剩的暴走族伸出手，凌空虛握。

目瞪口呆的暴走族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提起飛入喬夜掌中。喬夜掐著他的脖子空中轉體，把他的頭按向墻壁。

暴走族的頭陷入墻里，四肢癱軟下去，活像是掛在墻上的標本。

喬夜輕盈落地，抖了抖身上的灰。

【義體機能報告：修復完成】

小巷里陷入詭異的寂靜。

整個過程都太快了，旁觀者們反應過來時，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這意味著如果喬夜愿意，他完全能把這里一半以上的人瞬間抹除。

喬夜蹲了下去，盯著暴走族們的尸體。

這事還是有點奇怪，他是第一次見到像艾弗森這樣精神讀數會變化的例子。

以前見到的那些異態者都是讀數突然降到某個值，然后就此停住。

癥狀輕微的通常都是50到60，最嚴重的一個也就只是瞬間降到30左右，直到死，數值也再沒有任何變化。

算了，這不是自己該關心的事情。

喬夜掀開艾弗森的衣物，開始摸索這幾人身上的財物。

自記事起，喬夜就拖著這副半人半機械的身體活著。

不止是義體四肢和義眼這些很常見的配置，就連頭骨和皮膚都被某種材料替換，僅剩的原裝零件大概就只有大腦……和某個不好描述的部位。

而且，這些不明材料是‘活的’。

它們能像肌肉一樣隨心所欲地操縱，就連柔韌度都相差無幾，還具有自我修復的功能……倒是和幾百年前流行過的那個漫威宇宙里的毒液很相似。

這副強悍的身體天生就賦予了喬夜無與倫比的戰斗力，讓他得以在這個暗無天日瘋狂混亂的世界存活下來。

但有一個致命的問題。

這副義體的壽命周期只有28天，每個月都需要一種黑市上流通的特殊藥劑來維持機能。

喬夜曾經試過斷藥一次，結果是當場癱倒失去了行動能力，渾身上下能動的只有四肢。

如果不是立即飲下了攥在手里的藥劑，恐怕再過幾分鐘他就會變成醫學定義上的植物人。

而對于外城區的居民來說，這種特殊藥劑完全就是天價。

要不是小時候店長撿到了他，并且至今都毫無怨言地為他承擔一部分費用，喬夜或許早就被當成報廢的仿生人丟進垃圾場里了。

如今他一邊在店里做事，一邊用閑暇時間接一些黑市的雜活，收入在外城區里算得上相當可觀。

但對于越來越重的空氣稅和始終高昂的藥劑價格，一切都顯得杯水車薪。

喬夜驚喜地從艾弗森的小弟身上摸出幾張貨幣卡，一邊在心里直呼老板大氣好人一生平安，一邊把卡揣進口袋。

一張激活狀態的貨幣卡意味著里面至少有一千諾郎，看來當黑幫是真的很賺錢，要不自己也干脆下海？

算了算了，也就只能想想……老板要是知道了準得抄起凳子揍我。

流民們繼續老老實實地蹲了半天之后，終于確信喬夜對他們以及他們的物資都沒有興趣，紛紛抱緊了自己鼓鼓囊囊破舊不堪的大包小包匆忙離開。

但還有大約一半左右的人留在巷子里，他們彼此對視，慢慢在喬夜身旁圍成一圈。

看來那個傳言是真的，喬夜這個怪胎對貧民和流民真的沒什么敵意。

忌憚消失之后，貪婪涌上心頭。

先前被一腳踹翻的大胡子流民與同伴們使了個眼色，小步挪向艾弗森的尸體，對著他腕上的金手表伸出手。

“別動。”喬夜反手指著大胡子的鼻尖，“沒有你們的份。”

大胡子的手瑟縮了一下，面色掙扎了一會，還是試探地伸出手。

一道銀影閃過，大胡子凄厲地慘叫起來，跌坐在地。

他的手臂短了半截，斷口處呲呲往外噴著血，濺了周圍人一身。

喬夜拋下銀紅相間的軍用匕首：“我說過了。”

圍在最外圈的幾個流民抱起東西轉身就跑，內圈的幾個直接石化在原地，挪動一下手指都不敢。

喬夜伸手摘下艾弗森手上的金表，動作卻忽然停了一下。

摘下表后，艾弗森原本被表盤擋住的手腕部分露出。那里是一個奇怪的黑色三角圖案，像是紋身，又像是烙印。

喬夜皺了皺眉，但沒太在意，轉頭在大胡子的嚎叫聲里把所有搜刮下來的物資丟進尼龍袋。

他起身，順便瀟灑一腳正踢在大胡子下巴，后者仰面昏死，沒了聲音。

“幫你們解決了噪音，不用謝我。”

喬夜拎起尼龍袋，示意了一下，面前的人墻唰地分開，讓出一條路。

剛走了兩步，一個男人忽然閃出來擋住了去路。

喬夜愣了一下，停下腳步。

這是個很不起眼的中年男人，穿著棕色大衣，長相普通，胡子拉碴，很憔悴。瞳孔有些奇怪……好像是戴著隱形眼鏡。

喬夜記得他，被挾持的所有人里只有他帶著一個小女孩。

小姑娘安安靜靜地抓著男人的手盯著喬夜，身上的小洋裙臟污斑駁，精致的臉上沾著黑灰色污漬，卻更顯得肌膚白瓷般耀眼。

喬夜忽然有一種很怪的感覺，這個孩子根本就沒有所謂的‘靈魂’。

也許是因為她從頭至尾都太安靜了，從頭至尾看著喬夜的所作所為也無動于衷。又或許是因為她湛藍的瞳孔里沒有一點生氣，用漫畫里的話來說就是沒有高光。

“有事嗎？”喬夜問。

“我叫唐一鳴。”男人的聲音很沙啞，像是很久沒有進水，“我們做個交易。”

喬夜掃了他們一眼：“你們剛來外城區是么？”

唐一鳴愣了一下：“……對，你怎么知道？”

“這小姑娘的體征過于健康了，但凡在這多生活一段時間都會營養不良。清潔狀況又糟糕成這樣，顯然是找不到洗澡的地方。”喬夜說，“以及你們雖然刻意把衣服弄破舊了，但這里可沒人用得起納米材料。”

“什么人會特意從到貧民窟來，還費心思偽裝成流浪漢呢？”喬夜盯著唐一鳴的眼睛。

“被追殺的政客？躲債的生意人？還是通緝犯？或者逃離監護室的精神異態者？”

喬夜怔了一下，因為唐一鳴不僅不緊張，面部肌肉反而放松下來，如釋重負。

唐一鳴把手伸進大衣里，摸出一張白金色的卡片。

“這里面有五十萬諾郎。”

整條街的人都停住了。

喬夜的眼睛瞇了起來，抱著包忙不迭逃走的流民在巷口停下腳步，拖著昏死的大胡子準備離開的幾個人霍然轉頭，不自覺地松開手，大胡子的頭咣一聲撞上墻。

在外城區里，從唐一鳴嘴里吐出的這個數字完全可以讓任何人豁出命來搶，就連那幾位幫派的大人物也會心動。

但喬夜沒有動，只是靜靜地看著對方，掃描迅速完成，字體在眼前浮現。

【人類，無靈能反應】

【體征無異常，通過測謊模塊】

他又掃了一眼唐一鳴身旁的小女孩，同樣沒什么異常。

真的是兩個普通人？

“你了解外城區么？”喬夜問。

唐一鳴沉默了。

每個移動都市都被環形墻壁分割成內外兩片區域，僅占四分之一面積的內城區是富人們的樂園，貧民和無家可歸者則集中在外城區。

一墻之隔，兩個世界。

兩邊的人沒有任何交集，對彼此唯一的認知只是網絡上的各種傳言和新聞。

在內城區居民的眼中，外城區無疑就是一片混亂，無序，充滿惡棍暴徒的法外之地。

但當著喬夜的面，他不可能這樣說。

“你想得沒錯。”喬夜淡淡地開口，“這里一半以上的人都是罪犯，或者曾經是罪犯。沒有幾個人的手是干凈的，更沒有幾個所謂的好人。”

“在這樣一個地方出生的人，通常很難相信別人。”

“所以很抱歉。”喬夜說，“我只和名聲在外的、有信用的中間人做生意。”

“我不相信你對這個數目不心動。”唐一鳴沒有放棄，拿著卡上前兩步。

喬夜看都沒看那張卡一眼：“事實上我正在考慮要不要殺了你把東西搶過來，破解貨幣卡加密對我而言不難。但我也認為能隨手拿出五十萬的人不至于蠢到這個地步。”

唐一鳴臉色忽地一僵。

喬夜心里一墜，生出極大的警兆。這人不是被自己嗆住了，他的眼睛完全失去了神采，甚至連呼吸和心跳都停了！

他也不是在看著自己，而是自己身后……什么東西光是見到就能讓人驚怖到停止呼吸？

喬夜霍然轉頭。

一團黑影漂浮在艾弗森的尸體上方。

它沒有形狀，或者說有無數種形狀，幾乎每毫秒都在變化。時而像是一坨腐爛的肉團，時而仿佛一只擁有無數肢體的怪物，時而如同一只長角的貓，有時則化成滿身長滿凸起肉瘤，沒有五官的人形。

巨大的，純粹的恐懼仿佛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喬夜的全身關節，似乎有一個力量正在按著他的頭頂逼他低下頭去，潛意識反復地告訴自己——

別看！

那是不可知，不可想，更不可直視的東西！

如果再多看一秒……就會有比死更恐怖的事情發生！

無數畫面在眼前閃回，伴隨著厲鬼的嘶叫，水壺的嗡鳴，老者的低語。

高懸空中的紅色月亮。

被咬了一口的甜甜圈。

一群把頭埋進地里的山羊。

一盞南瓜燈。

純黑色的，尾巴如孔雀般綻放的貓。

燃燒的榕樹林。

龐大，晦暗，莫名的影忽然吞噬了所有畫面。

光消失了。

一切都消失了。

腦海里開始響起沉悶的，模糊不清的囈語，像是有一萬只蜂同時在耳邊振翅，又像是有魔鬼鉆進顱腔里低語，誘惑他去往另一個國度，享受真正的極樂。

“那是一片深沉的海洋。”

“你要沉進去……沉進去……”

“然后溺死其中。”

“如此，方能回歸祂的國。”

無邊無際的寂靜，四肢從未如此輕盈。

如果死亡這般安詳，那也完全并非難以接受。

沉進去罷……沉進那海中。

喬夜意識熄滅前最后一刻，一個光點在無垠的暗界里亮起。

那是一行透明的字體。

一點光源，足以照亮黑夜。

【檢測到精神異態化，精神讀數急劇下降，已突破臨界點】

【「賢者之心」保護協議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