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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195評論第1章
〔蘇格拉底:昨天,我和格勞孔,也就是阿里斯同的兒子一起到比雷埃夫斯港(為雅典最重要的港口,在雅典西南七公里的地方),因為我想參加向女神(指色雷斯地方的獵神朋迪斯)獻祭的儀式,同時觀看賽會。雖然他們還是頭一遭慶祝這個節日,但我覺得當地居民的賽會應該算是搞得很好了,不過比起色雷斯人來要遜色一些。我們參加完獻祭,又看了表演,正準備回城。這時,克法洛斯的兒子玻勒馬霍斯在遠處看見我們了,讓自己的仆人趕上來挽留我們。仆人從后面拉住我的披風說:“玻勒馬霍斯請你們等他一下。”我轉過身來問他:“你的主人在哪兒?”仆人說:“主人在后面,馬上就到。請你們等一等。”格勞孔說:“好,我們就等等他吧!”沒一會兒,玻勒馬霍斯就趕到了,同來的有格勞孔的弟弟阿得曼托斯、尼客阿斯的兒子尼克拉托斯和另外幾個人,他們顯然都是看過了賽會才來的。〕
玻勒馬霍斯:蘇格拉底,看樣子你和你的朋友是準備離開這兒,趕回城里去。蘇格拉底:你猜得沒錯。
玻勒馬霍斯:你看,我們有多少人?
蘇格拉底:我看見了。
玻勒馬霍斯:那好!要么你們留在這兒,要么我們就打一仗。
蘇格拉底:還有另外一種辦法。要是我們能說服你們,讓我們回城里去,不是更好嗎?
玻勒馬霍斯:我們又不愿聽你們說話,你有本事說服我們嗎?
格勞孔:當然沒有。
玻勒馬霍斯:那你們就別費心思了,反正你們是說服不了我們的。
阿得曼托斯:沒有人告訴你們今晚有火炬賽馬嗎?
蘇格拉底:騎在馬上?這倒新鮮。是騎在馬上、手里拿著火把接力的比賽嗎?還是指別的什么比賽?
玻勒馬霍斯:就是這個。他們還有慶祝會呢——非常值得一看!吃過晚飯后我們可以去逛街,看表演,還可以見見這兒的其他年輕人,我們可以好好地聊一聊。別走了,就這么定了。
格勞孔:既然你這么堅持,那么我們就留下吧!
蘇格拉底:好的。
〔于是,我們就跟著玻勒馬霍斯去了他家,見到了他的兄弟呂西阿斯、歐若得摩,和卡克冬的色拉敘馬霍斯,派尼亞的哈曼提得斯,阿里斯托紐摩斯的兒子克勒托豐。玻勒馬霍斯的父親克法洛斯也在家,我已經很長時間沒見他了。他看上去很蒼老,坐在帶靠墊的椅子上,頭上還戴著花環,剛從神廟上供回來。
房間里四周都有椅子,我們就在他旁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克法洛斯看見我,馬上就跟我打招呼。〕
克法洛斯:親愛的蘇格拉底,你怎么不常到比雷埃夫斯港來看我?你實在應該來。如果我的身體能好一些,能輕輕松松地進城,就不用你到這兒來,我會去看你的。可現在,你應該常到我這兒來呀!我要告訴你,我現在對肉體上的享受的要求逐漸消退,喜歡上了機智的辯論,而且越來越喜愛。請不要拒絕我的請求,求你常到這兒來,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跟這些年輕人交游,結成好友。
蘇格拉底:說實在的,克法洛斯,我非常喜歡和你這樣上了年紀的人交談。我把你們看做走過了漫長人生旅途的老旅客。我估計不久也得踏上這條路,我應該請教你,這條路是崎嶇坎坷的呢,還是寬闊平坦的?克法洛斯,你已經跨進了詩人所說的“老年之門”,晚境究竟是痛苦的呢還是怎么樣?
克法洛斯:我非常愿意把我的感覺告訴你,親愛的蘇格拉底。我們幾個年紀差不多的人常常聚在一起。正像古話所說的: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大家一見面就怨天尤人,想起年輕時的美好時光,仿佛失去了珍愛的寶貝一樣,總覺得從前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現在的生活不值一提。有的人抱怨,因為上了年紀,受到親朋好友的怠慢,非常傷心。因此他們把年老當成造成這一切的原因。不過在我看來,年紀并不是主要的問題。因為如果年老是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我自己也已經老了,還有其他的像我這樣年紀人,就會有和他們一樣的感覺。可是事實上,我遇到不少人,他們并沒有這樣的感覺。就拿詩人索福克勒斯(前495—前406,希臘三大悲劇詩人之一)來說吧!有一回,我跟他在一起,正好碰到別人問他:“索福克勒斯,你對于談情說愛是怎么看的,你還會和原來一樣向女人獻殷勤嗎?”他說:“別提啦!我已經逃離了你所說的東西。謝天謝地,我覺得我像從一個瘋狂、兇狠的奴隸主手里逃出來了似的。”我當時認為他說得對,現在更是深以為然。上了年紀的確使人感覺平靜和自由,清心寡欲。到了清心寡欲、心靈放松下來的時候,真像索福克勒斯所說的,像是擺脫了一個瘋狂的奴隸主似的。蘇格拉底,那些悔恨和抱怨,歸結起來原因只有一個,不在于人的年老,而在于人的性格。如果他們是心平氣和、天性快樂的人,幾乎不會感覺到年老帶來的壓力。否則的話,即使年紀輕輕的,也照樣少不了煩惱。
〔蘇格拉底:我聽了克法洛斯的話后感到非常佩服。因為想讓他繼續說下去,于是我故意激他說下去。我說:〕親愛的克法洛斯,我想人們一般是不會相信你這種話的。他們會覺得你能如此輕松地看待年老,并不是因為你的性格,而是因為你的富有。人們會說因為你有錢,所以你當然有許多安慰。
克法洛斯:你說得對,他們對我的話有疑慮,也有他們的道理。不過,無論如何,他們是言過其實了。我可以回答他們,像色彌斯托克勒(約前514—前449,雅典著名政治家。他在希波戰爭初期于雅典推行民主改革,改變了貴族會議的成分)回答塞里福斯人一樣。塞里福斯人誹謗色彌斯托克勒,說他的成名并不是因為他自己的功績,而是因為他是一個雅典人。他是這樣回答的:“如果我是土生土長的塞里福斯人,我固然不會成名,但是,如果讓你是雅典人,你也成不了名。”對于那些并不富裕而且年老的人,我可以用同樣的話來回敬他們:一個貧窮的好人,面對年老,固然不是沒有壓力,但是一個壞的富翁,即使有錢,到了老年其內心也是不能滿足和寧靜的。
蘇格拉底:克法洛斯啊!你的財富大半是繼承來的呢,還是你自己賺的?
克法洛斯:蘇格拉底,就賺錢的技能而言,我一直是介于我的祖父和父親之間。我的祖父老克法洛斯,繼承了跟我現有一樣多的財產,他又使這些財產翻了好幾番。而我的父親呂薩略斯,把這份家產減少到比現在還少。至于我,只要能遺留給我的兒子們的財產不比我繼承的少——也許還稍微多一點兒——我就心滿意足了。
蘇格拉底:這就是我為什么要問你這個問題的原因,因為我看你對錢不太看重。不創造財富的人,多半不貪財;只有財富的創造者才會把財富看成自己的產物。像詩人愛自己的詩篇,父母疼自己的兒女一樣,財富的創造者愛自己的錢財,不單是因為錢有用,可以獲利,還因為錢是他們自己的產品。這種人真討厭,他們什么也不會贊美,除了財富。
克法洛斯:是的,你說得不錯。
蘇格拉底:真的,我還要問你一個問題。你認為擁有萬貫家財的最大好處是什么?
克法洛斯:這個最大的好處,說起來也許并不能讓人信服。但是,蘇格拉底,當一個人想到自己越來越接近死亡,恐懼和憂慮就會進入他的大腦。關于地獄的種種傳說,以及在陽世作惡,死了到陰間要受到懲罰的故事,以前聽了當做無稽之談,現在想起來卻開始感到不安了,因為那些可能都是真的呢!不管是因為年齡的關系,還是因為自己正在被拖拽著一步步地接近另一個世界,他都已經更清楚地看清了這些形勢,恐懼和疑慮緊緊地包圍著他。他開始反思,自己有沒有在什么地方害過什么人?當他發現自己這一輩子造了不少孽,他就會常常像小孩一樣從夢中驚醒,他心里充滿了不祥的預感。但一個問心無愧的人,正像品達(約前522—前442,希臘最著名的抒情詩人)所說的:晚年的伴侶心貼著心,永存的希望指向光明。
他形容得很好,財富的最大好處也許就在這里。我并不是說每一個人都是這樣,但是對于一個通情達理的人來說,有了財富就沒有必要作假或欺騙其他人了,無論這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當他要去另一個世界的時候,他也就不會為虧欠了神的祭品或欠了別人的債務而恐懼了。能有這份內心的寧靜,財富功不可沒。因此在我看來,有錢固然有種種好處,但從一個明白事理的人的角度來看,我上面所講的好處才是最大的。
蘇:克法洛斯,你說得好極了。不過說到“正義”嘛,正義究竟是什么呢?難道僅僅是說真話、償還債務就算正義嗎?這樣做會不會有時是正義的,而有時卻不是正義的呢?假如說,你的一個朋友在精神正常的時候把他擁有的武器交給你,后來他精神不正常了,向你要這個武器,沒有人會說你應該還給他。如果還給了他,那倒是不正義的,把事情的真實情況告訴精神不正常的人也是不正義的。
克法洛斯:你說得對。
蘇格拉底:所以,說真話、償還債務這不是正義的正確定義。
玻勒馬霍斯插話說:這就是正義的定義,如果我們相信西蒙尼得(前556—前467,希臘抒情詩人)的話。
克法洛斯:好!好!你們來接著討論這個話題吧。我必須走了,我得去獻祭上供了。
蘇格拉底:那么,玻勒馬霍斯就是你的接班人了?
克法洛斯:當然,當然!(說著,他就面帶笑容地去獻祭了。)
蘇格拉底:那就接著往下談吧,辯論的接班人先生。西蒙尼得說了什么,正義的定義究竟是什么?
玻勒馬霍斯:他說“償還債務就是正義”。我覺得他說得很對。
蘇格拉底:不錯,我可不能隨便懷疑像西蒙尼得這樣有大智慧的人物。他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許你清楚,但是我可是不明白的。他的意思必定不是我們剛才所說的那個意思——原主人神智不清醒,還要把欠款或者是武器,或者不論什么東西歸還給他,盡管代管的東西的確是一種欠債。對嗎?
玻勒馬霍斯:是的。
蘇格拉底:當原主人的精神不正常的時候,無論如何都不應該還給他,是不是?
玻勒馬霍斯:當然不該還給他。
蘇格拉底:這樣看來,西蒙尼得所說的“正義是償還債務”這句話,是另有所指的。
玻勒馬霍斯:無疑是另有所指的。他認為朋友之間交往應該與人為善,不應該與人為惡。
蘇格拉底: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如果兩個人是朋友,一方把錢還給另一方,如果對收方或還方是有害的,就不算是還債了。這是不是符合西蒙尼得的意思?
玻勒馬霍斯:的確是的。
蘇格拉底:那么,如果是欠敵人的我們要不要歸還呢?玻勒馬霍斯:應當要還。不過我想對敵人所欠的無非是惡,因為這才是恰如其分的。
蘇格拉底:西蒙尼得與別的詩人一樣,對于什么是正義說得含糊不清。他真實的意思應該是,正義就是給每個人恰當的報答,這就是他所謂的“還債”。
玻勒馬霍斯:那的確是他的意思,那么,你以為如何?
蘇格拉底:哎呀,天哪!如果我們問他:“西蒙尼得,什么是醫術所給的恰如其分的報答呢?給什么人?給的什么東西?”他會怎么回答?
玻勒馬霍斯:他當然會回答:醫術把藥物、食物、飲料給予人的身體。
蘇格拉底:什么是烹調術所給的恰如其分的報答?給什么人?給的什么東西?
玻勒馬霍斯:把美味給予食物。
蘇格拉底:那么,什么是正義所給的恰如其分的報答呢?給什么人?
玻勒馬霍斯:蘇格拉底,假如按我們前面所說的,那么,正義就是“把善給予友人,把惡給予敵人”。
蘇格拉底:那是他的意思嗎?
玻勒馬霍斯:我想是的。
蘇格拉底:在有人生病時,誰最能把善給予朋友,把惡給予敵人?玻勒馬霍斯:醫生。
蘇格拉底:當航海遇到了海難的時候呢?
玻勒馬霍斯:舵手。
蘇格拉底:那么,正義的人在什么樣的行動中,以什么為目的的時候,最能利友而害敵呢?
玻勒馬霍斯:在同敵國打仗時聯友而攻敵的時候。
蘇格拉底:很好!不過,我親愛的玻勒馬霍斯啊!當人們身體健康的時候,是不需要醫生的。
玻勒馬霍斯:真的。
蘇格拉底:當人們不航海的時候,是不需要舵手的。
玻勒馬霍斯:是的。
蘇格拉底:那么,在和平時期不打仗的時候,正義的人豈不也是毫無用處的?
玻勒馬霍斯:我并不這么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