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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愛情學

有個姓伊弗列夫的人,六月初有一天,驅車去本縣境內最邊遠的地區。

他乘的那輛篷頂歪斜、上邊落滿塵土的四輪馬車是他的內兄借給他的。他正在內兄的領地內度夏。拉車的三匹馬雖然矮小,卻喂養得很好,鬃毛油光锃亮,厚厚地披垂在頸上。這三匹馬他是向村里一個富裕的莊戶人借的。駕車的就是這個莊戶人的兒子,一個才十八歲的小伙子,人古板而精明。小伙子一直在想著心事,一臉的不高興,仿佛有什么事得罪了他,一望而知,這人是不懂得開玩笑的。伊弗列夫終于確信跟他沒什么好攀談后,便定下心來,漫無目的地觀察路旁的景色。嘚嘚的蹄聲,叮當的鈴聲,正是做這種觀察的最相宜的氛圍。

起初坐在車上挺愉快:天氣暖洋洋的,云彩遮住了陽光,路很平,曠野上遍地是花,許許多多云雀在此呼彼應地啼囀;從莊稼地,從無際無涯的不太高的青灰色的黑麥中拂來陣陣香甜的熏風;風把隨它偃仰的麥稈上的花粉席卷而去,有的地方揚起了大片大片的花粉,遠遠望去就像是霧。小伙子戴頂嶄新的便帽,穿著件樣子有點兒笨拙的閃光毛料西裝上衣,端端正正地坐著;由于家人把三匹馬都托付給他,加之又穿著這么一身做客的衣服,他的舉止就特別矜持了。馬咳嗽著,不慌不忙地跑著,拉左邊套的那匹馬的拴套索有時松松的,蹭著了車轱轆,有時又繃得緊緊的,而在拴套索下邊則無時無刻不閃爍著磨損了的馬蹄鐵的白光。

“要彎到伯爵家去嗎?”當前方出現了一個村落,村中柳樹叢和果園擋沒了地平線的時候,小伙子問道,但是并沒有回過身來。

“去干什么?”伊弗列夫問。

小伙子沉吟了一會兒,用鞭梢把一只正在叮馬的牛虻打死,然后口氣生硬地說:

“去喝杯茶……”

“你想的不是茶,”伊弗列夫說,“你是舍不得馬。”

“馬是不怕跑路的,馬只怕料喂得不好。”小伙子儼然以教訓的口吻說。

伊弗列夫掃視了四下一眼:天氣變壞了,一團團昏暗的云從四面八方匯攏來,已經開始飄下疏疏落落的雨點——這種陰陽怪氣的天氣總是要下一場雨才肯放晴……村外有個老頭在耕地,據他說府第內只有年輕的伯爵夫人一人在家,可他們還是驅車直駛伯爵府。小伙子把馬車停在遍地泥濘的院中央一只石頭水槽旁邊,水槽已大半埋在泥里,槽面叫馬蹄踩得斑斑駁駁的,凈是麻點。小伙子很高興馬能夠休息片刻,他坐在馬車的馭者座上,把粗呢大衣往肩上一披,若無其事地聽任雨點飄落到身上。他打量著腳上的靴子,同時用鞭柄把轅馬的皮頸套推正。而此時,伊弗列夫則坐在由于下雨而陰暗下來的客廳里,同伯爵夫人一邊聊天,一邊等茶煮好;臺階上有個赤足的姑娘將一大把劈得小小的木柴,澆上火油,燒得像紅布一般,塞滿茶炊的爐膛,茶炊冒出一股股濃濃的青煙,從客廳洞開的窗外彌漫開去,把劈柴的煙火味從窗洞中送進了屋來。伯爵夫人穿一件腰身寬大的玫瑰紅長袍,前襟叉得很開,露出一大片撲過粉的胸脯;她大口大口地吸著煙,不時捋捋頭發,將兩條結實圓潤的手臂一直露到肩膀;她吸著煙,咯咯地笑著,總是把話題扯到愛情上去,同時講述她的近鄰,地主赫沃辛斯基的事。伊弗列夫還是孩子的時候就知道,赫沃辛斯基由于他所寵愛的侍女盧什卡早夭而發了瘋,從此神志再沒清醒過。“嚄!這個盧什卡真是個傳奇式的女子!”伊弗列夫用玩笑的口吻說,由于情不自禁地吐露了心曲而感到有點不好意思,“赫沃辛斯基這個怪人總是用瘋子的層出不窮的想法去神化她、美化她,使我年輕時幾乎對這個死去了的女人害上了相思病,把她想象成為一個國色天香的絕代佳人,雖然有人說她實際上長得并不怎么好看。”“是嗎?”伯爵夫人并沒有在聽他說,只是隨口敷衍道,“赫沃辛斯基今年冬天死了。他有個好友叫皮薩列夫,他生前只有這個人偶爾才肯見見。據皮薩列夫說,而且說得非常肯定,赫沃辛斯基在一切其他方面并沒有瘋,我完全相信這一點——他不過是跟世人不同而已……”臨了,那個赤腳姑娘終于小心翼翼得異乎尋常地托著一只老式的銀盤,端來一大杯用池塘里的水泡成的灰不溜丟的釅茶和一小簍沾滿蒼蠅屎的餅干。

當我們重新登程時,雨已經下大,不得不撐起頂篷,放下干裂了的硬撅撅的擋布,彎腰曲背地坐在車里。三匹馬頸上的鈴鐺喑啞地響著,從烏油油的馬腿上淌下一道道雨水,車輪下響起了簌簌的茂草聲,這是因為小伙子要抄近路,穿行在田界上的緣故。篷頂下彌漫著暖洋洋的黑麥的香味,其中羼雜有舊馬車的陳味……“原來赫沃辛斯基已經死了,”伊弗列夫想道,“無論如何得趁此機會,彎到他家去,哪怕去看一眼已成死屋的神秘的盧什卡的殿堂也好……這個赫沃辛斯基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物?是個瘋子,或者僅僅是因為鐘情于一個女子而心碎腸斷了?”據那些上了年紀的地主,赫沃辛斯基的同齡人說,他當年是全縣有名的數一數二的聰明人。可突然鬼使神差,叫他墜入情網,狂熱地愛上了這個盧什卡。后來盧什卡猝然暴死,他便對一切都心灰意懶,從此杜門謝客,終日待在盧什卡生前所住并死于其間的臥室里——他不但足不出戶,連他自己的莊園內也沒有任何人見得著他的面,他在她的臥床上足足坐了二十多年,把盧什卡床上的褥墊都坐出了一個大洞,并且把世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統統都說成是盧什卡顯靈:打雷了——是盧什卡派雷公打的;宣戰了——是盧什卡決定的;歉收了——是莊戶人得罪了盧什卡……

“你這是走赫沃辛斯基村那條路嗎?”伊弗列夫冒雨把身子探出車篷,問道。

“是走赫沃辛斯基村那條路。”在嘩嘩的雨聲中小伙子的回答聽不大清,打他耷拉下來的便帽上直往下滴雨水,“由皮薩列夫村往上游走……”

這條路伊弗列夫從未走過。但見周圍的土地越來越貧瘠,越來越荒涼。田界已到了盡頭,馬放慢了步子,馬車在一條沖刷出來的干涸的河床內,車身傾斜地朝山岡下緩緩行去;山坡上的一塊塊草場尚未刈割,在低垂的烏云的映襯下,綠油油的山坡分外觸目,也分外郁悒。后來道路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一會兒在溝壑這邊,一會兒又到了溝壑那邊,一會兒穿過壑底,一會兒又駛入長滿赤楊及柳樹的山谷……路旁出現了不知誰家的一個小小的養蜂場,有幾只蜂箱擺在斜坡上結滿紅彤彤的草莓的深草叢中……此后馬車駛過了一條不知名的水壩,水壩早已廢棄,被蕁麻淹沒了,水塘也久已干涸,塘底的莠草足有一人高……一對黑不溜秋的小濱鷸凄厲地鳴叫著,由莠草中飛上大雨滂沱的天空……而在水壩上,在蕁麻叢中,一大叢年深日久的灌木開滿了白中透出一絲淡紅色的小花,這就是人們稱之為“神樹”的那種可愛的樹。直到這時,伊弗列夫才突然回想起了這個地方,回想起了他年輕時曾不止一次騎馬走過這里……

“聽說,她是在這里投水淹死的。”小伙子出人意料地說道。

“你是說赫沃辛斯基的情婦嗎?”伊弗列夫說,“這是瞎說,她根本連想都沒想過要投水自盡。”

“不,她是投水自盡的,”小伙子說,“至于他發瘋,倒不是因為那個女人,而是因為窮得沒法過下去了……”

說罷,他沉吟了一會兒,然后粗聲粗氣地加補說:

“怎么,咱們還要彎到……那個赫沃辛斯基家去嗎……瞧,馬都累成什么樣了!”

“你就行個好吧。”伊弗列夫說。

被雨水澆得呈現出像錫一般顏色的大路,升上了一個山岡,岡上有一片混合林,其中到處都是伐木時劈下來的碎木片,全都濕漉漉的,已經腐爛。就在這些碎木片和樹葉之間,在樹樁和散發出苦澀、清新的氣息的白楊樹苗間,孤零零地兀立著一幢農舍。周遭闃無一人,只有一群群鹀鳥棲息在高高的花枝上,嘁嘁喳喳地叫個不停,響徹了聳立在屋后的整個稀疏的樹林。可是當三駕馬車從爛泥漿中轔轔駛近農舍門口時,卻不知從哪兒突然躥出一大群狗,有黑色的、栗色的、煙色的,圍住了三匹馬激動地狺狺狂吠,同時縱身躍起,一直跳至馬頭。它們凌空翻滾著身子,拼命地騰躍,幾乎都挨著了馬車的頂篷。就在這時,突然地響起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雷,把馬車頂上的天空劈了開來,小伙子狂怒地揮舞鞭子,抽打著這些惡犬,而馬則放開四蹄,在不時打眼前掠過的白楊的枝丫之間飛奔……

打樹林里已經可以遙遙望見赫沃辛斯基村。狗還追趕了一陣,終于落在后面,頓時不再吠叫,像完成了什么大事似的往回跑去。樹林已到盡頭,前面又是開闊的田野。天已近黃昏,此刻烏云既像是在散開去,又像是從三個方向聚攏來:一是從左邊,那兒的云幾乎是烏黑烏黑的,可在云堆的隙縫間,卻露出一線藍色的天空;一是從右邊,那兒的云是灰白色的,不斷地打著雷電;還有就是從西邊,從赫沃辛斯基田莊,從河谷的斜坡上,那兒的云是發青的,有點兒渾濁,垂下一條條煙雨蒙蒙的水簾,透過這一團團青云,可以看見遠方堆積如山的玫瑰紅的云霞。馬車頂上的雨越來越小了,于是渾身濺滿泥漿的伊弗列夫坐直身子,高興地把變沉了的頂篷放下來,舒暢地呼吸著田野芳香的潮氣。

他望著漸漸駛近的田莊,終于親眼看到了過去曾聽到人們不知講過多少回的地方,但他仍跟過去一樣,覺得盧什卡并非二十年前,而幾乎是遠古時代在這里生活,在這里死去的。一條小溪隱沒在山谷的歐莞叢中,一只雪白的海鷗在小溪上空盤旋。再往前去,在半山腰上,堆著好幾排因淋著雨水而發黑了的干草垛;就在這一堆堆干草垛間,相距很遠地散布著幾棵銀晃晃的白楊。宅第坐落在光禿禿的山頭上,相當大,當年曾是一幢白色的建筑,濕漉漉的屋頂閃閃發光。宅第四周既無果園,也無任何附加建筑,只有在大門的地方立著兩根磚砌的門柱,再就是溝渠里長滿了牛蒡。當馬涉過小溪,登上山岡時,有個穿著一件口袋耷拉下來的夏季大衣的女人,在牛蒡叢中攆著火雞。宅第的正面給人以一種極不舒適的感覺:窗戶非常少,而且都很小,嵌在厚厚的墻壁里。而好幾個陰森森的門廊卻大而無當。在其中一個門廊下,站著個年輕人,正詫異地望著乘車前來的人,這年輕人穿一件灰色的短袖中學生校服,腰里系著一根闊皮帶,膚色黝黑,一對眼睛十分漂亮,盡管臉色有點蒼白,且長滿雀斑,活像只鳥蛋,卻仍然英俊極了。

總不能貿貿然闖進人家家里,得找個什么理由。伊弗列夫登上門廊,道了自己的姓名,說是據伯爵夫人講,死者身后遺下一批藏書,所以前來看看,說不定要買下來,年輕人聽了,臉漲得通紅,立刻把他領進屋去。“看來這就是著名的盧什卡的兒子了!”伊弗列夫想道,眼睛不放過一路上的任何一件東西,并且不時回過頭去,隨口同主人敷衍,這無非是想多看他一眼。他長得比實際年齡還要嫩相得多。他急急忙忙回答著伊弗列夫的問話,但大都只用一個詞,而且常常慌張得答非所問,顯然,這既是由于羞澀,也是由于貪欲;從他講的第一句話,從他難為情地急急忙忙宣稱,他所擁有的那些書,花再多的錢也買不到,便可看出他非常高興能有機會把這批藏書脫手,并想賣到一大筆錢。他穿過昏暗的門廳,廳內鋪地的麥秸由于潮濕而發紅了。他把伊弗列夫領進一間寬敞的前室。

“令尊生前就睡這間屋吧?”伊弗列夫問道,一面跨進前室,一面摘下帽子。

“是的,是的,這間屋,”年輕人急忙回答說,“其實家父并不睡在這里……他大部分時間都坐在臥室里……不過,當然,也常常上這間屋里來……”

“是啊,我明白,他有病。”伊弗列夫說。

年輕人惱火了。

“有什么病?”他說道,語氣比剛才要大膽多了,“這全是捏造,先嚴在神志方面沒一點病……他只是整天念書,哪兒都不去,就這么回事……對了,請您還是別把帽子摘掉的好,這兒挺冷,我們都不住在這半邊……”

的確,屋內遠比屋外要冷。在這間給人以冷漠之感的前室里,四壁糊著報紙,窗戶在烏云的映襯下顯得十分憂郁,窗臺上擱著一只用麥秸編的鵪鶉鳥的鳥籠。有只灰色小口袋在地板上蹦來蹦去。那個年輕人佝下腰去,抓住小口袋,放到木坑上,伊弗列夫這才曉得里邊是只鵪鶉;然后兩人走進了飯廳,飯廳非常之大,幾乎占去了整幢宅第的一半面積,窗是朝西和朝北開的。有一扇窗戶映滿了正在逐走烏云的落霞金色的光芒,隔著這扇窗子,可以看到戶外有一棵百年老白樺樹,枝葉葳蕤,樹干從上到下都呈黑色。飯廳正面的墻角處供滿了一只只沒安玻璃的神龕,里面擺著或掛著圣像。其中有一尊很大的披著銀袍的圣像,一望而知是件古董,在這尊圣像上放著一對花燭,那黃黃的蠟活像是尸體的顏色。花燭上系著一對藍蝴蝶結,顏色也已泛白。

“請您原諒,”伊弗列夫顧不得失禮,開口問道,“莫非令尊同……”

“不,沒有,”年輕人立刻明白了他問的是什么,輕聲回答道,“這對花燭是在家母過世后,家父才買的……他甚至還特地戴起了訂婚戒指……”

客廳內的家具粗大笨重。但在窗間的墻壁前卻擺著幾只考究的玻璃櫥,里邊放滿了茶具和有金套子的細長的高腳酒杯。地板上鋪滿了已經枯干了的死蜜蜂,所以一腳踩下去就咔嚓咔嚓發響。會客室里也灑滿了死蜜蜂,但沒一件家具。年輕人領著伊弗列夫穿過會客室和另一間有一只木床的昏暗的房間,在一扇矮門前站停下來,打褲兜里掏出一把大鑰匙。他費了好大功夫才使鑰匙在長了銹的鎖孔里轉動,然后一邊推開門,一連嘟囔了句什么話,于是伊弗列夫看到了一間有兩扇窗子的斗室:一邊貼墻擺著一只光禿禿的鐵床,沒鋪任何被褥,另一邊擺著兩只小巧的美紋樺木的書櫥。

“這就是藏書嗎?”伊弗列夫走到一只書櫥前問道。

年輕人急忙回答說是的,隨即走過來幫他把櫥門打開,懷著急于把書脫手的欲念,注視著他手的一舉一動。

這些藏書真是無奇不有呀!伊弗列夫打開一本本厚厚的硬封面,翻閱著一頁頁窸窣發響的已經發灰了的紙,出聲念著書名:《妖魔的淵藪》……《晨星與夜鬼》……《論宇宙之奧秘》……《奇境漫游》……《最新詳夢全書》……他捧著書的手一直在微微顫抖。那顆與世隔絕,在這間斗室里長期過著隱居生活,直到不久前才與這間斗室永別的孤獨的心靈,就是從這些書中擷取養料的……但也可能這顆心靈的確并未完全瘋掉呢。“有一種生活,”伊弗列夫想起了巴拉丁斯基[11]的詩句,“有一種生活,不知該稱它什么,既不是醒,也不是夢,而是介乎兩者之間,正是它使人的理智與瘋癲相連……”西邊天上的烏云已經消散,從綺麗的紫羅蘭色的云彩間投下的金色霞光,奇異地照亮著這間不幸的愛屋,這是一種不可理解的愛情,它把人的整個一生變成了一種神魂顛倒的生活,要是不碰到那個具有謎一般魅力的盧什卡,這人的一生本可以跟正常人一樣平平而過的……

伊弗列夫從鐵床下抽出凳子,在書櫥前坐下來,掏出一盒煙卷,同時悄悄地掃視了斗室一眼,記住了其中的一切。

“您抽煙嗎?”他問站在身旁的年輕人說。

那人的臉又漲得通紅。

“抽的,”他嘟囔著,竭力想微笑一下,“其實也沒什么煙癮,只是抽著玩的……不過您要是給我一支的話,我可太感謝您啦……”

說罷,他不好意思地接過煙卷,雙手索索發抖地把煙點燃,然后走到窗臺前,在上邊坐了下來,擋住了晚霞黃澄澄的光芒。

“這是什么?”伊弗列夫勾身到書架中間一格,那里只放著一本開本很小的書,樣子有點像祈禱書,此外,還有一只首飾匣,匣子四角包著銀,銀子由于年代過久而發黑了。

“沒什么……首飾匣里只有先慈的一串項鏈。”年輕人愣了一下,隨后竭力裝得漫不經心地回答說。

“可以看一下嗎?”

“請……只不過是一串非常普通的項鏈……您不會感興趣的……”

伊弗列夫打開首飾匣,看到了一串戴舊了的廉價的藍寶石項鏈,那一粒粒圓圓的藍寶石就像是普通的小石子。可是他一看到許多年前曾經戴在她頸項上的這些小石子時,就不由得神不守舍,這個女人必定是楚楚動人、惹人愛憐的,她的容貌雖已無從得知,但不可能不是美麗的,美麗得使人一見銷魂。伊弗列夫拿起項鏈把玩了好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放回到首飾匣里,然后拿起了那本小書,這是一本將近一百年前出版的十分精美的袖珍讀物,名叫《愛情學》,或曰《戀愛經和相愛術》。

“這本小書,非常抱歉,我不能出售,”年輕人為難地說道,“這本書十分貴重……家母生前一直把它放在枕頭底下……”

“可您或許會允許我翻閱一下吧?”伊弗列夫問。

“請。”年輕人輕聲說道。

那人死死地盯住伊弗列夫看,這使他隱約感到好似芒刺在背,但他已顧不得自己的舉止是否唐突,慢慢地翻閱起《愛情學》來。全書分成好些短小的章節,有《論美》《論心靈》《論智慧》《論愛情之規律》《論進攻與自衛》《論齟齬與復好》《論柏拉圖式之戀愛》……每一章都由簡潔、典雅,有時又極其含蓄的箴言組成,在有些箴言下邊,工工整整地用紅墨水筆畫了一條線。“愛情并非我們生活中簡單的插曲,”伊弗列夫念道,“我們的理智總是與心靈相悖,而且無法將其說服。女子一旦傾心于人,就會比任何時候都堅定。凡能左右我們理想的女子,我們就會敬重她、愛慕她。虛榮心是要挑挑揀揀的,而真正的愛情從不挑揀。女子的美色是次要的,可愛才是主要的。一個女子若在我們了解她之前,即向我們透徹地剖析自己,她就能成為我們心靈的主宰,而我們的心靈則永遠甘為愛情的奴隸……”書中還有一章叫作《淺釋花卉的語言》,在這一章中有些地方也畫了紅線,例如:“野罌粟——表示憂愁。帶石楠——表示你的迷人之處已深印在我心底。蒺藜——表示美好的回憶。郁悒的天竺葵——表示患了憂郁癥。苦艾——表示永恒的悲傷。……”書最后那張空白的襯頁上,也用紅墨水筆寫了一首四行詩,是用蠅頭小楷寫的,年輕人伸長脖子,湊近來看了看《愛情學》,裝出一個微笑說:

“這首詩是先慈自己寫的……”

半小時后,伊弗列夫如釋重負地同那個年輕人告別,在所有藏書中,他只買下了這一本,價錢出得很高。田野后邊的云彩閃爍著渾濁的金色的霞光。蔥綠的田野濕漉漉的,一汪汪積水反射出落霞的余暉。小伙子慢騰騰地攆著馬,伊弗列夫也不去催他。小伙子告訴他說,剛才看到的那個在牛蒡叢中攆火雞的女人是輔祭的妻子,同小赫沃辛斯基姘上了。伊弗列夫沒去聽他說。他一直在想盧什卡,想她那串項鏈,這串項鏈使他百感交集,就像當年他在意大利一個城市中看到一位女圣徒的遺物時那樣。“她永遠進入了我的生活!”他想道。于是,他從口袋里掏出那本《愛情學》,借著霞光,慢慢地念著寫在最后一頁上的那首詩:

墜入情網的心紛紛勸導你:

“去追求那古已有之的甜蜜的東西!”

心把這本愛情學傳給孫子和曾孫,

讓世世代代的后裔體味學習。

1915年2月于莫斯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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