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仲夏，天色漸入黃昏。

遠方，兩山之間的落日如同一面曬紅的銅鑼，卷著邊兒，伴隨著一陣陣清涼的小風，漸漸隱入黛色山巔。

歸鴉繞樹，白月新生，明麗的天光眼看著就要黯淡下來。

街上，三三兩兩的人群晃著不緊不慢的步子，各自往家中走著，各色攤檔也陸續結束了日市的買賣，從容有序的做著收攤的的工作。

賣餛飩的阿伯總是會在這個時候多添一兩只餛飩在老客的碗里，賣糖果的少女也時常會把一些剩余的各色糖丸挑幾粒，放到圍在一旁舔著嘴角的孩童手中。

此時夜市尚未到來，隨著飲馬街兩側的攤檔逐漸減少，碩大的街道映著青灰色的地磚，竟然有了一絲絲清冷的感覺。

細風輕拂而過，驚起層層浮土，一只背甲黑亮的油葫蘆“嘟嘟嘟……嘟嘟嘟……”的低鳴著，穿過薄紗一般的浮塵，掛在一塊斑駁黑亮的大青石上。

油葫蘆傲慢的昂著頭，對著紅彤彤的夕陽不屑的鳴叫著，沿著青石縫隙往前爬了幾步，晃動著頭上的觸須，似乎是在猶豫著要不要穿過漫無邊際的青石路，前往未知的世界探索一番。

也許是微風從遙遠的疆域帶來了母油葫蘆的氣息，又或者是它已經厭倦了總是偏安一隅的寂寞，小油葫蘆輕輕的晃了一下黑岑岑、亮油油的腦袋，終于下定決心，向著大青石下方跳了出去。

須臾之間，整個大地忽的震顫起來，風煙驟停，地動天驚。

伴隨著青石劇烈的震動，一陣陣“隆隆”的巨響如碧海驚濤、似吞天駭浪一般，自遠方席卷而來。

剛剛躍出去的油葫蘆匆忙彈返，慌亂的在青石板上來回的跳著，帶著一陣“嘟嘟嘟嘟”的鳴叫聲狼狽的逃竄回去，匍匐在石縫之間，靜待天威。

街上的人群也被這片浩大的聲勢驚擾，紛紛轉過身，目瞪口呆的看向聲音傳來的地方，只見大團的煙塵裹著熙熙攘攘的蹄聲，緩緩的由鳳梧城西門甕城，朝著內城移動過來。

煙塵中偶爾傳來三兩聲震顫人心的獸鳴，又很快被沉重、嘈雜的蹄聲掩蓋下去，隨著蹄聲逐漸放緩，煙塵徐徐散盡，方才顯出一大隊極具聲勢的人馬。

前陣二十余騎，披甲執兵，十幾架大車緊隨其后，各色奴仆帶著滿臉的風塵分列大車周遭。

為首五人一字排開，頭戴白虎吞金盔，身著亮銀宣花甲，胯下俱是赤甲覆身的玉角裂山犀。

這五人一手握長槍，一手執韁繩，背上各自負著一面青色旌旗，旗面上繡著兩只翎羽交叉，分食朱果的九尾玄鳥圖飾。

五面旗幟無風自揚，顯然是五人各自以強大的內息一路催動著旌旗獵獵飛揚，兩只九尾玄鳥隨著旗幟翻飛，翩然騰舞，在夕陽余暉的映襯下散發出一片片灼灼金光。

“東野家的！”

“嘶，九尾玄鳥旗，乖乖！”

有人一眼認出了旗面圖騰背后的力量，低聲驚呼著匆匆朝著街道兩旁散去，時不時扭回頭，借著眼角的余光看向飛舞的旌旗，臉上的神情大多是三分羨慕，七分謹慎。

“聽說東野二公子要來咱們鳳梧城歷練，想必車里那位就是了，看這樣子，是要待上一段時間，乖乖，你看那玉角裂山犀，我當年只在圣人大壽的時候有幸見過一次。”

“還不是會盟的事情，私下里早就鬧得沸沸揚揚了，就是因為粉晶鹽的開采遲遲沒有決斷。

唉，會盟也不算壞事，至少鹽工不必再提心吊膽了，邊境商貿肯定也能借著會盟的風，再度熱鬧起來?！?

“我在書館可是聽說，蔡相今年也會來，我記得四年前鳳凰嶺之首可是墨州蘇家，此番蘇振鷺怕是必來，現在東野家二公子東野鳴鏑也來了，這鳳梧城可是又要熱鬧起來了，嗨，算算日子，可真快啊，上一回還沒我們家老二呢?！?

“唉，別說四年前，就是再往前倒兩趟，這鳳凰嶺之首也沒咱們的啊，再說了，不論誰勝誰負，跟咱百姓也沒啥關聯，咱們衛國和涼國也算是盟邦。

我是只盼著我們家小山在天河能夠平安過完這一冬，來年給他說個媳婦，我都瞅好了，芭蕉巷張家姑娘。”

“嘖嘖，張家姑娘是不錯，模樣周正，又孝順。老李，要我說，你就把心放進肚子里吧，俺那女婿剛剛輪守歸來，天河白眉軍統帥可是圣手靈猿何彥淳，何將軍，你還有啥不放心的?！?

“唉，若是往日，我又有什么顧慮，可今年不同啊，我聽到一絲風聲，說是前些日子送往軍中的戰甲，頭一批可圈可點，但次一批，或有偷工減料……”

“喲，快看！那車上是什么，好像是三紋金線龜啊，好家伙，這個頭兒可真大，抵上我家兩扇院門了，馮大爺，你說，這會不會是獻給城主的拜禮？”

“別亂說話，誰會用一幅龜殼當拜禮，這不是純粹給人難堪嗎，我估計，是來的路上獵到的。

不過倒也奇怪，三紋金線龜雖說是地級異獸，但根本沒什么實用價值，又極難捕殺，向來也是無人問津，不知這二公子拿它何用？”

“你說這同樣都是父精`母血，東野大公子柏煌，率血狼軍鎮守我大衛邊陲，立下赫赫戰功，怎么這東野二公子……”

“聽說那東野鳴鏑是個紈绔子弟，在上都整日游手好閑，光是府上請的先生都趕走了四五批，這回啊，我可都聽說了，表面說是來歷練，實則是被家里長輩發配到咱們這了。”

“嘿嘿，我倒是也聽說了，好像是酒后調戲了萬……”

“都小點聲吧，當心被聽到了，拔了你們的口條?！?

街邊老酒館中，七八個閑人撇著嘴，偷聲議論著，眼看著那大隊人馬漸行漸近，全都眼觀鼻、鼻觀心，如同老僧入定一般，盯著桌上不斷震顫的花生殼、苞谷酒悶聲不響。

玉角裂山犀沉重的步伐如同戰鼓一般響徹大半個飲馬街，厚重的青石路面在五頭巨犀沉重的腳步碾壓之下，紛紛斷裂下陷。

這時候人們才注意到，原來跟在那隊騎士后面的十幾架大車中，竟然有兩架車專門做著善后鋪路的工作。

十幾個八足八尾的妖族奴仆兩三個為一組，環繞在滿載玄巖的大車兩側，最前排的幾個妖奴身旁各自還跟著一只半大的吞金獸。

只見這幾個妖奴用長滿青色甲片的長尾一勾，被巨犀踩塌碎裂的青石板便被勾起一角來，緊跟著兩只長足一掬一抱，便將地上的碎石輕快的拋向一側，旁邊的吞金獸長舌一卷，便把那些碎石盡數吞入腹中。

后面的妖奴又會迅速的將大車上的玄巖接連搬下，嚴絲合縫的置入地面的沙土中，尖銳的長尾在玄巖各處“叮叮當當”的敲擊幾下，余下幾足如同跳舞一般，將整塊玄巖牢牢踩實在地上。

整個隊伍走過之后，飲馬街當中原本古舊坑洼的青石路面竟然已經在片刻之間全部都換成了烏黑厚重的玄巖。

紫金色的霞光穿過壯闊的城墻灑在這些剛剛鋪就的玄巖上，映襯出一片片或金或紫、或黑或紅的光斑，就像是一條從蒼穹流淌下來的星河一般，驚得飲馬街兩旁圍觀的百姓嘖嘖稱奇。

“那可是玄巖啊，一兩銀才能買到這么一塊兒。單這一塊玄巖的價錢，我得跑十五趟車，還是滿載貨物才堪堪掙得來，如今這一條路可得鋪多少塊玄巖吶！”

“這玄巖最大的特點就是堅韌結實，尋常人家也沒使用的必要，聽說上都滿城都是玄巖路面，圣人的赤龍軍都踩踏不爛?！?

“那可是上都，國之心臟，咱們這是什么地方，鳳梧城，咱們這也只有兵校場是玄巖鋪就的，怪不得這二公子在上都風評不堪，今日一見……呵呵，果然紈绔。”

“鳳梧城怎么了，這里可是我衛國要塞之城，北御鳳凰嶺萬千異獸，旁拒涼、越虎狼之師，更不用提天河白眉守軍之重。

只是這玄巖大多產自南方，北方少見罷了，我鳳梧城的粉晶鹽、紫火擊雷玉運往南域不也是價抵千金。

飲馬街可是一條老街了，這青石路啊，斷的斷、爛的爛，早就該換了。要我說，這東野二公子也算是干了件好事兒。”

“哈哈哈，好，這位老丈說的好，賞。”

只聽得一聲朗笑，一乘四駕烏龍馬的描金香車便停在了街邊一家烤肉攤旁，紗簾一挑，露出半張略顯稚氣的臉。

烏龍馬身上的鱗片被火光一映，散發出黑幽幽的明光，烤肉攤上的幾個人紛紛噤若寒蟬一般，低著頭盯著桌子中間的陶爐，三兩片貘腿肉在炭火的炙烤下發出“滋滋”的聲響。

聽得主人吩咐，侯在描金香車一旁，面色冷淡的紫衣美少女紗袖一翻，便有一方銀錠落在了臨街小桌左首，須發皆白的老頭兒手邊，驚得圍坐在整個烤肉攤的人連連喊著不敢，紛紛跪倒在地。

“嗤！”

一聲乏味的輕笑隔著紗簾飄了出來：“可認得，旗子上繡的是什么？”

老頭兒聞聲，下意識瞥了一眼獵獵招展的旗幟，又生怕惹惱了紗簾后面的人，慌忙低下頭佝僂著身子，倉惶應答：“認……認得，那是九尾玄鳥旗，小老兒斗膽一猜，公子爺可是貴姓東野？”

“嗤！既然知道，便安心領賞?！?

車內的少年似乎被烤肉的煙氣熏了一下，有點厭惡的皺了一下鼻子，居高臨下的瞟了跪在地上的老頭一眼。

“順便問一句，這位……老丈，十六集怎么走？”

“這……這，老小子拜謝東野公子賞賜，這十六集……東野公子您所提到的十六集，就在……在距離飲馬街不遠的梧桐巷，從這兒一直走，第三個路口，臨街第三家就是，門臉兒不大，不過一看便知?！?

“你們先回吧，咱們去梧桐巷轉轉。”少年咧了一下嘴，鳳眼微瞇起，懶洋洋的笑一下，對身旁的紫衣少女交代一聲，便放下紗簾坐了回去。

少女應了一聲，美目流轉，舉起白玉一般的素手，在半空輕拍了兩下，然后又朝著身后揮了揮，兩輛大車很快便從隊伍中分離出來，由一隊騎士拱衛著，沿著飲馬街朝前走去。

待兩輛大車走出數丈之后，剩下的人馬才又重新跟著五頭玉角裂山犀緩緩行進起來，緊隨其后的妖奴也再度開始了鋪設玄巖的工作，直到這浩浩蕩蕩的煙塵消散殆盡，那些匍匐在地上的人才終于敢壯著膽子重新直起腰來。

“老葛頭，嘖嘖，你賺大發了，這錠銀子足兩的，你家三個月可是不愁用度了?！?

“嗨，我原以為那東野二公子生著一副蠻相，沒想到是個細眉鳳眼的美少年，方才我就打算稱贊一下討個賞兒，沒想到你老葛頭倒是搶了先了，這頓你可得請了。”

“請，請，一定，一定，楊老板，來來，多舀二兩酒，給咱們老幾位切點肉，撿油大的切，再給豁牙張烤兩個大腰子?！?

看著桌子一圈兒艷羨的眾人，老頭哆嗦著手，抓著桌上的銀錠緊緊的握住又緩緩松開，反復了幾次，這才長出了一口氣。

渾身放松的靠在椅背上，緩緩開口：“唉，苦膽差點嚇破，剛才見著他那張說笑不笑的臉，我還以為要挨上一鞭子，在家里躺上一年半載的，真……真真沒想到啊，沒想到。”

老頭說著又一把緊緊的握住了銀錠，周圍的人盯著銀子又是道喜又是恭維，一些消息靈通的人更是借著三分醉意，壓著嗓子，繪聲繪色的跟一旁的人說著從各處聽來的有關東野二公子的紈绔舊事。

燒烤攤老板又把烤糊的肉撤下架子，重新換上新鮮靚麗的肉塊，隔壁面檔的小伙計把煮坨的面翻出來倒入自家碗里，再扯上新面下鍋。

見再無熱鬧可看，繞在附近的人也逐漸散去，僅僅片刻的混亂，整條飲馬街就又恢復了往日的安閑。

萬丈紫霞隱于天幕，巍峨青山獸伏于野。

隨著夜色逐漸朦朧，街道兩旁的八角燈壇終于緩緩亮起了溫暖而又朦朧的光，暗火晶的光芒透過半透明的云母罩子，溫潤著已經略顯暗沉的飲馬街，就像是給準備出門的少女涂上了一抹惹人愛憐的腮紅。

隨著幾聲鳴鑼，街道兩旁陸續支起了各色的小攤點，大大小小的光斑浮動在空中，如螢火似流香。

人群像是螞蟻一樣從各個角落涌上街道，熙熙攘攘的聲音讓稍得片刻閑靜的街道再度開始升溫。

鳳梧城夜市。

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