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拉底:說完這些話,我以為討論應該結束了,誰知這只不過是個開始呢!格勞孔素來見義勇為而又勇猛過人。他對色拉敘馬霍斯的認輸感到非常不滿意。他說:〕
格勞孔:蘇格拉底,你是真心實意想說服我們相信無論如何正義總比不正義好呢,還是只是假裝要說服我們?
蘇格拉底:我是真的想說服你們。
格勞孔:你光這么想,可沒這么做。你同意不同意:有那么一種善,我們喜歡它,只是喜歡它本身,與它的結果無關。例如:無害的娛樂和歡樂使我們興奮,但它們并沒有什么結果。
蘇格拉底:我同意。
格勞孔:另外還有一種善,如知識、視力、健康,我們之所以愛它并不僅僅因為它本身,也因為它的結果。我認為,我們歡迎這些東西,是因為這兩個方面。
蘇格拉底:是的。
格勞孔:你見沒見到過第三種善,如體育鍛煉啦,有了病要求醫(yī),因此就有醫(yī)術啦,總的說來,就是各種各樣賺錢的方法,都屬于這一類。這些對我們有好處,但我們把它們看成是令人不悅的。我們愛它們并不是因為它們本身,而是因為報酬和其他種種隨之而來的利益。
蘇格拉底:?。∈堑?,是有第三種,你為什么說這個?
格勞孔:你是將正義歸于第三種嗎?
蘇格拉底:正義屬于最好的一種。一個人要想快樂,就得愛它——既因為它本身,又因為它的結果。
格勞孔:大多數(shù)人可不是這樣想的,他們認為正義是令人苦惱的。他們
拼著命去干,是為了它的名和利。至于正義本身,人們是厭惡的,是寧愿回避的。
蘇格拉底:我知道一般人是這樣想的。色拉敘馬霍斯貶低正義而贊頌不正義正是因為把所有這些看透了。但是我恨自己太笨,不能讓他心悅誠服。
格勞孔:讓我再說兩句,看你能不能同意。在我看來,色拉敘馬霍斯就像一條蛇,被你的話迷住了,他對你屈服得太快了。但是依我的看法,正義和不正義的性質(zhì)尚未明確。撇開它們的報酬和結果,我想知道到底什么是正義,什么是不正義(即關于正義和不正義的定義問題,也就是下面所說的,正義和不正義的“本質(zhì)”);它們在心靈里各產(chǎn)生什么樣的力量(即后面所說的對心靈的“影響”)。如果你支持的話,我們就來這么干。那么,我必須把色拉敘馬霍斯的論證復述一遍。
第一,我將談談一般人認為的正義的本質(zhì)和起源;第二,我將說明所有把正義付諸行動的人并非都是心甘情愿的,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的,不是因為正義本身善而去做的;第三,我還是認為他們這樣看待正義是有幾分道理的,因為從他們的談話聽起來,不正義之人的日子過得好像比正義的人要好得多。蘇格拉底啊,你可別誤解了,這并不是我自己的想法。但是我承認我是困惑的,當我滿耳朵聽到的都是這樣的議論時,色拉敘馬霍斯也好,其他各色各樣的人也好,他們眾口一詞。另一方面,我卻從來沒有聽到有人像樣地為正義說句能讓我滿意的好話,來證明正義比不正義好。我倒真想聽聽正義本身被稱贊呢!你是最可能讓我聽到這些話的人了。因此,我要盡力贊美不正義的生活,用這個辦法讓你照著我的樣子去贊揚正義,批評不正義。你贊成我的建議嗎?
蘇格拉底:沒有什么比這個使我更高興的了。我不能想象還有什么題目是一個有頭腦的人愿意講了又講、聽了又聽的呢?
格勞孔:聽你這么說我很高興。首先,我來說說我剛才提出的第一點——正義的本質(zhì)和起源。人們說:做不正義的事從本質(zhì)上說是利,遭受不正義是害,但是害大于利。所以當人們在彼此交往中既嘗到過干不正義的甜頭,又嘗到過遭受不正義的苦頭,這兩種體驗都有了之后,那些不能專嘗甜頭不吃苦頭的人,覺得大家相互間最好訂立契約:既不要得不正義之惠,也不要吃不正義之虧。此后,他們才開始訂法律立契約。他們把守法踐約叫合法的、正義的。這個過程就是正義的本質(zhì)與起源。正義的本質(zhì)就是最好與最壞的折中——所謂最好,就是干了不正義的事而不受罰;所謂最壞,就是受了不正義的罪而沒法報復。人們說,既然正義是兩者之間的中間點,它被大家所接受和贊成,就是因為這些人沒有力量去干不正義的事,而不是因為它本身真正善。任何一個真正有力量作惡的人都不會和別人訂什么契約,答應既不害人也不受害,如果他這么做了,他就真的是瘋了。因此,蘇格拉底啊,他們說,這就是正義的本質(zhì)和起源。
說到第二點。那些做正義事的人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因為他們沒有本事作惡。這點再清楚不過了。假定我們這樣設想:眼前有一個正義的人,和一個不正義的人,我們把隨心所欲做事的權力分別給他們,然后冷眼旁觀,看看欲望會把他們帶到哪里去?然后,我們當場就會發(fā)現(xiàn),正義的人也去做不正義的事。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人走到正義這條路上來都是因為畏懼法律力量。我講的隨心所欲,是指像呂底亞人古各斯的祖先所擁有的那樣一種權力。據(jù)說他是一個牧羊人,在為當時呂底亞的統(tǒng)治者服務。有一天在一場暴風雨之后,接著又發(fā)生了地震,在他放羊的地方,地面裂開了,露出一道深淵??吹竭@個景象,他雖然感到吃驚,但還是走了下去。故事是這樣說的:在那里,他看到許多新奇的東西,其中有一匹空心的銅馬,馬身上還有門。
他低頭往里一看,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具尸體,個頭比一般人大,身上赤裸裸的,只有手上戴著一只金戒指。他把金戒指取下來就離開了。這些牧羊人有個規(guī)矩,每個月要聚在一起開一次會,然后把羊群的情況報告給國王。他手上戴著金戒指就去開會了。他和大伙兒坐在一起時,碰巧把戒指上的寶石朝自己的手心一轉。一下子別人就都看不見他了,都以為他已經(jīng)走了。他感到非常驚訝,又把寶石朝外一轉,別人又看見他了。之后他一再嘗試,總是同一種結果——當寶石朝里的時候,別人就看不見他;朝外的時候,別人就看得見他。他有了這個特殊本領,就想方設法謀到一個職位,當上了國王的使臣。他一到國王身邊,就勾引了王后,在她的幫助下密謀殺掉了國王,奪取了王位。
照這樣來看,假使有兩只這樣的戒指,正義的人戴一只,不正義的人戴另一只,可以想象,沒有人能堅定不移,繼續(xù)做正義的事,不會有人能克制住不拿別人的財物。如果他不用害怕,在市場里喜歡什么就隨便拿什么,能隨意穿門越戶,能隨意戲弄女人,能隨意殺人劫獄??傊?,如果一個人能像全能的神一樣隨心所欲行動的話,到這時候,正義的人的行為就會變得和不正義的人的行為一樣。因此我們可以說,這是一個有力的證據(jù),證明一個人行為正義不是心甘情愿的,或是把正義當成是對自己的好事,做正義的事是勉強的。在任何場合之下,一個人只要能做不正義的事,他總會去做的。大家一目了然,對個人來說不正義比正義更有利可圖。每個相信這點的人都會振振有詞地說出一大套道理來。如果誰有了權而不為非作歹,不奪人錢財,人們就會把他當成天下第一號的傻瓜,雖然當著他的面人家還是假裝稱贊他——因為人們怕吃虧。這一點暫且說到這里。
現(xiàn)在,如果我們把最正義的生活跟最不正義的生活作一番比較,就能夠對這兩種生活作出正確的評價。怎樣才能清楚地比較呢?這么辦:我們讓不正義的人完全地不正義,正義的人完全地正義,使他們各行其事,各盡其能。
首先,我們讓不正義之人像個有專門技術的人,如同最好的舵手或最好的醫(yī)生那樣行動,在他的技術范圍之內(nèi),他能辨別什么是不可能的,什么是可能的,棄其不可能而取其可能。就算偶爾出了差錯,他也能補救。那就等著瞧吧!他會去做壞事而且做得不露一點馬腳,誰也不能發(fā)覺。如果他被人抓住,就說明他是一個蹩腳的貨色。不正義的最高境界就是嘴上仁義道德,實際上一肚子男盜女娼。所以我說對一個完全不正義的人我們應該給他最完全的不正義,一點不能打折扣;我們還要給他最最正義的好名聲。如果他露出了破綻,讓他有能力補救。如果他干的壞事遭到譴責,讓他能鼓起如簧之舌,說服人家。如果需要動武,他有的是膽量和實力,也有的是財富和朋黨。
在這個不正義者的旁邊,讓我們按照理論樹立一個完全的正義者的形象:樸素正直,就像詩人埃斯庫洛斯所說的“一個真正好,而不是看上去好的人”。不過我們必須把他的這個“看上去”去掉。因為如果大家把他看做正義的人,他就因此有名有利,然后我們就不知道他究竟只是為了正義而正義,還是為了名利而正義了。所以我們必須讓他身上只剩下正義而沒有其他任何表象,來跟前面說過的那個真壞人、假好人對立起來。讓他不做壞事卻背負著大逆不道之名,這樣正義本身才可以受到考驗。即使別人都誤解他,他仍然繼續(xù)堅持自己的看法直到死去的那一刻,看上去是不正義的,實際上卻是正義的。這樣讓正義和不正義各趨極端,我們就好判斷兩者之中哪一種更幸福了。
蘇格拉底:天哪!我親愛的格勞孔,你花了多大的努力塑造琢磨出他們的呀,第一個,然后另一個,他們簡直像參加比賽的一對雕塑藝術品一樣。
格勞孔:我盡心力而為才做出來的。我想,如果這是正義和不正義兩者的本質(zhì),接下來討論兩種生活的前途就容易了。我將繼續(xù)描繪下去。但是你可能會認為我的描述有點太粗俗,蘇格拉底,你得認為那是頌揚不正義貶抑正義的人在講,可別以為是我在講。他們會這樣告訴你:正義的人在那種情況下,將受到鞭打折磨,被戴上鐐銬、燒瞎眼睛,受盡各種痛苦之后,他將被釘在十字架上。死到臨頭他才會明白他應該做一個假正義的人,而不是做真正義的人。埃斯庫洛斯的詩句似乎更適用于不正義的人。人們說不正義的人反而更追求實際——他活著不是為了面子,是要做一個真正的不正義的人,而不僅僅只是看起來像。他的心田肥沃而深厚;老謀深算從這里長出,精明主意生自這心頭。
(見埃斯庫洛斯悲劇《七將攻忒拜》574)首先,他由于有正義之名,因此要做官,要統(tǒng)治國家;他要同他所看中的世家小姐結婚,又要讓子女同他所中意的任何世家聯(lián)姻;同時,他還想辦法同任何合適的人合伙經(jīng)商,再在所有要做的這些事情中,撈取種種好處,因為他沒有怕人家說他在競爭中不正義的擔憂。人們認為,如果進行訴訟,不論公事私事,不正義者總能勝訴,他就這樣長袖善舞,越來越富有。他能使朋友得利,敵人受害。此外,他可以向諸神獻祭,祭品豐富,排場體面。不論敬神待人,只要他愿意,就總比正義的人做得高明得多。因此,他比正義者更能得到神的眷顧。所以人們會說,蘇格拉底呀!諸神也罷,眾人也罷,他們給不正義者安排的生活總是超過給正義者安排的?!蔡K格拉底:格勞孔說完后,我正想說幾句話,但他的兄弟阿得曼托斯插了進來。〕阿得曼托斯:蘇格拉底,你不會認為這個問題已經(jīng)說透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