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這天的風帶著股透骨的涼。徐哲蹲在宿舍門口擦摩托車，抹布在油箱上打著圈，把王建那輛半舊的嘉陵擦得能照見人影。車把上掛著的紅綢子是去年王建媽綁的，說是討個吉利，現在被風吹得獵獵響，像面小小的旗。

“擦這么亮干啥？又不是去相親。“王建叼著油條從樓道里出來，軍綠色的工裝外套敞著懷，露出里面洗得發白的秋衣，“趕緊的，再磨蹭方樂家該開飯了。“

徐哲直起身，手背在衣角上蹭了蹭，把最后一塊油漬擦掉：“這不是怕給你丟人嘛。“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藍布褂子，是媽前幾天剛給縫的，領口還挺括，可比起方樂爸可能穿的中山裝，總覺得差點意思。

“丟啥人？“王建把油條往他手里塞了一根，“咱老陜講究的是實在，又不是穿得花里胡哨。再說了，你手里這兩盒狗頭棗，是咱閻良最好的，比啥禮物都金貴。“

徐哲捏著那袋狗頭棗，紙袋子被棗子撐得鼓鼓囊囊，棱角硌著掌心。這是他跑了三個果園才挑出來的，個個比乒乓球大，紅得發紫，咬一口能甜到嗓子眼里。昨天晚上他數了三遍，不多不少正好五十六顆，他總覺得這數吉利，像副好牌。

摩托車突突地發動起來，徐哲坐在后座，懷里抱著棗子，風灌進領口，涼得他縮了縮脖子。路過菜市場時，王建停下來買了把韭菜：“方樂媽愛吃韭菜盒子，帶點過去，顯得咱會來事。“

徐哲看著他跟攤主討價還價，五毛錢的零頭磨了半天，突然覺得心里發慌。這趟不是去串門，是王建硬拉著他來“認門“的，說白了就是說媒。昨晚他翻來覆去睡不著，把兵馬俑碎片摸得都快光滑了，還是沒琢磨透該跟方樂爸媽說啥。

“緊張了？“王建把韭菜往車筐里一扔，回頭看他，“你跟模型較勁的時候咋不緊張？方樂爸媽又不是老虎。“

徐哲扯了扯嘴角沒說話。他不怕老虎，在臨潼修機床時被鐵屑燙過，在塬上摘酸棗被蛇追過，都沒這么慌。他怕的是方樂媽眼里的打量，怕的是方樂爸沉默的審視，更怕自己嘴笨，說錯話讓方樂為難。

摩托車拐進一條栽滿梧桐樹的胡同，葉子黃得像金箔，被風吹得滿地都是，踩上去沙沙響。方樂家在胡同深處，是棟帶院子的平房，墻頭上爬著干枯的牽牛花藤，像老太太臉上的皺紋，藏著不少日子的痕跡。

王建剛把車停在門口，院門就“吱呀“一聲開了。方樂穿著件紅色的毛衣，手里還攥著塊抹布，看見他們，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可算來了，我爸在院里等著呢。“

徐哲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從沒見過方樂穿紅衣裳，襯得她臉蛋白里透紅，左邊的梨渦淺淺的，比車間里那個戴著藍布帽的檢驗員鮮活了不止一點。他趕緊低下頭，怕眼神露了怯。

“叔，嬸，我們來了。“王建大大咧咧地往里走，把韭菜往方樂手里一塞，“給您帶了點新鮮韭菜，包盒子香。“

方樂媽從廚房迎出來，系著條深藍色的圍裙，圍裙角上繡著朵牡丹花，針腳密密的。“建娃來了？快進屋坐，外面冷。“她的目光在徐哲身上打了個轉，笑了笑，“這就是小徐吧？常聽方樂念叨你。“

“阿姨好。“徐哲把棗子遞過去，手指有點抖，“給您帶了點狗頭棗，自家果園結的。“

“還帶啥東西，怪見外的。“方樂媽接過棗子，掂量了掂量，“看著就甜，我最愛吃這個。“她往院里喊，“老頭子，客人來了，別擺弄你那破收音機了。“

院里的葡萄架下，方樂爸正蹲在小馬扎上修收音機，手里捏著個螺絲刀，銀絲眼鏡滑到了鼻尖上。聽見喊聲，他抬起頭，鏡片后的眼睛看了徐哲一眼，慢悠悠地站起來：“來了？進屋吧，炕燒好了，暖和。“

堂屋不大，擺著張八仙桌，桌腿上包著鐵皮，磨得锃亮。墻上掛著張泛黃的照片，是方樂爸年輕時穿軍裝的樣子，站在一架飛機前，腰桿挺得筆直。徐哲看著照片，突然想起方樂說過她爸是老航校的，心里的敬意又多了幾分。

“坐，都坐。“方樂爸往炕沿上坐，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小徐，聽說你在車間做模型？“

“嗯。“徐哲挨著王建坐下，炕燒得正熱，燙得他腳心發慌，“就是做點零件模型，給新人練手用。“

“我年輕時也做過模型。“方樂爸的話多了點，眼神落在墻角的工具箱上，“那時候條件差，用馬糞紙糊飛機模型，翅膀粘歪點就飛不起來。“他笑了笑，“做這活就得心細，差一點都不行，跟做人一樣。“

徐哲的臉有點熱，知道老人是在點他。他攥了攥口袋里的兵馬俑碎片，陶土的涼意順著指尖往上爬，心里稍微穩了點：“叔說得是，我爸也總說，干活得實在，不能糊弄。“

“你爸是老木匠吧？“方樂媽端著瓜子進來，往桌上一撒，“前陣子我去趕集，還看見他在街口修板凳，手藝好得很。“

“嗯，他做了一輩子木匠。“提到爸，徐哲的話多了點，“小時候家里的桌子椅子，都是他親手做的，結實得很。“

方樂爸點點頭，沒說話，從懷里掏出個煙袋鍋，填上煙絲，用火柴點著，“吧嗒吧嗒“抽起來。煙霧繚繞里，他的眼神在徐哲臉上停了停，又移開，落在窗外的梧桐樹上，像在琢磨啥心事。

屋里突然靜下來，只有煙袋鍋的響聲和窗外的風聲。徐哲的手心冒出點汗，他偷偷看了眼方樂，她正低頭剝瓜子，耳朵尖紅紅的，手指捏著瓜子殼，半天沒剝開一個。

“叔，嬸，“王建突然開口，把瓜子往桌上一放，“今天我帶哲娃來，是有句話想跟您二老說。“他看了徐哲一眼，給了個鼓勵的眼神，“哲娃這孩子，我從小跟他一塊長大，實誠，能干，就是前陣子遇著點坎兒，在臨潼受了委屈...“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方樂媽打斷他，往徐哲碗里添了勺茶水，“誰還沒遇著點難事？關鍵是往后咋走。“

“嬸說得對。“王建笑了笑，“他現在在廠里好好干活，做的模型沒人不夸。我看他跟方樂...倆人挺合得來的，都是實在孩子，不如就...“

“建娃！“方樂突然站起來，手里的瓜子殼掉了一地，“我去看看媽包的盒子熟了沒。“她轉身往廚房走，腳步有點慌，紅毛衣的影子在門框上晃了晃就沒了。

徐哲的心沉了沉，像被塞進塊濕木頭。他知道方樂是不好意思，可在長輩眼里，這或許就是不情愿。他捏了捏口袋里的碎片，陶土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疼得他腦子清醒了點——他確實配不上方樂，她是沒結過婚的姑娘，而他是個離婚的男人，連件像樣的家當都沒有。

“小徐，“方樂爸磕了磕煙袋鍋，煙灰落在地上，像朵小云彩，“你跟方樂的事，她跟我們提過兩句。“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楚，“我就這么一個閨女，從小嬌慣著長大，雖說在車間里看著潑辣，其實心細得很，受不得委屈。“

“叔，我知道。“徐哲的聲音有點啞，“我以前...以前在臨潼那段日子，確實不光彩。但我對天發誓，要是能跟方樂在一塊，我肯定對她好，一分一秒都不委屈她。“

“光說不行。“方樂爸推了推眼鏡，“我見過太多說漂亮話的，真到過日子的時候，柴米油鹽一磨，啥情分都沒了。“他指了指桌上的狗頭棗，“就像這棗子，看著紅不一定甜，得嘗了才知道。“

徐哲看著老人眼里的審視，突然想起爸給客戶做家具時說的話：“木頭不會騙人，你對它上心，它就給你長臉。“他深吸一口氣，從懷里掏出個布包，慢慢打開——是他這陣子用桃木做的兵馬俑模型，比之前那個摔碎的精致多了，身上的鎧甲紋路都刻得清清楚楚。

“叔，這是我親手做的。“徐哲把模型遞過去，手指有點抖，“桃木辟邪，我刻了整整一個月，每天下了班就琢磨，生怕刻壞了。我沒啥本事，不會說漂亮話，但我會像刻這模型一樣對小樂，一點一點用心，不糊弄，不偷懶。“

方樂爸拿起模型，用手指摸了摸鎧甲的紋路，指尖在陶土色的漆面上蹭了蹭。他沒說話，眼神落在模型的底座上——那里刻著兩個小小的字：踏實。

“這字是你刻的？“老人的聲音軟了點。

“嗯，我爸說，過日子就得踏實。“徐哲的眼眶有點熱，“我知道我配不上小樂，她是天上的云，我是地上的土。可我這土能托著云，讓她落得安穩，落得踏實。“

院里的風突然停了，梧桐葉沒了動靜，安安靜靜地趴在地上。方樂媽從廚房探出頭，看了眼方樂爸手里的模型，又看了眼徐哲通紅的眼眶，悄悄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騰“地一下竄起來，映得她臉上暖暖的。

“老頭子，盒子熟了，端出來吧。“方樂媽的聲音帶著笑，“讓孩子們嘗嘗我的手藝。“

方樂爸把模型往桌上一放，拿起煙袋鍋又填上煙，這次卻沒點著，只是在手里轉著：“小徐，你這模型做得確實不賴，比我當年糊的馬糞紙飛機強多了。“他笑了笑，眼角的皺紋擠在一起，像朵盛開的菊花，“我那收音機，后蓋總掉，回頭你給修修？“

徐哲愣了愣，沒反應過來。王建在旁邊捅了他一下，擠眉弄眼地說：“還愣著干啥？叔這是答應了！“

徐哲的腦子“嗡“的一聲，像有架飛機從頭頂飛過，震得他耳朵嗡嗡響。他看著方樂爸眼里的笑意，看著方樂媽端著韭菜盒子從廚房出來，看著方樂跟在后面，紅毛衣上沾著點面粉，左邊的梨渦藏不住地往上翹，突然覺得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哎！我這就去修！“徐哲站起來，手忙腳亂地想去拿工具箱，卻被方樂媽按住了：“急啥？先吃飯，吃飽了才有力氣干活。“

韭菜盒子的香味飄滿了屋子，金黃的外皮上還冒著熱氣，咬一口，韭菜的鮮混著雞蛋的香在嘴里散開，燙得人直吸氣，卻舍不得松口。徐哲吃著盒子，看著方樂偷偷往他碗里夾咸菜，看著方樂爸慢悠悠地喝著稠酒，看著王建沖他擠眼睛，突然覺得，這就是他想要的日子——踏踏實實，熱熱鬧鬧，像閻良的冬天，外面再冷，屋里的炕總是熱的，鍋里的飯總是香的。

吃完飯后，徐哲蹲在葡萄架下修收音機，方樂蹲在旁邊給他遞螺絲刀。陽光透過干枯的藤條灑下來，在她紅毛衣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撒了把金豆子。

“我爸剛才是不是嚇著你了？“方樂的聲音輕輕的，像風吹過麥苗。

“有點。“徐哲笑了笑，把擰好的螺絲帽放在她手心里，“但我知道叔是好人。“

“他就是嘴硬。“方樂把螺絲帽攥在手里，“他早就跟我媽說，你做模型的時候特別認真，比廠里老技術員還專注。“她抬頭看他，眼睛亮閃閃的，“我媽說，認真的男人最可靠。“

徐哲的心跳又開始不爭氣地加速，他低下頭繼續擰螺絲，耳朵卻紅得像熟透的狗頭棗。收音機里突然傳出秦腔的調子，是《三滴血》里的“祖籍陜西韓城縣“，唱得字正腔圓，把葡萄架上的麻雀都驚飛了。

方樂爸在屋里喊：“小徐，修好了沒？讓我聽聽！“

“好了！“徐哲把后蓋扣上，打開開關，秦腔的調子立刻清晰起來，比剛才響亮多了。

方樂爸走出來，接過收音機，聽了聽，滿意地點點頭：“手藝不錯，比修收音機的老張強。“他拍了拍徐哲的肩膀，“以后常來玩，家里的桌椅壞了，就找你修。“

“哎！“徐哲應著，心里像揣了塊熱乎的烙鐵，暖得能熨平所有的褶子。

臨走時，方樂媽往徐哲包里塞了袋煮好的狗頭棗：“路上吃，補血。“她悄悄拉過方樂，往她手里塞了個紅布包，徐哲看見那布包的角上繡著朵并蒂蓮，跟方樂媽圍裙上的牡丹一樣，針腳密密的。

摩托車駛出胡同，梧桐葉又開始沙沙響，像是在唱歌。徐哲摸了摸口袋里的紅布包，里面是方樂偷偷塞給他的，硬邦邦的，像是塊玉佩。他想起方樂剛才在門口說的話：“我媽說，這叫定情物，得好好收著。“

風里飄來棗子的甜香，徐哲回頭望了望那棟帶院子的平房，看見方樂還站在門口，紅毛衣在黃葉子里像朵開得正艷的花。他笑了笑，把摩托車的油門擰大了點，突突的發動機聲里，心里的那點忐忑早就沒了，只剩下滿滿的踏實——就像他刻的那個兵馬俑，穩穩地站在那里，任誰看了，都知道是個靠得住的物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