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巷，別無二家的裁縫店，十六集。

結束了一天的活計，老宋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放下已經鞣制好的皮料，抬眼看了看墻上徐徐亮起的光暈，扭頭朝著里間喊道：“小山啊，今天就到這兒吧。

小安這孩子估計又被山玉留在城東了，牛屎巷那兩套皮甲就等明天再送吧，等會打掃打掃鋪子，跟我去喝二兩，咱爺倆兒有日子沒喝了。”

“好咧，宋叔，我這就來了。”一個爽朗的聲音隔著門簾傳了過來，話音剛落，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挑開門簾從里間閃了出來。

少年五官分明，有棱有角，龍眉秀且長，星眸琥珀光，只是臉色略顯蒼白，唇色淡薄，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樣。

額頭上扎著一條繡花方巾，黑色的頭發不長不短的打理成了寸頭模樣，像是雨后剛冒出來的雜草一般，遮遮掩掩的躲在方巾下，顯得略為滑稽。

“宋叔，我想預支幾天工錢。”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

老宋躬身疊著最后幾張皮料，應了一聲，擺了擺手說道：“趕明兒去賬房支，小山吶，我知道你一直在打鳳凰嶺的主意。

聽叔一句，俗話說外練武道，內修靈法。可咱們都是普通人，既不能入武道，也無法入修行，身上有一門兒好手藝，踏踏實實存點錢，說個媳婦。

唉，我們家十六要是還在就好了，當初那龜背山……嗨，你看我說這些干嘛，走走走，不弄了，明早兒再收拾也不遲。”

少年靦腆的笑了一下，細長的手指扯下額頭的方巾，在腿上拍打了幾下，然后細心的系在右手腕子上。

摩挲著方巾上的藍色繡花，沉聲說道：“宋叔，雖然我來鳳梧城不過短短三五年時間，可當年發生在龜背山的事情我也聽說了不少，我總覺著十六肯定還在，何老三不是也說沒看到十六上山嘛。

我想去鳳凰嶺深處，一方面是想去看看那里是不是真的有白掌柜提起的冷泉石花，另一方面也確實是想再找找有沒有什么遺留的線索。”

老宋低頭看著柜上陳列的各色的衣甲，苦笑著，淡淡說道：“何老三，何老三他一個瘋子……嗨，已經快六年了，如果真有什么消息，也早就……”

“砰！”

一聲突如其來的巨響，把老宋的話攔腰斬斷。

地面猛烈的震蕩了一下，桌上的茶盞也隨著這一聲巨響順著桌邊滾落下去，被一旁的少年翻手抓住，輕輕捂在臺上。

兩人相互對視了一下，似乎這聲音就緊緊壓著十六集鋪子門口兒。

老宋捋了一把下巴上的胡子，沉吟片刻，對著少年輕輕的擺了擺手，轉身邁出柜臺，朝門外走去。

“鳳山！這里有一個叫鳳山的嗎？十六集還有沒有喘氣兒的？喲……小子沒來，來了個老子。”

老宋前腳剛邁出大門，就看到一副門板大小的龜甲倒著躺在地上，龜甲紫中帶紅，布滿尖刺，三道猙獰的金紋穿行其上。

龜甲下面的鵝卵石路面碎了一大片，崩裂的石子到處都是，看來剛才的巨響竟然是這一副龜甲砸在地面的聲音。

見到龜甲的瞬間，老宋就認出來躺在地上的東西是一幅三紋金線龜的背甲，心里不由咯噔一下，面皮微微擰了起來，不著痕跡的瞟了一眼懸在頭頂的黃銅匾額。

正對著鋪子大門，停著一乘四駕烏龍馬車輦，這幾匹烏龍馬個個兒身膘體健，身上的鱗甲像是緞子一樣微微閃著烏光，兀自翻騰的鬃毛在街燈的映襯下如同一道道燃燒的火焰。

老宋眉頭不由打了個結，嘆了口氣，連忙堆起笑容，拱著手告罪幾聲，匆匆上前幾步，定睛一瞧，只見一個黑發大眼，身穿錦衣的少年郎正斜倚著車門柱坐著。

錦衣少年身側，靜靜的站著一個身穿紫色長裙的女孩，估計是一旁伺候的丫鬟，不過看打扮倒像是個小小姐，二人身后則是一隊呈扇形排布的甲士。

錦衣少年悠悠的說著話，吹了吹系在腕子上的紅繩，隨意的拍了拍手，從車上彈了下來，在十六集門前踱著步子，斜著臉來回的看著懸在鋪門上方碩大的黃銅牌匾。

老宋瞄了一眼大車上的旌旗，慌忙朝著少年鞠躬一拜，滿臉堆笑問道：“不知東野公子親臨，還請恕小人怠慢，公子爺……”

錦衣少年瞪了老宋一眼，撇著嘴說道：“不找你，鳳山是不是在這個店里？”

老宋連連點頭，拱手說道：“小人姓宋，是這間裁縫鋪子的掌柜，公子口中的鳳山，是我鋪子里的小伙計，為人老實憨厚，不知道哪里沖撞到了公子爺，是否容……”

“聒噪！”錦衣少年大眼一瞪，雙手環在胸前，緩緩的踱著步子到了龜甲邊上，頗具玩味的瞧了瞧紗簾后面微掩的店門，伸出一根手指點在龜甲邊緣，輕輕一撥，指尖閃過一道紫芒。

大如門板的龜甲竟然像是陀螺一樣滴溜溜的原地轉動起來，擁簇在龜甲周圍那些碎裂的鵝卵石瞬間被一股無形的氣浪推開。

空氣穿過龜甲周邊的孔洞，發出一陣陣“嗡嗡”的轟鳴聲，龜甲越轉越快，逐漸成了一片紅綠相間的虛影，周圍的泥土砂石全都被拋飛出去。

黑發少年嘴角一翹，抬手朝著高速旋轉龜甲輕輕按了下去，只聽得“錚”的一聲，高速旋轉的龜甲竟在瞬間定了下來。

原本環繞在龜甲邊緣高速旋轉的鵝卵石頃刻之間被這股霸道的力量盡數吸扯到龜甲上，隨著一連串爆豆一般的撞擊聲，化作粉塵散落在地上。

再去看那副龜甲，不但沒有絲毫折損，而且還有一小部分深陷泥中，鋪子門前的卵石路面狼藉一片，已經是徹底不能再行人了。

“在下東野鳴鏑，我在上都的時候就聽說了十六集鳳山師傅的大名，這不，剛到鳳梧城我可就慕名而來了，不為別的，只求一件護甲。”

錦衣少年負手而立，劍眉微蹙，隨即哈哈一樂，大聲說道：“當然了，方才這周遭的一切損失，諸位鄉鄰也無須掛在心上。

知了，明晚之前，把這里恢復如常，不要耽擱了大家出行。”

車輦附近的紫衣少女應了一聲，俏臉帶笑，四下掃了一圈，方才遠遠躲開的行人過客見有戲可看，三三兩兩的彼此慫恿著，又遠遠的圍了上來

“客人趕得算巧，如若再遲一些，鋪子怕是就要關門了。”

十六集靛藍的紗簾一挑，露出一個短寸的腦袋，琥珀色的眸子向四周圍掃匆匆了一圈，側身從紗簾后面轉了過來。

看到紗簾后面露出來的寸頭，自稱東野鳴鏑的錦衣少年不由愣了一下，隨即嗤笑一聲，往前踱了兩步，瞇著眼盯著門里面出來的寸頭少年，咂了咂嘴：“你就是鳳山？”

寸頭少年面上露出一絲尷尬，抬手在頭頂抹了一把，點了點頭回到：“嗯，是我，前些日子家里走了水，一不留神，森林就變草原了。”

“嗤！不就是頭發沒了，我大衛又沒有禁止剃頭的律法。”

東野鳴鏑瞟了一眼鳳山略顯滑稽的寸頭，面上微微一樂，伸出一根手指，隨意的指了指陷入地面的龜甲。

狹長的眸子朝著四周圍聚而來的人群掃了一圈，高聲說道：“久聞鳳山大師技藝高絕，往往常人無法處理的材料，到了鳳山大師手里全都手到擒來。

這副龜甲，想必已經有人認出來了，取自地級異獸，三紋金線棱甲龜，也就是坊間常說的【寧取雷獸，不動三紋】的三紋金線龜。

小爺我也是花費了好一番功夫才將其獵殺，也是希望能夠借助鳳山大師的妙手，制作一件合適的護甲。”

他的話音還沒有完全落下，就已經激起了一大片議論和驚嘑，這一會兒，圍在一旁的人群總算是明白過來了，原來這東野家的二公子，并不是真心來求什么護甲的，而是刻意來找別扭、砸場子的。

個別從飲馬街一直偷偷跟到梧桐巷的酸生，壓著嗓子跟左右駐足的行人顯擺著自己的眼力：“嘿，鄙人說的沒錯吧，是不是三紋金線龜？是不是三紋金線龜。”

得到身旁之人的贊許之后，這幾個人全都像是斗贏了的公雞一樣，扯著脖子，紅著臉，一副滿足的樣子對左右偷聲講著聽來的殘本故事。

“乖乖，這真是三紋金線棱甲龜？異獸榜上地級甲等的異獸？幾乎從來都沒有人獵殺過這東西啊。”

“千年玄龜，萬年棱甲豈是白叫的，聽說這三紋金線龜周身到處覆蓋著無堅不摧棱甲、頭上更是銳刺叢生。

即便是斬金斷玉的寶刃砍在上面，似乎也是不能損傷分毫，要不然怎么會有【寧取雷獸，不動三紋】的說法。

據說，有人好奇找了一只尚處幼年的三紋金線龜，費勁心機才將其殺死，結果發現肉質又酸又臭，根本無法入口。

而且身上也沒有什么特別有價值的東西，一般人也不會去獵殺這東西，甚至這三紋金線龜是否凝聚有獸丹也未可知。”

“唉，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或許是鳳小哥精制的衣甲被哪一家豪門子弟買入，而這人又恰好在上都與東野家有過瓜葛，招惹了這么一尊惡神，所以鳳小哥才會橫禍上門。”

“那倒未必，我可是聽說了……”

鳳山靜靜的站立在十六集門前的石階上，左手扣著右手手腕，輕輕的摩挲著手腕上的繡花方巾。

東野鳴鏑嗤笑一聲，拍著厚重的龜甲，瞇著眼睛沉聲說道：“怎么？鳳山大師？不敢接，還是沒本事接。”

老宋趕忙上前幾步跪拜在地上，連連賠著不是：“東野公子，您也知道，這，這……這從來也沒有人用三紋金線龜來做護甲啊。

且不說小店沒有對應的神兵利器來裁切這龜甲，就算是有，這也沒辦法縫制成甲啊，東野公子您……鳳山哪里做得不對，我這當掌柜的給您賠不是，您大人不記小人過……”

東野鳴鏑笑著踱了幾步，輕輕的轉著戴在手上的碧綠色戒指，輕聲說道：“大人？你哪點看出來我是大人啦？小爺我現在僅僅舞象之年，嘿嘿。

以前從來沒人做，現在不就有人了嗎，我可是聽說十六集鳳山大師不同別家，可以萬物為材料，制作不世之甲。”

一句話說完，他隨意的勾了勾手，立刻有一身形壯碩，鷹首人身的妖仆托著一口繪有游龍戲鳳圖的赤紅色金漆箱子，箱蓋一開，里面瞬間耀出白花花一片光彩，竟然是一塊塊整整齊齊碼好的銀錠。

“喏，別說我壞規矩，這里是銀錠兩千兩，原本我聽說十六集鳳山的規矩是收一半定錢才開工，取貨的時候補齊剩下的一半，現在索性我一次給齊。不過……”

東野鳴鏑舔了一下嘴唇，露出兩顆不大的犬牙，他伸出手從箱子里抓了一塊銀錠上下拋著，緩緩說道：“要是做不出來，可別怪我砸了你的招牌。”

老宋聽罷，踉蹌著向前挪了兩步，連連擺著手，哆嗦著低聲說道：“公子爺，您這是……您何必？唉……我……”

“這單生意我們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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