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老婆子
- 蒲寧文集·短篇小說卷(下)
- 蒲寧 戴驄
- 2728字
- 2019-05-30 17:59:39
這個老態龍鐘的土里土氣的老婆子,坐在廚房里的長板凳上,號啕大哭,淚水像河一樣流下來。
圣誕節期的暴風雪發出朦朧的青光,在白雪皚皚的屋頂上,在白雪皚皚的闃無一人的街道上舞旋肆虐,還只下午,天光就昏暗了,屋內更是黑洞洞的。
在那邊餐廳里,鋪有天鵝絨臺布的餐桌旁整整齊齊地圍放著一張張安樂椅,掛在沙發上方的那幅油畫閃爍出昏沉的光澤,畫上有一輪浮游于白云之間的淡青色的皓月,一座茂密的立陶宛森林,一輛由三匹馬拉的雪橇,坐在雪橇上的獵人正在開槍射擊跟在橇后的狼群,一道道淡紅色的彈跡,一只只倒地而亡的惡狼。餐廳的一角擺著一棵栽在木桶里的高及天花板的熱帶植物,但枝丫已經枯干,樹葉也已黃死。另一角擺著一架喇叭像個漏斗似的留聲機。這架留聲機只有晚上來客人時才轉動,那時里邊就會有人用一種做作的絕望的腔調,聲嘶力竭地唱道:“啊,一輩子守著一個老婆,上帝呀,這種日子真難過!”鋪在餐廳窗臺上的濕淋淋的碎布片正往下滴著水,在蒙著漆布的鳥籠里,一只患了病的熱帶鳥,把頭伸進翅膀下邊,正在睡午覺。它由于不習慣我國圣誕節期的氣候,睡得很不安穩,做的夢是憂郁的,非常憂郁。住在餐廳旁邊長房間里的那個房客正在鼾聲如雷地酣睡。這是個上了年紀的單身漢,在初級中學教書,動輒就抓住小學生的頭發毆打他們,可在家里卻長年來專心致志地寫作一部巨著:《論世界文學中被縛的普羅米修斯的典型》。臥室里,男女主人由于吃午飯時大吵過一場,此刻正憋著一肚子氣,在同床異夢地睡午覺。而老婆子則坐在越來越昏暗的廚房里的長板凳上傷心地痛哭流涕。
吃午飯時又是因為她才吵起來的!女主人按年齡來說早應當羞于拈酸吃醋了,可是醋心仍然重得像個瘋婆子,以致一意孤行,竟雇了這么一個老婆子來當廚娘。男主人早已垂垂老矣,可是腦袋瓜里整天還在轉女人的念頭,他已經鐵了心,非要把這個老婆子送上西天去不可。這老婆子也的確惹人討厭:高高的個子,瘦骨嶙峋的肩膀,佝著個腰,耳朵背,眼睛花,膽子小得像兔子,盡管她已使出渾身解數,可是燒出來的菜仍咸不咸淡不淡的,難以下咽。她每走一步路都膽戰心驚,為了想討好東家,她沒一天不是累得精疲力竭……她的身世是很凄涼的,嫁的丈夫是個強盜和酒鬼,丈夫死后,她過著乞討的生活,長年來有一頓沒一頓,衣不遮體,連個棲身的地方也沒有……所以老婆子對現在又能過上人的日子,有飯吃,有衣穿,有鞋著,屋里又暖暖和和,打心底里感到慶幸,更何況她是在官老爺家里當差!每天臨睡前,她都跪在廚房的地上,虔誠地祈禱,恨不得把心都掏出來,她由衷地感謝上帝降恩于她,苦苦地懇求上帝別收回這個恩典,可男主人卻動輒就詈罵她:今天吃午飯時他對她一聲怒喝,嚇得她手腳發軟,一缽子菜湯就此掉到了地板上。這以后男主人和女主人吵得簡直不可開交!連那個吃飯時一直在想著普羅米修斯的教員,也受不了,斜著他那對像野豬似的小眼睛,央求他倆說:
“別吵了,天呀,這可是一年中最神圣的節期呀!”
此刻吵架已經停息,宅第里靜悄悄的,鴉雀無聲。院子里暴風雪發出青色的幽光,雪堆已高過屋頂,淹沒了大門和柵欄門……女主人的內侄,一個父母雙亡的臉色蒼白的大耳朵小男孩,穿著一雙氈靴,坐在廚房隔壁斗室內濕漉漉的窗臺前,久久地復習著功課。他是個學習勤奮的少年,下定決心要把圣誕節假期內的家庭作業統統背出來。他為了不使他的兩個贍養人和恩人傷心,為了告慰他倆,為了報效祖國,竭盡全力地要終生記住兩千五百年前希臘人(一般來說,這是個愛好和平的民族,自早到晚都聚集在一起去劇院演出悲劇或者進行祭祀,每有余暇就向神諭宣示所詢問吉兇)有一次借助女神雅典娜[53]的神威,擊潰了波斯王的軍隊,若不是希臘人過于嬌生慣養,耽于淫逸,毀掉了自己(不過話又要講回來,這是一切古代民族的通病,他們全都漫無節制地崇拜偶像,沉溺于奢華闊綽的生活而不能自拔),那么本來還可以沿著文明的道路繼續發展下去的。他背下這段歷史后,便合上書本,久久地用指甲刮著窗玻璃上的冰。后來,他站了起來,不聲不響地走到通廚房間的門口,朝那邊望了一眼,又一次看到了通常那種情景:廚房間里昏暗朦朧,一只廉價的掛鐘,時針雖然不會走動,始終指著十二點一刻,可是鐘擺的聲音卻特別清晰,特別急促。那只在廚房里過冬的小豬站在爐灶旁邊,豬頭齊眼睛伸進泔腳桶里,用嘴在里邊拱著……而老婆子則坐在那里哭泣,盡管不時用裙裾揩著眼睛,可淚水仍像河水一樣流下來!
后來,老婆子點亮了燈又哭了起來。她一邊哭,一邊用一把鈍刀子在廚房的地上劈小柴火,用來生茶炊。晚上,她把茶炊端到東家的餐廳里,給客人開門后回來,又哭個不休。就在她哀哀悲啼的時候,有個衣衫襤褸的守夜人正沿著遍地是雪的漆黑的街道朝遠處一盞給暴風雪吹滅了的路燈蹣跚地踅去,守夜人一共有四個兒子,可四個兒子年紀輕輕的全都死在德國人的機槍下了;就在她哀哀悲啼的時候,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郊外,村婦、老翁、孩子和綿羊擠在一幢幢臭氣熏天的農舍里呼呼大睡;也是在這個時候,在遙遠的首都,各種各樣光怪陸離的娛樂,好似海潮一般洶涌地泛濫著:在豪華的酒家里,那些闊佬正在做作地用酒缸子喝著兌有橙子汁的中國名酒,裝出一副喝得津津有味的樣子,為每一壇燒酒付出七十五個盧布;而在地下室的酒館里,也就是所謂的“酒肆”里,年輕人吸著可卡因,有時為了使自己能夠更加出名,抓過手邊的東西就大打出手,劈頭蓋臉地互相揍著對方涂得五顏六色的臉;他們把自己裝扮成未來主義者,也就是說,他們全是未來的人;在大學的一間講堂里,有名聽差把自己裝扮成詩人[54],怪腔怪調地朗誦著他關于電梯、長頸玻璃瓶、汽車和菠蘿的詩;在一家戲院里,有個腦袋光得沒一根頭發的人,順著用硬紙板做的大理石樓梯往上走去,死乞白賴地央求人家給他打開一扇什么門;而在另一家戲院里,一個名角[55]裝扮成俄國古代的一位大公,騎著一匹老掉牙的白馬,馬蹄踩得地板咚咚直響地走上舞臺,把一只手按在紙做的鎧甲上,唱上十五分鐘的歌,卻要收兩千盧布的包銀,而與此同時,五百個禿頂亮得像鏡子一樣的男人,舉著望遠鏡死死地盯著正在用嘹亮的歌聲歡送這位大公出征的女聲合唱隊,而同樣數目的盛裝的女士則坐在包廂里吃著巧克力糖;在第三家戲院里,一些患有肥胖癥的老頭子和老太婆裝扮成莫斯科老區的男女商人,拼命地號叫著,相互用腳踐踏著對方;而在第四家戲院里,苗條的姑娘和小伙子脫得精赤條條,頭上盤著一串串玻璃做的葡萄,裝扮成森林之神[56]和女神,瘋狂地互相追逐……總之,在守夜人孑身一人守夜,另一些人擠在農舍里睡覺,還有一些人尋歡作樂的時候,那個老態龍鐘的土里土氣的老婆子直至深夜一直在不停地哀哀悲啼,而伴隨著她悲啼的是從東家的會客室里傳來的用做作的絕望的腔調,聲嘶力竭地唱出來的歌聲:
啊,一輩子守著一個老婆,
上帝呀,這種日子真難過!
19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