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夜和陳沉走過出狹長幽暗的小巷，眼前豁然開朗。兩側樓體上掛滿的霓虹燈牌和全息投影把街道照得亮如白晝，人們在塵霧彌漫的路面上匆匆穿行，路邊某家燈光昏暗的店門里播放著幾個世紀前的流行歌。

此刻，整個世界仿佛一瞬間活了過來。

幾名濃妝艷抹的女郎站在街旁，她們面容姣好但如機器人一樣毫無表情，體態端正得像是模特，身上的布料少得加在一起都不夠做喬夜一身衣服。

兩人沒走出幾步，幾個醉醺醺的男人圍了上來，他們一邊摟著女郎們的腰離開，一邊肆無忌憚地在某些部位抓捏。女郎們毫無反應，就這樣任由男人們帶走了。

有人圍在售賣機前，捧著四諾郎一碗的合成面狼吞虎咽，有人躺在積水里昏睡，被人摸走了全身衣服，有人抱著破舊的吉他，坐在霓虹燈牌上彈唱。

這就是外城區，真實的外城區。

兩人來到一家店門口，看起來酷似幾百年前某個叫做‘魔都’的城市里遍地都是的老字號。霓虹燈牌上寫著‘陳記餐廳’，旁邊是一條張牙舞爪的金龍，威風凜凜。

一個男人逆著光站在破舊不堪的門窗前，身形頎長，嘴上叼著根廉價香煙，依稀能看清他溫文爾雅的面相。如果把那一身破舊花西裝換成長袍，活脫脫便是古代書屋中走出的教書先生。

教書先生慢悠悠地脫下一只人字拖，朝著喬夜臉上甩了過來。

“回來？還知道回來？”男人怒發沖冠，“我的天使之城限量夢影在哪？你走的時候老子千叮嚀萬囑咐，你就當耳邊風是吧？”

夢影，一種剛剛誕生了不到二十年的技術，用特殊設備錄下第一人稱的影像，能夠保留包括觸感在內的所有體驗，讓你在播放的時候身臨其境地變成錄制者，感受他當時所能感受到的一切。

“饑渴難耐去街邊隨便找個店不就行了，剛剛還看到三號街的性偶被人帶走。”喬夜把拖鞋扔回去，“夢影很貴的，下個月的租金都沒著落，別亂花錢。”

“街邊的店能一樣嗎？！外城所有性偶店加在一起都不如天使之城一個胸……一根手指！你讓老子去消費那種廉價貨？”男人大怒，“你小子工資都是老子開的，你還跟我提亂花錢？！”

他怒著怒著，忽然看見了面無表情的陳沉，頓時打了個冷顫，當場噤聲。

“那個……我……這個……”陳安之局促地搓手，忽然心生一計，對著喬夜眉毛一豎，“還不去給沉沉做飯？”

喬夜一怔，扭頭：“你回來沒吃東西？”

他問完才意識到女孩已經把身上所有錢都交給了自己。

陳沉搖搖頭，喬夜摸摸她的腦袋，帶著她進店。

陳安之看著兩個小輩牽在一起的手，嘴角露出一絲笑容，看見喬夜轉身，儒雅的臉又立刻板住。

冰箱里的材料所剩無幾，喬夜隨便摸了點出來，三下五除二做了兩菜一湯，端到陳沉面前。

他一抬頭，就看見陳安之站在廚房門口跟他使眼色示意。

“夠嗎？”喬夜問。

女孩輕輕點頭，把發絲捋到耳后，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吃。

喬夜把圍裙搭在一旁，跟著陳安之走出廚房，帶上門。

陳安之坐在快餐桌上，背對著他，吞云吐霧。

“她又發現你去黑市了？”

“是，我剛好有點事，在維克多那里待了一會。”喬夜回答。

他把陳沉給自己的資金卡拿出來，推到陳安之面前。

“這張是沉沉給我的，她以為我去黑市是缺錢。”喬夜說，“我還給她她不會要，有空幫我放回她房間吧。”

“自己去放，她房間你還進不得？”

“那可是你女兒。”喬夜對他這副老不修的樣子很無奈。

陳安之偏頭盯著他，瞇著眼睛：“她是我女兒，你她娘的就不是我兒子？”

喬夜不說話。

“所以你去黑市干什么？不是剛剛才干完一單？”

“又找到個不錯的活。”喬夜說。

“算了吧你，E級能有什么好差事，你當我沒混過？”陳安之嗤笑一聲，“誰不知道你那點心思，不是為了沉沉就是為了多湊點錢交租，老子說過，輪不到你操心。”

喬夜心想你剛才還說我是你養的現在又輪不到我操心了？

他想了想，暫時不打算告訴陳安之自己已經是C級了，不好解釋理由。

他摸出那張唐一鳴給的金卡，甩到老頭子臉上，陳安之懵了，摘下卡片剛要發怒，被喬夜幾個字噎了回去。

“里面還有二十萬。”喬夜說，“后兩個月租金夠了。”

陳安之的臉色瞬間變了，不是驚也不是喜，而是陰沉。

“你真去玩命了？”

“沒有，我說了找到個好差事。”喬夜雙手抱胸靠在墻上，淡淡地說，“這只是定金，完事了還有尾款。”

“你知道沉沉的事了？”陳安之聲音略啞。

“什么事？”

陳安之沉默了很長時間，忽然緩緩地站了起來，又緩緩拉開一張椅子，慢慢坐了下去。

他叼著煙，微低著頭，讓喬夜看不見他的表情。

“喂，不至于吧？”喬夜有點無奈，“真不危險。”

昨夜那般的場景對于別人而言或許算險象環生，對喬夜來說卻沒什么，只要買弗麗嘉藥劑的錢管夠，再來二十個索恩斯也一樣宰給你看。

很久之后，陳安之說：“我給沉沉辦退學了。”

喬夜一愣，他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沒問為什么陳沉在該上課的時間出現在黑市里。

“為……什么？”話到嘴邊，喬夜忽然覺得喉嚨很干澀。

因為他意識到了。

“惡化了。”陳安之嘴里的煙頭忽明忽滅，“再這樣下去……她白天也控制不住。”

喬夜瞬間站直了，難以置信地看著陳安之。

店內的空氣仿佛結了冰，從窗縫里吹進來的每一縷風都帶著刺骨的冷意。

廚房里，女孩聽著外面突如其來的沉默，對著已然冰涼的飯菜，怔怔出神。

……

……

喬夜睜開眼，面前一片漆黑。

門被輕輕推開的聲音極其輕微，但他還是聽見了。

一道人影站在床頭，慢慢爬了上來。

“開燈。”喬夜說。

智能燈把這個由倉庫改裝的簡陋臥室照亮，墻角的老實冷凍柜嗡嗡響著，穿著輕薄睡衣的女孩跨坐在喬夜身上，低著頭，披散而下的發絲擋住了臉。

喬夜半坐起來，把女孩攬進懷中。

陳沉抬起頭，半邊臉被頭發遮住，她無神地看著喬夜，嘴唇止不住地抖。

喬夜撥開她的頭發，露出完整的面容。

女孩的右半邊臉依舊姣好白皙，左半邊卻被凸起虬結的肌肉組織覆蓋，形如惡鬼。眼睛里也再找不到瞳孔的蹤跡，像是重度白內障患者，蒙上了一層磨砂。

她左手慢慢舉起刀，抵在喬夜脖子上。

喬夜絲毫未動，靜靜地看著她。

刀忽然掉落，陳沉的表情如大夢初醒般迷茫，接著她看見了掉在床上的剔骨刀，一滴淚劃過怔住的臉龐。

她伏在喬夜身上，忽然開始劇烈地顫抖，喬夜感覺自己的肩頭瞬間濕了。

“哥……”女孩極力壓抑著哭腔，“殺了我……求你……殺了我。”

【檢測到負面情緒因子，情緒抑制模塊啟動】

喬夜伸手環住她的腰，輕聲說：“會好的，沒關系。”

“我會治好你。”

他看著眼前出現的幾行掃描數據，慢慢閉上眼睛。

【目標信息更新：精神異態生物，精神讀數：-11】

【威脅度：忽略不計】

【建議：清除。】

……

……

陳沉哭累之后在懷里睡著了，喬夜沒有放開她，靠在床頭坐著，輕輕撫著她的背。

由于全身臟器和軀干都被替換，他的大腦產生的腺苷非常少，每天只需要十五分鐘睡眠就已經足夠。

但他還是習慣在沒事的時候睡上幾個小時，這會讓他覺得自己還是個人類。

陳沉的病，是他不能引起關注的另一個原因。

她這個樣子已經持續了十一年，只要拿著精神讀數檢測儀，任何人都能立即得知她是個精神異態者。

但陳沉的情況極其特殊，她在白天的時候一切正常，晚上才會出現精神異態特有的癥狀。

這些年喬夜和陳安之試過了各種方法，問遍了所有能問的人，從沒有人見過類似的情況。

盡管不安，但還能應付，白天她正常上學，回來便閉門不出，沒有第四個人知道這件事。

直到今天。

喬夜知道這不可能一直瞞下去，不管是什么讓陳沉變成這樣，她都不可能永遠保持理智。

終有一天，她會成為徹徹底底的怪物。

喬夜從沒有放棄過希望，他做任何事情都不抱希望，只是做，而不去想有多少可能成功。陳安之經常說他其實很倔，他自己覺得好像也是這么回事。

這些年的努力全都無果，如果真的有讓陳沉恢復正常的辦法，也只能在圍墻的那一邊。

內城區對于陳沉來說就是九死一生之地，那里街頭遍布精神讀數監控裝置，發現異常，燈塔就會立即派人趕來。

但如果不去，就真的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必須得加快腳步了……唐一鳴的任務他不僅要完成，還要把剩余的50萬也拿到手。

【接到來電，未知號碼】

喬夜怔了一下，心念一轉。

【正在接通……】

“嘿，喬！”維克多的聲音傳進腦海，“謝利邀請你去虎爪幫據點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