供桌上的令牌泛著層薄霜,楊維軍伸手去擦,指尖剛觸到石面就縮了回來——不是涼,是燙,像揣了塊燒紅的烙鐵。畫中鐘馗的黑袍在晨光里微微起伏,青灰色的脖頸處,多了道若隱若現的勒痕,紅得像新結的痂。
“它又來了。”他對著黑貓低聲說。貓蜷在令牌旁舔爪子,綠眼睛突然抬起來,看向陽臺的方向。窗簾被風掀起個角,外面的晾衣繩上,掛著件洗得發白的黑袍,領口繡著暗金色的云紋,和畫中鐘馗的袍角一模一樣。
那不是他的衣服。
楊維軍握緊桃木劍走到陽臺,黑袍的袖口垂在半空,隨著風輕輕擺動,袖口內側的布條上,沾著點暗紅的漬,像沒洗干凈的血。他認得這布料——是二十年前太爺爺下葬時穿的壽衣料子,母親說過,當年墳里挖出來的黑袍,就是這個樣子。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對著空蕩的后巷喊,聲音撞在對面的居民樓上,彈回來的回音里,混著個女人的低笑,輕得像羽毛掃過耳膜。
黑貓突然從屋里竄出來,對著晾衣繩上的黑袍弓起背,喉嚨里發出“嗚嗚”的警告。黑袍的領口突然往下一沉,像有個看不見的人把頭探了進來,云紋在陽光下扭曲著,慢慢變成一張臉的形狀——青灰色的,眉心一點紅,正是他畫的鐘馗。
畫中鐘馗的勒痕突然變深,像被人用手死死掐住。楊維軍沖回客廳,看見畫中黑袍的褶皺里,滲出點點黑血,順著斷碑的刻痕往下淌,在“鐘馗鎮”三個字的筆畫里積成小水洼,映出個模糊的人影:穿黑袍的女人,正用桃木珠串勒著鐘馗的脖子。
“她在畫里。”他的后背爬滿冷汗,桃木劍的劍穗纏上他的手腕,銀鐲子發燙,燙得他差點扔掉劍。黑貓跳上畫框,用爪子去撓畫中的桃木珠串,綠眼睛里的太爺爺影像對著他喊:“畫皮……她在換畫皮……”
畫皮?楊維軍突然想起陳氏道士畫里的黑貓——眼睛里的黑袍人影,右手總是藏在袖中,像在遮掩什么。他抓起太爺爺的半張畫,對著光看,畫中鐘馗的右手腕處,有塊模糊的墨跡,形狀像個胎記,和他左手虎口的胎記一模一樣。
“原來如此。”他喃喃自語。女人不是要殺畫中的鐘馗,是想取而代之。她用桃木珠串勒住鐘馗的魂,再用自己的血浸染畫紙,等鐘馗的魂散了,她就能頂著這張“畫皮”出來,徹底擺脫借命符的束縛。
畫中突然傳來“咔嚓”一聲,鐘馗按劍的手指斷了第二根。楊維軍的左手無名指瞬間傳來劇痛,指甲蓋下滲出黑血,滴在令牌上,“馗”字的刻痕里突然浮出一行小字:“皮可換,魂難移,血親血,認根基。”
血親血。
他抓起桌上的朱砂,蘸著指尖的血,往畫中鐘馗的眉心點去。血珠落在朱砂印上的瞬間,畫紙突然劇烈抖動,女人的慘叫聲從畫里炸出來,震得供桌上的令牌“哐當”落地。
晾衣繩上的黑袍突然著火了,不是綠火,是赤紅的焰,燒得黑袍蜷成一團,最后化作一縷青煙,飄進客廳的畫里。畫中女人的身影在煙里扭曲著,黑袍變成了焦黑色,右手腕的桃木珠串“啪”地斷開,珠子滾落在斷碑旁,每顆珠子上都刻著個“陳”字。
“是你……”女人的聲音突然變得蒼老,左邊的眼睛里浮著陳道士的臉,“你太爺爺欠我的,該還了!”
畫中鐘馗的勒痕慢慢變淡,青灰色的臉上浮出太爺爺的輪廓,對著女人搖了搖頭。黑貓跳上斷碑,用爪子把桃木珠串推到鐘馗腳邊,綠眼睛里的太爺爺影像越來越清晰,對著楊維軍說:“她是陳道士的女兒……當年黑貓過尸,我誤殺了她娘……”
楊維軍的心臟像被重錘砸了一下。陳道士的女兒?難怪她的畫和太爺爺的如此相似,難怪她知道“鐘馗鎮”的秘密——她是來報仇的。
“我娘是被你尸變時抓死的!”女人的聲音帶著哭腔,左邊的眼睛流出血來,滴在斷碑上,“我爹畫這幅畫,本想鎮住你的魂,卻被你困在畫里二十年!今天,我要讓你嘗嘗被鎖的滋味!”
她突然撲向畫中鐘馗,張開嘴咬向他的脖子。鐘馗沒有躲,只是抬起按劍的手,輕輕放在她的頭頂。女人的動作僵住了,黑袍上的焦痕慢慢褪去,露出底下的藍布衫——那是二十年前守靈人穿的衣服,洗得發白的袖口上,繡著朵小小的梔子花。
“這是……”楊維軍的喉嚨發緊。他在太爺爺的舊相冊里見過這朵花,是太奶奶的嫁妝繡品,后來送給了鄰居家的女兒,也就是陳道士的妻子。
畫中鐘馗的嘴角動了動,像是在笑。女人的眼睛里突然涌出淚水,左邊的陳道士影像對著鐘馗點了點頭,慢慢淡去。她松開嘴,癱坐在斷碑旁,黑袍變成了藍布衫,右手腕的桃木珠串重新連了起來,只是珠子上的“陳”字變成了“鐘”字。
畫中黑貓用爪子碰了碰她的手,綠眼睛里的太爺爺影像對著她低低叫了一聲,像在道歉。
楊維軍看著畫中的景象,突然明白了太爺爺當年的無奈。黑貓過尸是意外,誤殺陳妻是意外,他畫鐘馗像鎮住自己的魂,或許不是為了逃避,是為了保護——保護陳家女兒不被自己的怨氣所傷。
令牌在地上微微發燙,“鐘馗鎮”三個字的金光再次亮起,這次不再刺眼,像層溫暖的紗,把畫中的鐘馗、女人和黑貓都罩在里面。畫中鐘馗的勒痕徹底消失了,青灰色的臉變得平和,左手按劍的姿勢舒展,右手輕輕放在女人的肩上,像在安撫。
“結束了。”楊維軍撿起令牌,放在供桌上。畫中的女人抬起頭,左邊的眼睛里映著他的影子,輕輕點了點頭。黑貓蜷在她的腳邊,綠眼睛里的太爺爺影像對著他笑了笑,慢慢隱進貓身里,只留下只普通的黑貓,安靜地舔著爪子。
客廳里的晨光變得溫暖起來,照在畫中“鐘馗鎮”的石碑上,三個字的刻痕里,滲出點點金光,像撒了把碎星。楊維軍的左手虎口處,胎記突然發燙,低頭看,胎記的形狀變得清晰起來,像個縮小的“馗”字。
他知道,自己和這幅畫的聯系,永遠也解不開了。
后巷里傳來張大媽的大嗓門,喊著她家的白貓回家吃飯。楊維軍走到陽臺,看見老太太正彎腰給白貓喂食,白貓的脖子上,戴著個小小的桃木項圈,是他昨天送的。
“小楊,出來曬太陽啊!”張大媽抬頭看見他,笑著揮手,“你家那只黑貓呢?出來跟我家白貓玩啊!”
楊維軍回頭看向客廳的畫,畫中黑貓抬起頭,綠眼睛對著他眨了眨。他笑了笑,對著張大媽喊:“它在睡覺呢!”
畫中鐘馗的袍角在晨光里輕輕擺動,像在和他打招呼。女人坐在斷碑旁,手里拿著顆桃木珠,正低頭看著黑貓,藍布衫的梔子花在光線下泛著柔和的白。
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但楊維軍知道,這張畫的故事還沒結束。或許某天,還會有穿黑袍的人站在樓下,或許某個雨夜,畫中的黑貓還會溜出來,或許他的血脈里,永遠會帶著“鐘馗鎮”的印記。
但他不再害怕了。因為他明白,所謂的鎮邪,從來不是困住誰,而是原諒誰。太爺爺原諒了自己的過失,陳女原諒了過往的仇恨,而他,原諒了這幅畫帶來的所有恐懼。
畫中“鐘馗鎮”的石碑上,最后一道金光隱去時,刻痕里多出了一行小字,像是誰剛剛寫上去的:
“畫里畫外,皆是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