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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塔妮卡

塔妮卡凍醒了。

她從夜里當被子蓋的硬撅撅的馬被里抽出手來,伸直身子,深深地嘆了口氣,然后又把身子蜷曲成一團。可是仍然感到冷。她翻身滾到爐炕頭上,把瓦西卡緊緊擠到了炕頭。瓦西卡睜開眼睛,目光灼灼地看了她一眼,只有從睡夢中醒來的健康孩子的眼睛才會這么明亮。他轉過身去又睡著了。塔妮卡也迷迷糊糊地打起盹來。農舍的房門咿呀一聲被推開了,原來是母親窸窸窣窣地打門廳里抱了一捆麥秸走進屋來。

“老嫂子,天冷嗎?”香客睡在躺柜[1]上問道。

“不冷,”瑪麗婭回答說,“起霧了。可狗都在打滾,沒準兒會有暴風雪。”

她找著了火柴,把爐叉弄得乒乓直響。

香客把腳從躺柜上放下來,一邊打著哈欠,一邊穿鞋子。

破曉時分藍幽幽的寒光映到了窗戶上。爐炕下有只瘸腿公鴨醒了過來,喉嚨里先咝咝地響了幾下,隨后嘎嘎地叫開了。一頭牛犢笨拙地叉開孱弱的細腿,顫巍巍地站了起來,痙攣地伸直尾巴,傻乎乎地有氣無力地哞哞叫著。香客聽得笑了起來,說道:

“準是沒娘的孤兒!你們把母牛吃掉了吧?”

“賣掉了。”

“馬也沒了?”

“也賣掉了。”

塔妮卡睜開了眼睛。

賣馬那件事她怎么也忘不了。

“那還是收土豆時的事。”在一個干燥的刮風天,母親在田里吃著晌午飯,突然哭了起來,說道:“飯哽在喉嚨口,咽不下去。”塔妮卡一個勁兒地望著她的喉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

過了沒一會兒,兩個“異教徒”就駕著一輛車轅高高的又大又堅實的板車來了。這兩人像是一個模子里澆出來的——一模一樣的長相,黑不溜秋的,滿身油污,腰里束著皮帶。在他們之后又來了個人,長得更黑,手里拿著根木棍,咋咋呼呼地吆喝著什么,隨后就把馬打院子里牽了出去,攆著那馬在牧場上跑,父親跟在他后面跑。塔妮卡想,父親準是追上去把馬奪下來,牽回到院子里。母親站在農舍的門檻上,呼天搶地慟哭著。瓦西卡望著母親,也哇哇地放聲大哭……后來,那“黑人”又把馬牽出院子,拴到大車上,一溜小跑地下山去了……這回父親沒去追趕……

這三個“異教徒”是馬販子、小市民[2],而且說真的,全是一臉橫肉,尤其最后來的那個叫塔爾德欽的,更是兇得厲害。他晚到一步,比他早到的那兩個只知道窮兇極惡地殺價。他倆你一拳我一棍地打馬的臉和身子,把馬折騰得夠嗆。

“喂,科爾內伊,”其中的一個喊道,“你往這兒瞧瞧,出你這么大的價錢,算你運氣,快把錢拿去!”

“這錢我不好拿,您老還是把錢藏好,殺半價的錢不能拿呀。”科爾內伊支支吾吾地回答說。

“這頭牝馬都老掉牙了,年紀比我們倆加上你還要大,能說殺半價嗎?出你這么多錢,真該好好謝謝我們呢!”

“你再說也是白搭。”科爾內伊心不在焉地反駁說。

就在這當兒,塔爾德欽來了,他是個肥頭大耳的強壯的小市民,臉相長得像哈巴狗。他那雙兇狠的亮閃閃的眼睛、那只鼻子和兩邊的腮幫子以及他身上的一切,都使人覺得像那種狗。

“干嗎嚷嚷?想干架不成?”他一邊說,一邊微笑著走了進來,如果能夠把脹大鼻孔稱作為微笑的話。

他走到馬跟前,停住腳,一聲不吭地冷漠地審視了馬好一陣子,然后轉過身去,漫不經心地對兩個伙伴說:“別磨蹭了,該走了,我在牧場上等你們。”說罷便向院門走去。

科爾內伊遲疑不決地喊住他:

“怎么,不再相相?”

塔爾德欽停下來站住。

“不值得多相。”他說。

“您老慢著,咱們再聊聊嘛……”

塔爾德欽走回來,做出一副懶得一談的樣子。

“說吧!”

猛可的,他出其不意地照準馬肚子打了一拳,拽了拽馬尾巴,又在馬的肩胛骨下邊摸了幾下,然后嗅了嗅手,打馬身邊走了開去。

“這馬快不行了吧?”科爾內伊竭力用打趣的口氣問道。

塔爾德欽哼了一聲,說:

“有一把年紀了吧?”

“這馬不老。”

“原來這樣。這么說是匹身強力壯的馬駒啰?”

科爾內伊窘得不知說什么才好。

塔爾德欽迅速地把拳頭插進馬的嘴角,朝馬的牙齒溜了一眼,然后一邊把手在地上擦干,一邊像爆豆子似的挖苦道:

“還不算老嗎?你爺爺上教堂去結婚的時候騎的怕就是這匹馬吧?……好啦,老雖老,湊合著還能使喚使喚,給你十一張黃票[3]。”

說罷,也不等科爾內伊答復,就掏出錢來,牽住了馬籠頭。

“你得感謝上帝,拿出瓶酒來請客。”

“這點兒錢怎么行,怎么行?”科爾內伊委屈地說,“您老太黑心啦!”

“什么?”塔爾德欽提高聲音,威脅地說,“學老娘們的樣?你連錢都不想要?拿去吧,趁我這個傻瓜要買這匹馬,趕快拿去吧,我這是好心勸你!”

“這算是什么錢?”

“是什么錢?是你沒有的錢。”

“不,我寧肯不要……”

“得了,再過些日子,人家出你七個盧布,你就會歡天喜地賣掉的。真的,還是相信我的話好……”

科爾內伊沒有搭理他,徑自走開去,拿起一把斧子,裝出一副專心致志的樣子,動手削平大車底上的墊板。

后來,他就同馬販子上牧場去試馬……不管科爾內伊使出了多少花招,不管他怎樣耐著性子討價還價,連一個子兒也沒多到手!

轉眼到了十月,在凍得發青的空中,開始紛紛揚揚地下起白乎乎的破棉絮似的雪來,淹沒了牧場、柳叢和農舍外的土臺[4]。如今塔妮卡沒有一天不對母親的行為感到詫異。

往年一到冬天,塔妮卡就像家家戶戶的孩子那樣犯起愁來,一心想打農舍里溜出去,踩著齊腰深的雪,穿過草地,跑到池塘新結起來的藍幽幽的冰上去滑冰,用木棍敲冰,聽冰底下發出汩汩的響聲。可母親卻總是氣勢洶洶地詈罵她。

“你死到哪兒去?刮著風,下著雪,天冷得這個樣——可這丫頭片子卻想往外飛!跟小子們上池塘去玩!馬上給我爬到爐炕上去,要是不聽話,我就讓魔鬼來抽你的筋,剝你的皮!”

于是往年冬天她只好傷心地待在爐炕上,滿足于遞到爐炕上來的一碗熱氣騰騰的酥松的土豆和一塊有一股陳味的咸面包。可如今每天早晨別說面包,連土豆母親也不給她吃,她要是討,母親就回答她說:

“起來,我給你穿衣服,上池塘去玩吧,好閨女!”

就拿去年冬天來說吧,也比今年強。那時塔妮卡,甚至瓦西卡,都很晚才睡覺,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爐子旁邊的火炕上烤火,哪怕烤到深更半夜也行。屋里熱得叫人冒汗。桌上點著一盞沒有玻璃罩的小燈,一縷煙炱像根烏黑的顫抖著的燈芯升到天花板上。父親坐在桌邊縫制短皮襖;母親在一旁補襯衣或者編織手套,那時她低垂著的臉顯得慈祥、溫順。她輕聲地唱著古老的民謠,那還是她沒出嫁前當閨女時聽會的,塔妮卡聽著,聽著,就不由得想哭。在這間被暴風雪淹沒的黑不溜秋的農舍里,瑪麗婭回想起了自己的青春,回想起了炎熱的刈草時節,回想起了她和姑娘們嘹亮地唱著歌,順著田埂走回家去時滿天的落霞,這時,太陽已落到黑麥后面,行將熄滅的夕照穿過黑麥的麥穗,像金黃色的塵埃那樣灑到田里……母親用歌聲告訴女兒,她也會有同樣的晚霞,也會有同樣的一切東西,然而這一切像過眼云煙,轉瞬即逝,換來的卻是漫長的、長得沒有盡頭的農家的痛苦和貧窮……

當母親端出晚飯來時,塔妮卡只穿著件長襯衫,一骨碌打爐炕上爬下來,邁動兩只小光腳丫子,像溜冰似的滑到桌子跟前。這時,她像只小野獸,蹲著身子,眼明手快地從熬得又稠又濃的湯里挑腌肥肉吃,同時抓起黃瓜和土豆,忙不迭往嘴里塞。胖嘟嘟的瓦西卡卻吃得挺慢,大瞪著兩只眼睛,使勁將大勺子伸進嘴里……晚飯后,她挺著脹鼓鼓的肚子,還是那樣麻利地一溜煙爬到爐炕上,同瓦西卡爭奪睡的地方。當月亮已經西斜,只有一片漆黑的、寒氣侵人的夜幕窺視著黑洞洞的、小小的窗扉時,她才進入黑甜鄉中,耳旁猶響著母親喃喃的祈禱聲:“侍奉上帝的諸圣人,仁慈的圣徒尼古拉,凡人的支柱和守護神,祈求至尊至圣的圣母替我們轉祈上帝!十字架在頭上,十字架在腳邊,十字架保佑我們遠離魔鬼吧……”

可如今母親老早就躺下睡覺了,說是沒有什么好當晚飯吃的,并且威嚇塔妮卡說,要是她還不想睡覺,就“挖掉她的眼珠”,“把她裝在麻袋里送給瞎子”。塔妮卡總是哭叫著,求母親“哪怕給她點白菜幫子吃”,而文靜、促狹的瓦西卡則躺在爐炕上凌空踹著兩只腳,斥罵母親說:

“瞧這當家的,”他嚴厲地說,“整天就只知道叫人家睡呀,睡呀!等爹回來不告你才怪!”

爹還在七月初就出門去了,其間只回過一次家,說是到處“鬧災荒”,誰都縫不起短皮襖,大多數人都快餓死了,哪怕殷實的莊戶人家也只有幾件破衣服叫他縫補縫補。不過,那回他們一家吃到了鯡魚,爹甚至還用破布片包回來了“那么一小塊”腌鱸魚。他說:“孩子們,前天人家請吃洗禮酒,我偷偷藏起一塊來,帶給你們……”但是父親走后,家里就幾乎天天揭不開鍋了……

香客穿好鞋子,洗過臉后,便向上帝祈禱。他那件沾滿油污的長袍挺像神父穿的內袍。在向上帝禮拜時,他那寬闊的背脊只彎到腰部,不過十字卻畫得挺大。做好祈禱后,他梳理了一下山羊胡子,打背囊里取出一小瓶酒,喝了起來,同時卷了一支煙,以代替下酒菜。他的臉洗得干干凈凈,臉盤又闊又大,膚色蠟黃,但是結實,鼻子高高地昂起著,目光銳利,露出詫異的神色。

“老嫂子,你怎么啦?”他說,“干嗎讓麥秸空燒,不把鍋子擺上去?”

“擺鍋子上去煮什么?”瑪麗婭支支吾吾地問。

“怎么煮什么?難道一點兒糧食都沒有了?”

“瞧這家當的……”瓦西卡嘀咕說。

瑪麗婭瞥了一眼爐炕:

“你醒了?”

瓦西卡發出安詳、均勻的鼻息聲。

塔妮卡一動也不動。

“還在睡。”瑪麗婭一邊說,一邊坐了下來,垂下了頭。

香客蹙緊眉頭,久久地望著她,說:

“老嫂子,你可別難過。”

瑪麗婭默不作聲。

“別難過,”香客重復說,“上帝讓人活一天,就會給人一天的吃食。瞧我,上無片瓦,下無寸土,成日價跋山涉水,在荒郊野外度日,不也照樣活得挺好嗎……唉,你好歹還沒落到在雪地里露宿,靠抱竹林擋風的地步,也該知足了!”

“你也沒在雪地里露宿呀?”瑪麗婭突然沒好氣地回答他說,眼睛里射出了光來,“你沒聽到嗎?兩個孩子餓得都在說些什么夢話!請問,他們起來了,叫我拿什么給他們吃?天沒亮我就挨家挨戶去討飯,結果只討到了一小塊面包……這塊面包還是科熱爾給的,真得謝謝他,他自己窮得連扎樹皮鞋的繩都沒一根……要知道這兩個孩子太可憐了——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瑪麗婭連聲音都變了。

“我這個做母親的又怎樣呢?”她接著說,心情越來越激動,“成天攆他們去池塘玩……‘媽,給點白菜幫子,給個土豆。’可叫我上哪兒去找白菜幫子和土豆?我就只好攆他們出去:‘去吧,孩子,去玩吧,去溜溜冰……’”

瑪麗婭嗚嗚咽咽地哭了,但立刻用袖子擦干淚水,照準小貓踢了一腳:“滾,該死的東西!……”隨即加緊把地上的麥秸扒攏到一塊。

塔妮卡一動也不動。她的心撲騰撲騰地跳著。她想放聲大哭,跑到母親跟前,緊緊地摟住母親……但突然她改變了主意。她悄悄地爬到爐炕角落里,一邊回頭張望著,一邊急急忙忙穿上鞋,然后包上頭巾,從爐炕上爬下來,向門口走去。

“我這就自個兒去池塘,我不向媽討土豆吃了,媽也就不會哭了,”塔妮卡一邊這么想,一邊急急忙忙爬過雪堆,向牧場走去,“我一直待到天擦黑再回來……”

打城里通到鄉下的大路上,一輛輕型的雪橇不慌不忙地向前滑行著,雪橇的兩根轅子平穩地時而指向左時而指向右,轅子中間的一匹騸馬懶洋洋地小步跑著。有個年輕的莊戶人輕松地在雪橇旁邊跑著,他是老爺的雇工,穿一件新的短皮襖和一雙被雪凍得發硬的皮靴。路上橇轍縱橫,高低不平。他只要一看到前面的路危險,就打雪橇頭上跳下來,在一旁跑上一陣,然后,及時地在傾斜的橇轍中放慢腳步,側身躍上馭者的座位。

雪橇上坐著一個長有一雙蠶眉的銀發老人,他是巴維爾·安東內奇老爺。他已經整整有四個小時眺望著冬日霧靄沉沉的回暖的天空和路邊蒙著霜花的路標了。

他來往于這條路上已經有好幾年了……克里米亞戰爭[5]后,他賭牌輸光了全部財產,從此遷居鄉下,成了一個極其勤奮的當家人。但是他在鄉下也不走運,先是妻子死了……接著不得不解放農奴[6]……然后又送別流放到西伯利亞的兒子……從此巴維爾·安東內奇閉門謝客,不再交游。他已習慣于孤獨,專心經營他微薄的家業,據說這一帶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吝嗇更郁郁不樂的人了。而今天他特別郁郁不樂。

天冷下來了,在白雪茫茫的曠野后面的西半天上,一抹黃澄澄的晚霞穿過烏云發出朦朧的昏光。

“葉戈爾,加鞭,快。”巴維爾·安東內奇斷斷續續地說。

葉戈爾連收了幾把韁繩。

鞭子叫他給弄丟了,所以他擔心地回過頭來斜睨了東家一眼。

他覺得不好意思,便東拉西扯地說道:

“今年春上,看來上帝要賜福給果園了:嫁接的樹苗看來全都能成活,沒有一株凍壞的。”

“凍倒沒有凍壞,可是沒能成活。”巴維爾·安東內奇斷斷續續地說,兩道蠶眉顫動了一下。

“那是怎么回事?”

“給吃掉了。”

“是兔子吃了嗎?不假,它們鉆進了果園,把有些地方的樹苗吃掉了。”

“不是兔子。”

葉戈爾怯生生地掉過頭來。

“那是誰?”

“是我。”

葉戈爾困惑不解地望著東家。

“是我,”巴維爾·安東內奇重復道,“要是我當初關照你這懶鬼把樹苗抹上石灰,好好地包起來,那就全能成活……所以,樹苗都害在我手里,豈不是我吃掉了?”

葉戈爾努著嘴唇,尷尬地笑了一下。

“有什么好齜著牙笑的?加鞭!”

葉戈爾一邊在雪橇頭上的麥秸里翻尋,一邊咕噥說:

“鞭子大概脫落了,鞭把又……”

“鞭把怎么啦?”巴維爾·安東內奇迅速地厲聲問道。

“斷了……”

葉戈爾的臉一直紅到脖子,取出了斷成兩截的鞭把。巴維爾·安東內奇奪過兩段鞭把來,看了一眼,又遞回給葉戈爾。

“這兩根你拿去,還給我一根完整的。至于鞭子,老弟,那可是皮的——你去給我找回來。”

“可是鞭子也許……一出縣城就脫落了。”

“那再好不過了,找不著,你就可以就近進城去買一根……快去吧。回來時,只得靠兩條腿走回來了。我自己駕雪橇回去。”

葉戈爾了解巴維爾·安東內奇的脾氣。他跳下雪橇,往來路上走去。

而塔妮卡卻由于這個原因得以在老爺家過了一宿。

在巴維爾·安東內奇的書房里,下人把桌子搬到了火炕前,桌上放著一只茶炊,發出輕輕的咕嘟聲。塔妮卡坐在火炕上,巴維爾·安東內奇坐在她身邊。兩人喝著加牛奶的茶。

塔妮卡暖和得出汗了,她那雙小眼睛里像有不少晶瑩的小星星在閃爍。她的頭發很短,有點泛白,柔軟得像絲一般,梳成偏分頭,因此活像個小男孩。她筆直坐著,使勁地吹著盛茶的小碟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茶。巴維爾·安東內奇在吃小甜面包,塔妮卡不時偷偷地覷他一眼,看他低垂的白眉毛是怎樣上下動彈的,他被煙草熏黃了的唇髭是怎樣微微顫抖的。讓塔妮卡覺得好笑的是,他嚼起面包來嘴巴張得都快碰到太陽穴了。

如果那個雇工和巴維爾·安東內奇在一起,塔妮卡就不可能遇到老爺了。巧就巧在這天是巴維爾·安東內奇一個人駕著雪橇,繞道村子回家去。男孩們在山頭上滑雪。塔妮卡站在一旁看,把一只凍得發青的小手塞在嘴里,借此暖和暖和。巴維爾·安東內奇停下雪橇。

“你是誰家的閨女?”他問。

“科爾內伊的。”塔妮卡一邊回答,一邊轉過身去就逃。

“等等,等等,”巴維爾·安東內奇喊道,“我遇見你父親了,他要我捎些好吃的東西給你。”

塔妮卡站停了下來。

巴維爾·安東內奇和藹地微笑著,允諾帶她“兜兜風”,終于把她誘上了雪橇,帶走了。一上雪橇,就由不得塔妮卡做主了。她坐在巴維爾·安東內奇膝蓋上。巴維爾·安東內奇把她裹在皮襖里,用左手摟住她。塔妮卡一動不動地坐著。可是到了莊園的大門口,她慌了,整個人都從皮襖里鉆了出來,把腳伸到雪橇外邊。巴維爾·安東內奇及時托住她的腋窩,把她抱住,再一次用好言好語哄她別走。當他把這個衣衫襤褸、饑腸轆轆、凍得麻木的孩子裹在皮襖里時,他那顆老人的心越來越溫暖了。他心里在想什么不得而知,但是可以看到他那雙蠶眉跳動得越來越有生氣。

他領著塔妮卡去看各個房間,特地為她撥響自鳴鐘……起先,塔妮卡聽得咯咯直笑,可后來她不笑了,注意地聽著,詫異地審視著自鳴鐘:這種幽靜的鐘聲是打哪里來的?怎么會有這嘀嗒嘀嗒的聲音?后來巴維爾·安東內奇請她吃黑李子干,塔妮卡起初不肯吃,因為巴維爾·安東內奇說:“喂,這李子是染黑的,吃了要死。”他又給了她幾塊白糖。塔妮卡把糖藏了起來,想道:“不給瓦西卡吃,等媽媽哭的時候,給媽媽吃。”

巴維爾·安東內奇替她梳頭,給她束了根淺藍色的腰帶。塔妮卡微微地笑著,把腰帶拉到了腋下,認為這樣非常漂亮。巴維爾·安東內奇問她的話,有的她馬上回答,有的卻一語不答,只是搖搖頭。

書房中非常暖和。在遠處黑洞洞的房間里,鐘擺發出清晰的聲音……塔妮卡豎起耳朵聽著,但是已經支撐不住。她的腦子里涌現出數以百計的紛亂的念頭,而這些念頭全都蒙上了一層霧一般的睡意。

突然,掛在墻上的吉他的弦微微震顫了一下,發出一絲幽靜的響聲。塔妮卡咯咯地笑了。

“又敲響了嗎?”她揚起眉毛,問道,她把自鳴鐘同吉他當成了一件東西。

巴維爾·安東內奇冷峻的臉上綻開了笑容,頓時顯得容光煥發,而他的臉上已很久沒有這種慈祥的表情和這種童心未泯的老人的喜悅神色了。

“我彈給你聽。”他悄聲說道,從墻上取下了吉他。

他先彈了一首《卡楚查舞曲》[7],接著又彈了一首進行曲《追擊潰逃的拿破侖》,然后轉到歌曲《霞光》:

我的霞光,我可愛的霞光,

我絢爛的霞光!

他望了一眼正在打盹的塔妮卡,恍惚覺得她已出落成一個美麗的村姑,正在和他一起歌唱:

我要迎著霞光,

放聲歌唱!

說得輕巧,美麗的村姑!等待著她的是什么呢?一個瀕于餓死的小女孩能有什么樣的歸宿呢?

巴維爾·安東內奇緊鎖眉頭,用力按住了琴弦。

就在此刻,他的侄女們正在意大利的佛羅倫薩……啊,塔妮卡和佛羅倫薩!……

他站起身來,輕輕吻了一下塔妮卡的腦袋。腦袋上散發出一股沒有煙囪的農舍的氣味。

他在屋里踱來踱去,兩條蠶眉不停地跳動。

他想起了附近那些村落,想起了村落中的居民。有多少這樣的村落呀——無論哪兒的村落都在受著饑饉的折磨!

巴維爾·安東內奇輕輕地邁動著穿著氈靴的腳,越來越快地踱著步,同時常常停下來,望著兒子的照片……

而塔妮卡卻夢見了果園,傍晚時,她正是穿過這個果園來到這幢宅第的。雪橇靜靜地在密林中奔馳,樹木披著像白毛似的寒霜。樹木中間忽明忽暗地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熒光,有的是湛藍的,有的是翠綠的,那是星星……周遭仿佛聳立著許多白色的宮殿,寒霜紛紛地落到她臉上,像是涼颼颼的絨毛,舒適地撫弄著她的面頰……她夢見了瓦西卡,夢見了嘀嗒嘀嗒的鐘聲,還聽到母親在黑洞洞的、煙霧騰騰的農舍中像哭泣似地唱著古老的民謠……

1892年

品牌:安徽文藝
上架時間:2019-05-29 10:33:55
出版社:安徽文藝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安徽文藝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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