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蒲寧文集·短篇小說卷(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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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檔案
這個逗人發笑的小老頭兒姓菲松,在我們省的地方自治會[1]里擔任檔案督理。我們,他的年輕的同事,覺得這人沒有一處不好笑。就拿他是個檔案督理來說吧,對于這么個還是老八輩子時的職稱,他非但不認為不倫不類,反而覺得挺崇高,這就夠逗人的了,連他姓菲松這么個古怪的姓,而且已經年屆八十,也讓我們覺得可笑。
他個子非常矮小,高高地拱起著枯干的背脊,一身裝束怪里怪氣的,上哪兒都找不著第二個:上身著件小販穿的那種灰不溜丟的長上裝,也鬧不清是用什么料子做的,腳上套著雙軍用大皮靴,兩條細腿齊膝蓋埋在筆直而又寬大的靴筒里,走起路來一步三晃。他的耳朵背得厲害,自治會的門房說:“菲松這老頭兒哪怕站到教堂的鐘下邊也聽不見敲鐘聲的!”門房老是以霍霍爾人那種譏誚的神情,望著菲松那對一年到頭都冰涼的像用蠟捏成的大耳朵。菲松由于年事已高,得了搖頭病,說話嗓音低沉,嘴巴深深地癟了進去,一雙已經褪色的眼睛除了極度的勞累和呆滯的憂傷之外,什么表情也沒有。不僅如此,他還終年戴著一頂脫光了毛的羔皮帽,由于生怕耳朵著涼,把帽子戴得非常之低,將兩只耳朵統統罩沒,這就使他益發什么都聽不見了,再加上皮靴上一道道又闊又深的皺紋,他那副模樣確實滑稽突梯。如果僅僅外貌如此倒也罷了,令人忍俊不禁的是他這副可笑的外貌是同可笑的性格相輔相成的。
自治會的秘書,神學校的畢業生,管菲松叫哈隆[2]倒是挺有道理的。我已經說過,菲松十分看重檔案督理這個職務。他打十四歲起就工作了,而且始終是做管理檔案這個行當。他這人將近七十年都是在穹形的地下室里度過的,將近七十年在地下室的半明不暗的過道里像耗子似的穿來穿去,不停地把卷宗裝訂成冊,給曾經在地下室上邊的青天白日之下所度過的某一段生活用火漆蓋上死亡的印記。那段生活一到大限來臨之日,便永遠墜入這個深谷,墜入這卷宗的墳冢,堆在塵封的架子上,成為廢物,再也沒有一個活人需要它了!像這樣度過將近七十年的光陰在旁人看來是可怕的??墒欠扑杀救藚s并不認為他的命運中有一絲一毫幾近于可怕的東西。相反,菲松認為人類的任何一件事情如果沒有卷宗存檔是不可思議的。
“如果需要調查什么事,沒檔案行嗎?”他說道,并且深信這句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在地下室里,各種各樣的呈文和報告一直堆到天花板。我一度當過自治會圖書館館員,也在地下室里辦公,是菲松的近鄰,就是說,在某種程度上也是哈隆之類的人物。可我在地下室里總共只待了兩年多一點時間,而不是六十五年;我什么事都不用做,每月有將近三十九個盧布的薪金,還牢騷滿腹。然而菲松每天從早勞碌到晚,忙得精疲力竭,卻只有三十盧布零五十戈比的月薪,可他已手足無措,不知該怎么處置這么一筆巨款了,他生活的儉樸可想而知。他開始過管理檔案的生涯之前,在監護人委員會[3]工作,月薪僅兩個盧布。他雖沒有因此而高興得“手舞足蹈”,卻已對上蒼感恩不迭。后來,在孤兒院里管理了十年檔案后,月薪加到四個盧布零幾十個戈比,他便樂不可支了。這倒不是因為他這人貪財,而純粹是因為這已經不是小人物的工資,而是檔案寶庫的全權主人,堂堂的檔案保管員的薪俸了。
他幾乎從自治會設立的第一天起就在自治會工作了。他工作得別提多賣力!我不知道他每天什么時候起床??晌蚁虢^不會遲于凌晨四點,因為他住得非常遠,不是住在城里,而是住在城外,住在溝壑縱橫的郊區的一幢淡藍色的烏克蘭人的農舍里。他每天拖著那雙刷得干干凈凈的大皮靴,非常之慢地移動著拐棍,由郊外步行到城里,可總是準六點就到達自治會了。往往朝暾還未及照暖綠蔭森森、露珠點點的果園,乳峰高聳的霍霍爾女人還正挑著一罐罐牛奶和一籃籃櫻桃,從容不迫地、神氣地沿著木板人行道搖擺著身子向前走去,集市上還空無一人,街道還保持著清晨的那種干凈和潔白的時候,他便戴著那頂羊羔皮的長耳風帽,穿著那雙高筒靴已經趕去上班了。自治會的幾個門房沒一天不是被他的敲門聲吵醒的,他們不止一次沖到大門口,惱火得想狠狠地扇他幾個巴掌。可他畢竟不是平民百姓,不是門房之類的雜務工,大小是個官,是檔案督理。他們雖然沒敢動手,可還是把他罵了個狗血噴頭。然而他是個固執的人:你罵你的,我行我素。久而久之,門房只好聽天由命,習慣于他每天一大老早就來敲門。
像他這樣勤于公務的人,不難想象要到幾點鐘才肯離開自治會回家!夏日漫長的白晝已行將結束,不但課長這類頭兒腦兒早已離開了自治會,連最起碼的文書之流都已經走光,門房已在人去樓空的辦公室里一邊乒乒乓乓地搬動桌椅打掃衛生,一邊嘰里呱啦地高談闊論??煞扑蓞s還在他那黑洞洞的王國里,像駝背那樣佝僂著瘦骨嶙峋的背脊,用患有關節炎而變得畸形的沒有一點血色的手拿著一根點著的蠟燭頭踱來踱去,仔細地察看著擺滿一沓沓卷宗的架子;當教堂顫巍巍的嘶啞的鐘聲,伴隨著夕陽的余暉,蕩漾在城市上空,召喚殘疾人和老太婆去做晚禱時,當家家戶戶的屋頂和果園投下長長的陰影,而市民們在飽飽地用過飯,打過一個盹后,已消消停停地坐在洞開的窗旁納涼的時候,菲松才剛剛戴好他那頂長耳風帽,用拐杖敲著地板,訓斥著他那個下屬,因為下屬今天又是快七點才來上班,竟比頂頭上司晚到了幾乎整整一個小時。
“我譴責您,譴責您的這種行為!”他站在通往二樓的大樓梯下的檔案庫門口,帶著一種老年人的無可奈何的神情,既難過又氣憤地望著他的下屬,聲音嗄啞地怒斥著他。
連菲松也有下屬,真格的,這怎能叫人不覺得發噱!可他的這位下屬卻一點也不覺得發噱,常常管他叫暴君,而最令人奇怪的是稱菲松為暴君并非沒有道理。菲松是相當嚴厲的。自治會里的老人,凡多少曉得點菲松私生活的,都異口同聲地說,菲松在家里也是個暴君,對他老婆頤指氣使。他老婆是個生性懦弱的老婦人,在集市上賣賣菜,對菲松忠心耿耿,體貼備至,見了菲松像耗子見到貓,他說東她不敢道西,每天早晨都在家門口替菲松擦那雙皮靴,直擦得汗如雨下,像這樣出自衷心地服侍他,誰見了都會感動的。菲松的脾氣既然這么厲害,上文提到的他的下屬盧戈沃伊怎么能不怕他呢?菲松牙齒漏風地訓斥著盧戈沃伊,越訓越氣,越氣背駝得越厲害,靴筒都快碰到了衣襟。他一面訓,一面用拐杖狠狠地敲著地板,而盧戈沃伊雖然皺緊著眉頭,卻不回嘴,只是耷拉著頭。盧戈沃伊是個生性陰沉的霍霍爾人,矮墩墩的,很是壯實,穿一身亮閃閃的半毛織品西服,曾長年在郵政局工作,專管包扎郵包和蓋郵戳,最后被調到自治會,當了個“檔案督理幫辦”。他只消動一動手指頭就可送掉菲松的命,然而自古以來盡人皆知,一個人的力量并不在于他的力氣,而在于他的權柄。菲松手里握有管他的權柄,處處以嚴厲的上司自居,而且不容許他對此有絲毫異議,這就使盧戈沃伊不能不懾服于他。檔案庫里要干的工作,說實在的,非常之少,而且都不是急事。可菲松卻有個驚人的本領,能夠找出活來干,還不準有半點馬虎,于是檔案庫里一年到頭忙得不可開交。他陶醉在干不完的工作之中,可盧戈沃伊卻因此吃足了苦頭。特別是秋天,在地方自治會召開一年一度的大會前,自治會天天都要加夜班,這本來跟檔案庫毫無干系,可菲松卻決定也非加班加點不可。
當然,菲松也并非永遠都覺得自己是個有權在握的官長,這首先是因為他畢竟是個已到耄耋之年的衰翁了。再說那些個門房也使他手里那一丁點兒權柄大為遜色。他們總覺得他在樓梯下邊礙著他們的事,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厭物”,所以動輒就對他惡聲惡氣地大吼大叫。至于盧戈沃伊自然也并非時時刻刻對菲松都是戰戰兢兢的。有時候兩人干活干累了,想休息一下,以便養養神繼續干,于是小菜、茶和劣等煙便使得盧戈沃伊同菲松幾乎成為完全平等的人。這時他倆坐在樓梯下的小桌子旁邊,一邊聊天,一邊吃著黑面包和石斑魚,在馬口鐵的茶壺里泡上一壺水果茶[4],就像是兩個不分上下的同事。使他們兩人一條心的還有他倆都憎恨的門房,因為門房對盧戈沃伊也是橫眉豎眼,不把他放在眼里。除此之外,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檔案庫同自治會其他各科之間有很深的隔閡,這兩個檔案庫里的土撥鼠,尤其是菲松,堅信地下室和樓上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堅信天下永遠不會有兩根麥穗長得一般高低,哪怕到世界末日也有大小之別、尊卑之分,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崽子嘲笑他倆,只能說明他們本身少不更事……他倆是堅定不移地恪守上述信念的,所以由一個人發號施令,由另一個遵命照辦。
這兩個愚昧的人竟會頑固不化到這種地步!菲松這個老古董,身子已進入了一個嶄新的世界,可腦子卻想都不想去了解這個世界。對此,我們這些乳臭未干的小崽子,不僅聳聳肩膀,覺得不可理喻,有時甚至感到憤慨:這個從監護人委員會那種地方來到我們世界的人真是個令人齒冷的怪物!誠然,當時是閉塞的極端反動的年代,可我們畢竟是地方自治會的官員呀!何況我們的自治會又非同一般,是以自由和民主聞名于整個俄國的。我當時雖也在地下室內辦公,可我已經站到地下室的門檻上,眼看就要走出地下室,并且不是調往普普通通的地方,而是調到統計室去。雖說我遠不是什么大人物,可我已進入了在菲松和盧戈沃伊眼里如同洪水猛獸的那個世界。哺育著這個世界的已全然不是“攻占奧恰可夫要塞和征服克里米亞年代”[5]的那類陳腐的思想了。在這個世界里,掛在自治會主席辦公室墻上的是“偉大改革時代”[6]的活動家們的肖像,一個個都留著又長又漂亮的鬢角,而在自治會那間有上下兩排窗戶的軒敞的大廳里,在像鏡子一般明亮的打蠟地板上,聳立著儀表堂堂的沙皇——解放者[7]的全身肖像,就在他眼前,從19世紀60年代初直到菲松遲暮之年,始終響徹著“最后的光榮的一群”[8]的大無畏的聲音,也是在那里,年高德劭的斯坦凱維奇,這群人中的最后的莫希干人,滔滔不絕地做著激昂慷慨、叫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的演講,號召人們不要忘卻“已經淡忘了的字眼”[9],號召人們去追求善、追求真理、追求人道主義,號召人們“沿著荊棘叢生的道路不懈地去實現俄羅斯的開化”。所以我要再說一遍,當我這個已經攀登上這個世界的人,每次回到樓梯下邊,看到這兩個如此因循守舊的同事時,既覺得可笑,又覺得難過。有時我甚至都笑不出來,真想走到菲松和盧戈沃伊前面,用句什么話,用個什么動作,像緊緊地握住他們的手之類的動作,使這兩個人振奮起來,意識到如此懼怕樓上的那個世界是大謬不然的。然而每當我輕松自如地從那個世界上下來,走過菲松和盧戈沃伊身旁去圖書館時,他們兩人卻用那樣冷冰冰的目光看著我!僅僅是冷冰冰的目光倒也罷了,情況遠要糟糕得多。菲松不只是對我懷有敵意,也不只是蔑視我那種隨隨便便的態度,不,遠不止這一點。盡管我官卑職小,可每當我走過他身旁時,他總是肅然起立,雙手垂下,貼著褲縫,竭力挺直身子,竭力使那兩條齊膝埋在筆直而又寬大的靴筒里的腿不搖來晃去。凡是從高山之巔來到這黑洞洞的檔案之谷的人,在他眼里,頭上都有一圈靈光。他曉得連自治會主席本人也不知為什么要同我握手,至于秘書同我,那更像不分軒輊的同僚,一塊兒抽煙,一塊兒聊天,于是他覺得隨著我的到來,把權勢所在之地的某種威風也刮到了他身上,多少年來他一直卑躬屈膝地生活在這座權勢的高山之麓,而同時又感覺到他自身也擁有這種權勢,盡管是微乎其微的。
就這樣,同時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我們的生活和檔案庫的生活。就這樣,我們跟這個頑固不化的可笑的老頭兒各執己見,恪守著大相徑庭的信念……后來,這老頭兒突然一命嗚呼了。他的死,同所有人的死一樣,不可能有滑稽可笑之處——要知道他的老伴在郊野的那幢農舍門口一邊呼天搶地地慟哭,一邊還在用刷子擦著那雙軍用大皮靴,仍然指望靴子的主人會站起身來,重又步履蹣跚地去檔案庫上班——總之,菲松的死并無滑稽可笑之處,可是卻死得十分奇特,其程度不下于他生前的那種生活,我指望我的這個說法讀者都能同意。說實話,他的死,從一定意義上來說,我們是難辭其咎的,因為我們花了一定的時間終于使頑石點頭,摧毀了他的固執,使他也感染了我們對于自由和平等必勝的信念??墒窃捰值谜f回來,誰能料到他到了自治會的樓上會膽怯到這樣無以復加的地步?誰又能料到這個生性如此膽小的人,這個歷來對樓上如此敬畏的人,會突然自由得無視一切界限,以至于把事情鬧到一命歸天的地步?
菲松死亡的經過是這樣的。
我工作了不過一年、兩年、三年……而菲松已工作了六十六年、六十七年。我再說一遍,當時是個艱難的年代,無怪乎省地方自治會醫院的主治醫生,一個老饕和酒徒,然而又是一個最激進的自由主義者,要這么說:“歷史上有些年代比現在還要艱難,可絕不會比現在還要卑鄙?!蹦鞘且粋€黑暗的年代,然而大家都知道,“夜越黑,星越亮”,“最黑的時候,天也就要亮了”。于是我們就愈加堅定地信仰這個“行將到來的黎明”??煞扑蓞s依舊故我,死抱住他那因循守舊的信念不放,認定天下永遠不會有兩根麥穗長得一般高低。然而這個疑慮重重的多馬[10]由于自治會的老戰士和他們的后繼者年復一年越來越激昂慷慨地大聲疾呼,終于從他固守的陣地上敗了下來。11月份在我們自治會那間有雙排窗戶的大廳內召開了一年一度的大會,那轟動一時的“春的理想”幾乎充溢了每個與會者的心靈。當春天的太陽終于從日益消散的冬云中破云而出,當第一批北歸的鳥兒終于飛過天空,當直到那時還把自由的河水禁錮著的冰層終于訇然有聲地開始解凍的時候,這些理想猶如春潮一般涌至人們心頭,以同一的形式迸發出來,變成了激烈的抗議、強烈的愿望、迫切的要求和激奮人心的演說!明媚的春光一直滲透到自治會最底一層的地下室,菲松雖被照得頭暈目眩,卻不由自主地瞇著他那雙老花眼睛,已不可能再視而不見這融融的春光了,已不可能再否認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看到并毫不懷疑的春光的存在了。那年11月,自治會活像是春日的蜂房,從樓上到樓下到處人頭攢動,而且其中有大量非自治會的人,從男女大學生和醫生直到普通市民,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大家覺得已不再存在任何高低尊卑之分,所有的人,從自治會的巨頭到等而下之的門房,從首席貴族到盧戈沃伊都渴望互相擁抱,匯成一股巨流,朝著一個目標挺進。到處都響徹著“自由!自由!”之聲。使所有的人大為驚訝的是,連菲松也都響應這個號召行動了起來:他用一條紅圍巾包住了那雙冰冷的蠟制似的耳朵,弓著背,一步一蹲,衣襟的下擺擦著靴筒,吃力地走出他的地下室,爬到鋪滿紅地毯的樓梯上,雖說走得非常之慢,卻頑強地向樓上攀登,向那間有雙排窗戶的大廳兩側的穿衣鏡攀登,穿衣鏡雖然已被煙草藍瑩瑩的煙氣蒙住,卻仍然映出了洶涌澎湃的人海。他終于爬上樓梯,置身于熙熙攘攘的會成一個整體的人群之中,自由地在走廊里,在各個科室、各間辦公室里轉來晃去,并且終于有幸目睹了我們的雄辯家斯坦凱維奇的風采。
嚄,那天斯坦凱維奇的演說真是精彩絕倫!向舊世界的堡壘發動進攻的大無畏的、令人自豪的決心業已成熟,杯子里的水已經滿到杯口,只待再滴進一滴寶貴的水,杯里的水就可漫出來了。于是在那幅用金光四射的油彩繪成的沙皇肖像前,被彌漫著藍瑩瑩的煙霧的大廳內的人海擋沒了的首席貴族——他是大會主席——便響亮地宣布請阿列克謝·阿列克謝耶維奇·斯坦凱維奇發表演說。偌大的會場頓時肅靜下來,從坐在一眼望不到邊的長桌后邊的人中間,身材魁梧但已頭發雪白的“俄羅斯開化之獅”站了起來。他連外貌也像一頭雄獅。只是歲月和沉思已使這頭雄獅的背佝僂了,臉色發紅了,傲岸而憂郁的目光失神了。他慢吞吞地站起來,用顫抖的紅彤彤的手指尖撐在鋪有綠呢的桌子上,開始發表演說。起初聲音很輕,說一個字就要頓一頓……然而在他輕輕吐出的、一字一頓的話語中卻響徹著多么堅不可摧的信心呀;他只穿著一件普普通通的黑色便服,可他披垂在肩上的一頭雪白、卷曲的長發,高高地蓬起在飽滿的前額上,卻顯得多么氣宇軒昂!后來這位演說家的話愈來愈激越高亢,鏗鏘得如同金石之聲,號召人們無所畏懼地、毫不遲疑地奮勇前進,投身到斗爭中去。他的話征服了整個大廳,甚至人數眾多的合唱團。起初聽眾情緒緊張得鴉雀無聲,繼而欣喜若狂,爆發出了如癡似醉的歡呼聲和吼叫聲——此情此景是無法用筆墨來描摹的!
斯坦凱維奇也深為自己的演說所感動,雖已講得十分疲勞,卻志得意滿地在聽眾的掌聲中和打合唱臺上投來的一束束鮮花下,坐回到座位上。他臉色煞白,神態傲岸,久久地仰靠在圍椅的椅背上,仿佛周圍的一切,他什么也沒看到。后來他又站了起來,自治會和非自治會的人立刻恭而敬之地閃開一條路來,他邁著老年人那種不徐不疾的步子,匆匆地走出了大廳。
那么其時菲松在哪里呢?問題就出在菲松已先斯坦凱維奇一步離開了大廳,而且他急于前往的目的地恰恰是斯坦凱維奇離席而去的地方。菲松在會議廳門口站了很久,隔著密密層層的人群,聆聽斯坦凱維奇的宏論,可一句也沒聽清。他站累了,既覺得困,又覺得下體有某種排泄的需要,便慢慢地、自由地順著走廊走去。到了走廊底,他站停下來,睡眼惺忪地望了望那扇門,先前只有自治會主席、議員和高級官員才有資格走進這扇門,他考慮了好一會兒,終于斷然地抓住門把手,推門進去,隨后鎖上門,在里邊磨蹭了很久。
要不是他耳朵背,要不是他用圍巾包沒了耳朵,這個可憐的人,就會聽到外邊有人好幾次用手轉動門把手,就會聽到有個氣憤的也是老人的聲音在嘟囔著什么。可他卻耳背,背得厲害,而且還包著圍巾!除此之外,他穿衣服時,手腳又慢得可以。當他好歹把衣褲穿好,打開門來時,他看到站在他面前的是——斯坦凱維奇本人!兩個老人都愣住了,一動也不動,后者是出于驚訝和憤怒,而前者是出于恐懼。
“什么?”后者瞪出眼睛,勾下了腰,慢吞吞地喝問道,“什么?渾蛋,是你在里邊用馬桶?”
“沒有,小的怎么敢……”前者也瞪出眼睛,想這么回答,可是沒說出口,因為他已嚇得半死,再說這樣強辯顯然與事實不符。
“什么?好大的膽,竟敢闖進老爺們用的廁所?”后者以更慢的速度喝問道,他那像雪一樣白的頭發下邊的臉漲得通紅,向前者發動著進攻。
“沒有,小的怎么敢……”前者恍恍惚惚地嘟囔說,臉色白得像死尸一般,兩條腿軟得動彈不了,身子緊貼著墻壁,往下蹲到那雙靴筒上。
“你是干什么的?”后者發瘋似的大吼著,用穿著皮鞋的腳暴怒地跺著地板。
前者兩眼鼓出,包在頭上的圍巾翹起兩只角,使他的模樣活像只兔子,他已經開不了口了……
這幕悲劇的結局讀者可以料到:一個小時后,人們把昏迷過去的菲松送回了家,剛把他放到床上他就斷氣了。他在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上二樓之后,他在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坐過馬車之后,就一命歸天了……他的死,一如在“春的理想”運動之后所發生的其他一些事件,并未動搖我們的理想,我們依然深信這些理想必將勝利。然而他的死畢竟使我們中間的某些人,包括我在內,感到某種程度的羞愧,這一點我是否認不了的。多少年月過去了,可我卻還時時想起他的死。而且年月越久,在我心中播下的懷疑就越深。比如說吧,我現在已經完全跟已故的菲松一樣,對檔案抱著極度的敬意。不管人們如何高談平等,可是生活,誠如他所說的,如果沒有檔案是不可思議的,所以應當妥善地保存檔案。因為世上如果不存在檔案,不存在菲松們,那么即使我這張記載下菲松的可憐和不幸的故事的紙頭又怎能保存下去呢?而只要菲松們存在一天,這張紙不用說就可保存一天。這樣遲早總會有人看見這張紙的,而且越遲看到越好,因為越遲,新一代人看到有關這則古老故事的記載就越會感到震驚。菲松生前說過:“如果要調查什么事,沒檔案行嗎?”假若一旦有需要調查一下我們的年代,那么我寫下的這份關于那個年代的資料,或許就能派上用處了。
1914年7月21日于敖德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