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圓環耳朵
- 蒲寧文集·短篇小說卷(下)
- 蒲寧 戴驄
- 7104字
- 2019-05-30 17:59:39
在那寒冷陰暗的大白天,許多人都曾見到一個身材高大得非同尋常的人。他自己說名叫亞當·索科洛維奇,以前當過海員。這人忽而出現在尼古拉耶夫火車站附近,忽而又出現在涅瓦大街的好幾個地方。他走在利戈夫廣場的人行道上,不知為什么正經八百地凝望亞歷山大三世的紀念碑和打轉兒掉頭的有軌電車,并且注視來來往往的穿黑衣服的行人、去站上接客的馬車夫們、從車站拱門里鉆出的郵車,以及駛過的靈車——那靈車載著黃亮亮的薄皮棺材,卻沒有一個送葬的人跟在它后面。后來,他站在阿尼廳科夫橋端悒悒地俯視深藍色的河水,被臟雪弄成灰不溜丟的駁船。他還沿涅瓦大街逐一研究櫥窗里的陳列商品。要不留意他是不可能的,任何一個撞見他的人都有一種模糊的不悅和不安感,不禁暗暗想:“哎喲,這先生陰沉得好可怕!”
他的鞋,瘦口褲子,背上沾上泥漿的厚呢大衣和皮制英國便帽都說明用了好久了,任何天氣情況下都沒有脫下來過。他出奇地高,出奇地瘦,加上長腿和大腳踝,胡子精光的光禿禿的嘴巴,發達的下巴和下巴下少有的凹洼,上身下身沒有一處長得協調。他陰森個臉,像是不懷好意,卻又極其專注,久久地佇立櫥窗跟前,雙手插在褲袋里,口叼著煙嘴。難道他真對那些領帶、手表、箱子、文具之類感興趣?一下子便能看出——不,他是屬于那種成天在市里游逛的怪人,之所以成天游逛是因為他只在街路上方能思考,或是因為無家可歸,或是在等待、冀盼。
掌燈時分,他是在離拉茲葉不遠一家小酒館跟兩名水手一塊兒度過的。
三人都不脫去外衣,圍坐在幽暗客堂中一張很不舒服的靠墻餐桌旁。索科洛維奇的位置尤其不舒服:有個站在客堂深處倚著柜臺小酌的圓頭矮個韃靼人正瞪眼瞅他脊梁;在他對面的墻上,貼了一張啤酒廠的廣告畫,畫三個輕狂的公子哥兒把高筒禮帽推到后腦勺上,手執冒氣泡的酒杯;從左面吹來顧客進出開門時的穿堂風,從右面還有跑堂來回奔走帶起的人來風。附近有道門檻,走下三級臺階便是走廊,從那兒飄來廚房的酸味和煤氣味。那兒還另有一門通臺球室,臺球室半明半暗,幾個男子舉著臺球桿兒在桌旁走動,單穿馬甲,頭部隱沒在陰影里。索科洛夫坐到那個不舒服的位置上,從大衣袋里掏出煙斗,接著皺眉注視起啤酒廣告。兩名水手正跟跑堂搭訕。他給煙斗裝上煙絲,誰也不看,管自用濃重的低音悠悠說道:
“為什么專掛這些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不掛些招貼。也就是說能正確反映人類理想的醒世警言?難道,比方說,這些個花花公子真能表達出即使只占十分之一的人類理想嗎?”
“你自己也許是個地主家的少爺。”水手之一列甫琴科不懷好意地說。
“若說我是少爺,那也是人類的少爺,”索科洛維奇的戲謔語調正巧與對方的諷刺匹敵,“我的地主家庭出身并不妨礙我看清世界和世上的英雄豪杰,也不妨礙我當汽車司機……你可知道,瞧你在大街上喪魂落魄似的不知追逐哪個俏娘為好,倒怪有興味的。”
說罷點燃煙,將拿煙斗的左手胳膊肘支到桌子上。他的大衣翻領里沒有襯衫,裸露的手腕上刺著青色文身—— 一條身子歪歪扭扭的日本龍。
整個黃昏他都像喝茶似的喝高加索白蘭地,用粉紅色沙丁魚做酒菜,一個勁兒吞云吐霧。兩名水手,一如所有受欺凌的干粗活的人,話多牢騷多,每人只希望談他個人、揭露宿敵及上司的種種丑惡勾當,并且吹噓他自己:一個說,有次他扇了好挑剔的大副“耳刮子”;另一個說,有次把水手長扔進了大海。每人都爭著說話,甚至還嚷嚷:
“不信?要不要我打賭?”
索科洛維奇吸著煙斗,嚅動著下巴,郁郁地不發一言。從喀瑯施塔特到蒙特維的亞他都算得上是酒肆的常客了,練就了百喝不醉的本領。他只喜歡杜松子和苦艾酒。今晚飲量毫不遜他伙伴,但表面上微醺并不對他有任何影響。而這更使兩名水手不滿,并且,據他們后來說起,叫人惱火的還有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冷臉蛋和沉思默想的神秘神情;無論他的性格、他的過去,還是他現在無家無業的生活,都沒法兒弄清楚。很快就喝醉的列甫琴科有次對他嚷道:
“媽的,別那么大模大樣!我們請你喝酒,你干嗎對朋友不理不睬,凈擺弄你那破爛煙袋?”
可索科洛維奇冷冷回敬:
“請放客氣些,別嚷嚷。嚷嚷只能使我來氣。我已不止一次奉告過,酒對我起不了作用,也不能使我由此特別高興。我的味覺是很遲鈍的,我是所謂的變態人,明白了嗎?”
列甫琴科窘不知對,但裝作不在意的樣兒:
“也請你別那么自高自大。這有什么不明白的?你說你是變態人,那就該壓根兒不沾酒,可你全不是那么回事兒。再瞧你那身架子,單手就能把人治死。可你卻說……”
“我說得千真萬確,”索洛科維奇打斷他的話,提高聲音說,“任何一個變態人往往某一感覺特別敏銳,操辦某種事特別有能耐,相反,在其他方面,他的感覺是退化了的,明白了嗎?有沒有氣力那是另碼事兒。”
“怎能知道他是變態人呢,如果他強壯如牛?”列甫琴科言帶譏誚。
“比方說,可根據他的耳朵來分辨,”索科洛維奇似真似假地回答,“變態者、聰明人、流浪漢和殺人犯都長有一副圓環耳朵,也就是說像用來絞死人的套索圓環。”
“得了吧,任何人如果惱恨過頭都會殺人的,”另一水手叫皮利尼亞克的隨口說,“有一次我在尼古拉耶沃……”
索科洛維奇等他說完以后方始開腔:
“皮利尼亞克,我也懷疑這樣的耳相只有所謂變態人方有。一如你所知道的那樣,概括而言,人人內心都隱藏有殺人的欲望乃至虐待他人的欲望,有一些人的謀害簡直無法克制,而緣由是各式各樣的,例如,出之于隔代遺傳因素或心中過深地沉積著對人的仇恨感。他們殺人,一點兒也不是由于惱怒,而殺人之后,不但不感到一般人所說的內心痛苦,相反,他如釋重負般生怕回歸正常,盡管他的憤懣、憎恨、嗜血欲表現為殺人這樣的卑鄙行為。人們說謊已說夠了!殺人者見血之后必然受強烈震動,感到畏懼、痛苦等——全是一派謊言!罪必伴罰之類的小說只是在造假。要寫就寫犯罪而并不由此受懲罰。兇手的心理狀態取決他對殺人的看法,取決于他所期待的是絞刑。滿足感難道是賞賜進行種族殘殺的人,從事戰爭、革命、絞死罪犯的人的內心會感到痛苦和恐懼?”
“我讀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列甫琴科驕傲地說。
“是嗎?”索科洛維奇向他投去沉重的目光,說,“你有否讀過關于劊子手杰布列爾的紀事?他不久前死于巴黎郊外自己的別墅里,享年八十歲,一生中遵從他那最最文明的國家政權的命令,用鍘刀鍘了整整五百個人的頭顱。所有刑事檔案都密密麻麻地記下兇犯們的作案始末:如何殘酷,如何冷靜,如何無恥,如何瘋狂。不過不只是變態人、劊子手和苦役犯方有殺人欲,所有人類的書籍,所有的神話、史詩、壯士歌、史記、戲劇、小說全都載有殺人之類的內容——難道有人讀罷大驚失色的?每個孩子都讀了美國作家庫珀寫的兒童小說,那里面曾談及如何剝下帶發頭皮。每個中學生都讀到過亞述國王用俘虜的人皮造城墻的故事。每個神父都知道《圣經》中‘殺死’一詞重復出現一千次以上,并且大部分均以贊美的口吻感激上帝所為。”
“為此它方被稱作《舊約》,它是部古代史嘛。”列甫琴科反駁道。
“而新時代的歷史更毋庸說了,”索科洛維奇道,“如果猩猩讀得懂文字,必然毛發倒豎……”他收起眉尖,掉頭去看別處,“現代的兩腳獸怎么跟該隱比!他們早就遠遠超過了他,早就沒有了原始式的天真。猩猩所處時代既沒有亞述王、愷撒大帝、宗教裁判所,也未曾發現美洲大陸,也沒有口銜雪茄在死刑判決書上簽字的國王,更沒有潛艇發明家一次就將數千人埋入海底;既沒有雅各賓黨羅伯斯庇爾分子,也沒有開膛破肚的杰科夫們……你作如何想呢,列甫琴科?”他問,重又把嚴厲的目光投向水手,“當代諸公有否為該隱和《罪與罰》中的主人翁拉斯科爾尼科夫而難受過?用金字載入史冊的那些暴君有否難受過?當你讀到土耳其人殺死百萬個亞美尼亞人,德國人往井內投放鼠疫桿菌,腐爛尸體充塞戰壕,飛行員向巴勒斯坦的拿撒納投炸彈的時候,你有否感到過痛苦?以最最殘忍的手段欺凌近鄰,將繁榮昌盛建立在人類白骨之上的巴黎人或倫敦人曾否感到內疚呢?感到痛苦的僅僅拉斯科爾尼科夫一人,而且僅由于沒有血氣并順從了兇狠的作者的意見,后者把基督塞進他所有的低級趣味小說。”
“落帆!該轉向啦!”列甫琴科企圖改變這場使他膩味的談話。
索科洛維奇沉默下來,朝兩膝間的地板上啐了口唾沫,安詳地繼續道:
“現今有千萬人在參加戰爭,歐洲不久將成為殺人兇手的王國,但是,任何人都明白,世界并不會因此而發瘋。有人曾說過,上撒哈林島去是可怕的,我倒愿意知道,過上一年兩年,戰爭結束之后,誰還會想起去歐洲曾是可怕的事呢?”
皮利尼亞克開始講述他叔父吃醋殺妻的事。索科洛維奇聽他講完后沉思良久,后來說道:
“有一種心理驅使人去殺害女性。這種心理來自我們的感官:女性的體軀給人以愉悅。但生養我們的女人這一高等動物只對粗暴的強有力的雄性方展示其淫欲……”
他把胳膊肘支在膝頭上重又不聲不響,仿佛把談伴忘了個干凈。
到了十一點,他高傲地起身與仍留酒館的水手們道別,重又去涅瓦大街。
濃重的夜霧裹住了涅瓦大街的燈光。寒氣襲襟。站在弗拉季米爾街口指揮熙來攘往的馬車、雪橇和汽車的警官,連胡子也都染滿白白的霜花。在帕爾金附近,一匹側身跌倒在車轅上的牡馬正踢蹬著四蹄,企圖站立起來。馬車夫腰間束條巨大而奇怪的圍裙,圍著馬轉圈兒,幫忙,結果白費勁。一個臉蛋通紅的魁偉街警,艱難地張開凍僵的嘴唇叫嚷,并揮起線手套里的手驅散看熱鬧的路人。索科洛維奇聽說軋死了一個橫穿馬路的穿浣熊皮大衣的白胡子老頭,據聞還是個著名作家。但索科洛維奇停都沒停又回涅瓦大街了。
一些人趕過了他,還帶著詫異的眼神從下到上地打量他,而他也趕過了另一些人。他把手抄在褲口袋里,聳起肩,將霧濕的下頜藏進大衣領,均勻地邁著長腳:左腳,右腳,左腳……左腳的跨步比右腳的大。與此同時,睨視著走在他前面的人。這些行人與他這大個兒比尤其顯得矮小。屋影從電線桿滑落進夜霧和嗒嗒的馬蹄聲中。有的還是神氣活現的溜蹄快馬,從鼻孔里噴出一陣陣熱氣,奔起來猶如風馳電掣。一輛雙套輕便馬車一晃而過,車上年輕軍官緊緊摟住年輕太太的腰肢,后者依偎著他,將臉躲進羔羊皮手籠……索科洛維奇放慢腳步,久久地瞅著他們的背影,瞅著冷霧中的涅瓦大街、電車中昏黃的燈光和電車辮子上一亮一亮的電火花,他大臉盤上露出定神的猙獰模樣。
他斜穿過阿尼奇科夫橋走上大街另一邊的人行道。風更烈、霧更重了。遠處,在暗沉沉的半空,市杜馬大廈的塔尖上亮著時鐘上一眨一眨的小紅燈。索科洛維奇駐步點燃一支香煙,好一陣子在溜眼看那些出現在街頭的粉姐兒。在他身后,商店已經打烊,大櫥窗里郁郁地亮著夜間照明燈,櫥窗里的模特兒——金發美女瞪起長睫毛眼睛,身穿呢的、皮的貴重大衣,從時髦的燦然奪目的女襯褲中露出死僵僵的木腿……嗣后他繼續往前,走進霧中的喀山大堂前的廣場,跨入多米尼克飯店。在那兒,人們像在大街上似的不脫大衣站著吃喝。他在一個角落里找了個座位,然后要了份黑咖啡。這里十分昏暗,只從人頭攢動的酒柜處投來一絲光亮。一個頭戴禮帽的凍臉胖子突然出現在他身旁,請求允許拿根桌上火柴盒里的火柴。劃亮的火柴照出了索科洛維奇的臉,凍臉胖子搭訕道:
“你很像我在維林斯克的一位熟人。敢問閣下,是雅諾夫斯基不是?”
他看了胖子一眼,冷起臉回答:
“你錯了,包打聽先生。”
在多米尼克他坐到子夜一時。最后,人走席散的飯店響起噼噼啪啪的桌椅碰撞聲。那是關店門后獲得了自由的跑堂們在把座椅粗暴地往桌上摞。他看了看他的大銀表,站起身來。
夜霧中的涅瓦大街可怕得嚇人,空空蕩蕩,一片死寂,從北極來的慘白濃霧隱藏著難以知曉的秘密,在人行道上,在黑黑的櫥窗和緊閉的大門附近尤顯得陰森。還有一些女郎在人行道上遛彎兒,她們打扮得花里胡哨,哼著小曲,邁著悠閑的步伐,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兒,可是透心涼的冷氣凍得她們打戰,有些女人像是妖魔附身,凍臉蛋兒十分可怕。
索科洛維奇出了多米尼克,走了約莫二百步,便挽起其中一位女郎——后來得知她叫科羅利科娃,她則簡稱自己為科羅利克的膀子。科羅利克個兒不高,瘦削,但由于庸俗的時髦裝束顯得胖胖的,頭上的女帽也大而無當,黑絲絨皺成一團兒,上面胡亂插些櫻桃形玻璃珠;大顴骨小臉蛋,加上凹陷、油黑的眼睛,模樣兒頗像蝙蝠。她在索科洛維奇躬身行走的當兒擋在道上做出不注意的樣兒晃晃腦袋,一手牽裙,抽出藏在烏亮的手籠里的另一只手來捂住嘴巴,似乎說:在你面前的是位女性呀!對方投了她鋒利的一眼,立刻挽住她膀子并招來停在街角上的馬車。于是這對坐進專裝散客的四輪馬車的人先沿著涅瓦大街,后穿過廣場,經由尼古拉耶夫車站的自鳴鐘樓(這時車站黑糊糊的,它已將各次列車發往俄羅斯雪野深處),然后經過那個高頭大馬上巍巍然地跨著一名騎士的糟糕雕像、費恰爾廣場、幾條夜霧彌漫的街巷,進入首都郊區的神秘暗夜。
一路上索科洛維奇只抽煙不說話,使科羅利科娃很感尷尬,于是她開口說,按她意見,庫圖佐夫牌的煙要比丁香牌煙好得多。這種帶點兒友好性的平常談話還未觸及正題,說來顯得可憐巴巴卻楚楚動人。但索科洛維奇仍保持緘默。于是她只得啟口請求先把陪伴費付了,并假裝勇敢地補充說,如果要她伴一通宵,只是在肯付好價錢的情況之下才答允。他默默掏給她兩枚銀盧布。她收下,將其中一枚塞到上下齒之間咬了一下,發現是假幣,便將之塞進手籠,說這枚銀盧布不能作數,收下只是為了留個紀念,她要求男方另付。索科洛維奇遲疑了一下,又給了一盧布。霎時間她換了另一姿態:突然打個寒噤,似乎弱女不勝寒的樣子,依偎到他身上。打寒噤許是假,然而,應該說,她用情卻是真誠的:她被這嚴若無情的魁偉強壯漢子吸引住了。可對方對柔情視而不見。
他們走得很遠。最后科羅利科娃吩咐趕車人在一幢二層磚樓前停下。樓門前懸的牌子是:“貝爾格拉特旅社”。這兒地處僻野,時間已是午夜一點三刻。
索科洛維奇偕同科羅利科娃沿粗地毯鋪的樓梯來到二樓半明半暗的走廊。管迎客的聽差尼揚丘克原本在一張窄窄的長椅上蓋著破羊皮領的皮大衣睡覺,驟見索科洛維奇的高大身材、陰森森的臉和霧濕的美國式胡子吃了一驚,他站起身,不友好地問:
“要干啥?”
“裝什么糊涂,蠢貨!”索科洛維奇高傲地回了一句,塞進他手里半盧布的銀幣,撇下他顧自往前走。
尼揚丘克初時不悅,想說“這樣的話我早聽膩了”,但手接觸到錢,再又認出了科羅利科娃,聽到走過身邊時投給他的話:“你認不出是我嗎?今兒我發財啦。”便皺了皺眉,叨叨地抱怨每天得受警察的氣,搶到索科洛維奇前面,劃亮火柴,在亮光下打開客房門。這是個結構復雜的、散發著香味的房間,雖有點兒悶,卻很暖和。窗戶的一半被院中的建筑物屋面擋住,窗玻璃成了黑的。從外面傳進來悶聲悶氣的說話和機器轉動聲,還不時亮起通紅的火光,像是忽然從地獄里面冒出來似的。
“那是怎么回事?”索科洛維奇問。
“在做夜班:清除污穢。”尼揚丘克話聲里怨氣未消。他把鏡臺上荷花蠟燭盤里的兩支蠟燭點亮,放下花細棉布窗幔,問客人需要些什么。
索科洛維奇給自己要了克瓦斯,接著奇怪地冷冷一笑,補充說:
“給小姐來點兒水果。”
“其他水果沒有,”尼揚丘克回答,“有葡萄,一盧布半一碟。”
“很好,就送葡萄。”
興許科羅列科娃得到如此款待很得意,她當真像大冬天有人奉獻葡萄的小姐那樣掃視著房間,跺著挨過凍的腳,一面往手籠里吹熱氣,一面嬌滴滴地說:
“哎喲喲,外面真冷!”
過了會兒,尼揚丘科托個大盤子進來了,盤里放著葡萄和兩個打開瓶塞正冒氣泡的瓶子。索科洛維奇待聽差一走,立刻關門上鎖。科羅利科娃站在桌子跟前摘食青顏色的凍葡萄,同時還在往她帶鋸木味的手籠里吹熱氣。她那可怕的冷臉同伴則在墻腳里脫大衣并解下紫色粗絨圍巾。嗣后窗外兇險的火光和夜間作業的嘈雜聲隱匿了,客房內部的情景不為外人所知。凌晨四時,走廊里的鈴聲驚醒了尼揚丘克。他套好褲子,穿上氈靴,往鈴箱察看。燈亮的是三號房,還從三號房門后送來女人的聲音,要他送一匣澤菲爾牌卷煙。睡眼蒙眬的尼揚丘克從小賣部取煙回來,卻忘了哪號房要的煙。于是他敲了敲八號索科洛維奇的門。問他的是門內粗魯的低嗓門:
“什么事?”
“你那位小姐要我送煙。”尼揚丘克回答。
“我‘那位小姐’從未要過煙。也不可能要煙。”低嗓門帶著教訓口氣。
尼揚丘克立時記起是誰要的煙,于是把它交到一只從三號門縫伸出的胖手掌里,回到走廊盡頭的木長椅上,一下子睡熟了。昏昏的靜靜的旅館走廊只有均勻的掛鐘嘀嗒聲。
他再次被喚醒已是六點多。八號房的客人已穿戴整齊,站他面前搖晃他的肩膀。
“這是付你的房費和小費,”他說,“現在,開門讓我出去,我該去工廠上班了。我那位小姐吩咐在九點鐘叫醒她。”
“葡萄的錢哪位付?”尼揚丘克不安地急急問。
“都在內了,”索科洛維奇說,“照我計算,一共四十七戈比,可我給了五十五,明白了嗎?”
隨后不緊不慢地往樓梯走去。
尼揚丘克因為瞌睡,半睜半閉著眼睛整整肩頭的大衣,走在他前面下樓開門。索科洛維奇耐心地等待他用鑰匙費力轉動鎖孔。最后,門開了,他越過尼揚丘克,豎起大衣領子,像歌手那樣捂住脖子不使受涼,說了聲“再見”,便走上潮濕的空氣新鮮的街道。天還很黑,街上靜無人跡,但這昏暗,這寂靜,正預示著清晨即將來臨。在市郊,整個兒城市上空響起了大小工廠的汽笛聲,用各種聲調召喚勞動貧民上班。旅社對面的路燈向它附近街面投下暗淡的光影。夜里落過小雪,霧已消散,柵欄后的木墻一夜之間披上了舉哀似的白色。但見索科洛維奇打個右轉彎,便消失在遠處了。凍得發抖的尼揚丘克關好大門,轉身回他的二樓。
再躺下睡覺已不值得,他開始尋找椅下的靴子。忽然,他看到八號門半開著,門里有燈光。他立刻奔了過去。房里靜悄悄,即使人在睡覺,也不會那樣靜得可怕。燭盤里的兩支插蠟已快燃盡。一個個陰影在昏暗中晃動。而在床上的被子底下,露出俯臥著的女人的光裸的短腿,頭被悶在兩個枕頭下面。
1916年
(石枕川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