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的火苗在玻璃罩里晃了晃，把墻上“囍“字的影子投在徐哲臉上，忽明忽暗的。他坐在床沿，后腰硌得慌——新做的棉褲里絮的是去年的舊棉花，團成了疙瘩，不如家里老娘給縫的貼身。

“發啥愣？“李靜從浴室出來，頭發上還滴著水，隨手把毛巾扔到他臉上，“工資卡呢？掏出來我看看。“

徐哲沒動。桌上的搪瓷盆里泡著兩雙紅筷子，是早上拜堂時用的，紅漆被熱水泡得發黏，一股子生漆味混著李靜身上的香皂味飄過來，讓他有點頭暈。

“跟你說話呢，聾了？“李靜過來扯他的褲兜，拉鏈沒拉好，露出里面那個兵馬俑小擺件。她捏起來瞅了瞅，“還帶著這破爛？徐哲我跟你說，從今天起，你就得按我們李家的規矩來。“

她把擺件扔回桌上，發出“當啷“一聲脆響。陶土的邊角磕掉了一小塊，徐哲心里跟著揪了一下。

“我媽說了，入贅的女婿就得守本分。“李靜翻出他錢包里的工資卡，用指甲刮著上面的磁條，“一個月才掙四千五？還不夠我買套護膚品的。你看看我表哥金宏剛，在景區開觀光車，旺季一個月能落八千，比你強多了。“

徐哲的喉結動了動。這張卡是他在閻良配件廠當學徒時辦的，每個月發了工資就往家里轉三千，自己留一千五吃飯。要不是為了湊彩禮，他也不會辭了那邊的活，來臨潼這邊待業。

“明天跟我去趟銀行，把這卡綁到我手機上。“李靜把卡塞進自己的化妝包，拉鏈拉得“刺啦“響，“往后家里的開銷都從這里面出，你要是敢藏私房錢...“

“我不會。“徐哲終于開了口，聲音有點干。

“最好是。“李靜掀開被子躺進去，把電熱毯開到最高檔，“趕緊關燈睡覺，明天還得早起給我爸媽做飯。“

徐哲吹了蠟燭，摸到外間的折疊床。這是李靜家特意給他準備的，窄得翻身都怕掉下去。窗外的路燈照進來，能看見墻上貼著張紅紙，上面用毛筆寫著“入贅須知“四個大字，墨跡還新鮮著。

他數著天花板上的裂紋，數到第十七道時，聽見里屋傳來李靜的鼾聲。這棟樓是老式單元房，墻皮薄，隔壁老兩口的咳嗽聲、樓上的腳步聲都聽得一清二楚。他想起閻良老家的土坯房，夜里只能聽見塬上的風聲，安安靜靜的。

不知熬到幾點才睡著，睜眼時天剛蒙蒙亮。客廳的掛鐘敲了五下，徐哲輕手輕腳地起來，想去找廚房。剛走到門口，就撞見李靜她媽端著個鋁盆出來，盆里堆著半盆臟衣服。

“醒了？“老太太把盆往地上一墩，水花濺到徐哲的布鞋上，“正好，把這些衣服洗了。淺色的分開搓，我那件毛呢大衣得用中性皂，別給我洗壞了。“

徐哲看著盆里的衣服，有李靜的連衣裙，有老爺子的棉褲，還有老太太那件深棕色的毛呢大衣，沉甸甸的。

“媽，家里有洗衣機嗎？“他小聲問。

“洗衣機？“老太太眉毛一挑，指著墻上的“入贅須知“，“自己看第三條！'家中細活由女婿承擔，節約用水電'。我告訴你徐家小子，別以為娶了我家靜娃就能當甩手掌柜，我們李家可沒這規矩。“

徐哲沒再說話，端起盆往陽臺走。老式陽臺沒有上下水，得用桶接了水往盆里倒。自來水剛放出來時冰得刺骨，他往手上哈了口氣，搓了搓才敢伸進水里。洗衣液是檸檬味的，泡沫起得少，搓那件毛呢大衣時，袖口的污漬總也搓不掉，累得他胳膊發酸。

“咋這么慢？“老太太不知啥時候站在身后，手里捏著個搪瓷缸子，“我跟你說，這衣服要是洗不干凈，中午你就別吃飯了。我們李家不養閑人。“

徐哲低著頭，把泡沫往排水口里趕。水順著陽臺的裂縫往下滴，滴到一樓的防盜網上，發出“嗒嗒“的響。樓下的王嬸正在晾白菜，抬頭看見他，扯著嗓子喊：“李家嫂子，這就是你家新上門的女婿？看著倒挺實誠。“

“實誠有啥用？不會掙錢白搭。“老太太的聲音敞亮，故意讓徐哲聽見，“要不是靜娃自己愿意，我才不招這么個沒出息的。“

徐哲把洗好的衣服往鐵絲上掛，風一吹，李靜的碎花連衣裙貼在他胳膊上，冰涼冰涼的。他想起大學時，班里女生也愛穿這樣的裙子，夏天在圖書館里坐著，裙擺掃過地面，像蝴蝶翅膀。那時候方樂總穿件藍布裙子，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卻比誰都干凈。

“想啥呢？趕緊做飯去！“老太太在客廳喊，“我跟你爸早上得喝玉米糝，煮倆雞蛋，再蒸幾個包子。“

廚房在樓道拐角，是幾家共用的。徐哲掀開米缸，里面的玉米糝有點受潮，結成了小疙瘩。他舀了兩碗，用手搓了半天，才把疙瘩搓開。鍋里的水剛燒開，李靜她爸就踱了進來，手里捏著個收音機，正放著秦腔《三滴血》。

“會做飯不？“老爺子往灶前的小馬扎上一坐，眼睛沒看他，“我們老兩口牙口不好，玉米糝得熬得稠稠的，雞蛋要溏心的。“

徐哲點點頭，往鍋里撒了把堿面。他爸有胃病，家里常年熬玉米糝，他從小就會。堿面放多少，火多大，啥時候攪鍋，都有講究。

“靜娃她媽脾氣躁，但心不壞。“老爺子突然開口，收音機的音量調小了點，“你既然來了，就好好過日子。我們李家不求大富大貴，只求安穩。“

徐哲剛想說點啥，老太太又進來了，手里拿著個紅本本：“把這個簽了。“

是份協議，上面寫著“入贅后財產歸屬說明“，大意是徐哲婚前的財產歸李家所有，婚后收入全部上交，若是離婚，一分錢也帶不走。

“這...“徐哲愣住了。

“咋？不愿意？“老太太把筆塞到他手里，“當初說好的入贅，就得按規矩來。你要是不簽，現在就卷鋪蓋走人，彩禮錢一分不退。“

收音機里的秦腔唱到了高潮，演員的嗓子亮得像鐃鈸。徐哲看著紙上的字，墨水里好像摻了沙子，硌得眼睛疼。他想起爸媽把彩禮錢遞過去時，他媽手抖得厲害，把錢數了三遍才數清。

“簽吧。“老爺子嘆了口氣，“就是個形式。“

徐哲握著筆，筆尖懸在紙上，半天落不下去。窗外的陽光照進來，在協議上投下塊光斑，晃得他睜不開眼。遠處傳來賣早點的吆喝聲：“熱包子——胡辣湯——“，是臨潼老街的味道，混著煤煙味飄過來，讓他突然想家了。

“磨磨蹭蹭的，到底簽不簽？“老太太把桌子一拍，“不簽就趕緊滾！“

徐哲的手一抖，筆尖在紙上戳了個小洞。他咬了咬牙，在簽名處寫下自己的名字。筆畫歪歪扭扭的，像條掙扎的魚。

“這就對了。“老太太把協議收起來，塞進懷里，“趕緊做飯，我還等著去公園打太極呢。“

玉米糝熬得正好，稠得能插住筷子。徐哲把雞蛋撈出來，用涼水冰了，剝了殼遞給老爺子。溏心的蛋黃流出來，黃澄澄的，像小時候塬上的向日葵。

“味道還行。“老爺子嘗了口玉米糝，“比靜娃她媽熬得強。“

徐哲沒說話，給自己盛了小半碗。糝子熬得黏糊糊的，帶著點堿香，是家里的味道。可吃到嘴里，卻像摻了沙子，咽不下去。

吃完飯，老太太讓他去買油條，說李靜早上愛吃這個。他揣著老太太給的十塊錢，往巷口的早點攤走。剛出單元門，就看見金宏剛騎著電動車過來，車筐里裝著個大西瓜。

“喲，新女婿上工了？“金宏剛把車支住，笑得一臉褶子，“咋樣？李家的規矩還適應不？“

徐哲沒理他，往早點攤走。

“哎，你別走啊。“金宏剛追上來，壓低聲音，“我跟你說，靜娃脾氣不好，你多讓著點。她媽那人，就認錢，你多交點工資，她就對你好點。“

徐哲停下腳步：“金哥，你當初說的工作...“

“哦，那事啊。“金宏剛撓撓頭，“景區保安最近不招人，等有消息了我再告訴你。你先在家歇著，好好伺候我姨我姨夫。“

他拍了拍徐哲的肩膀，騎車進了單元樓，車筐里的西瓜晃了晃，發出沉悶的響聲。

早點攤前排隊的人多，徐哲站在隊尾，看著老板用長筷子把油條翻過來翻過去，油鍋里的泡泡“滋滋“地響。旁邊有個賣甑糕的，木甑子冒著熱氣，棗香飄了過來。他想起小時候，他媽總在趕集時買一塊，用荷葉包著，他和爸分著吃，棗泥粘在嘴角，甜得能粘住牙。

“小伙子，要幾根？“老板問他。

“四根。“徐哲掏出錢。

“剛上門的吧？“旁邊一個大媽搭話，“李家那姑娘我認識，長得俊，就是脾氣傲。你可得多擔待。“

徐哲笑了笑，沒說話。

拿著油條往回走，路過一家雜貨鋪，門口掛著些秦腔皮影，有花旦，有老生，還有個將軍，插著靠旗，威風凜凜的。老板是個老頭，正坐在小馬扎上給皮影上色，見他看，就說：“喜歡？這是咱臨潼的老手藝，現在沒幾個人會做了。“

“多少錢一個？“徐哲問。

“將軍貴點，五十。“老頭指著那個將軍皮影，“這是楊繼業，忠勇得很。“

徐哲摸了摸口袋，十塊錢剛花完，兜里只剩個兵馬俑擺件。他嘆了口氣，轉身往回走。

剛到單元樓門口，就聽見李靜在樓上喊：“徐哲！你死哪去了？油條呢？“

他趕緊往上跑，樓道里的燈泡忽明忽暗，腳步聲在空蕩的樓道里回響，像有人在后面追。

推開家門，李靜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對著鏡子涂口紅。老太太在收拾屋子，老爺子還在聽秦腔。

“磨磨蹭蹭的，油條都涼了。“李靜拿起一根，咬了一口就扔回盤子里，“難吃死了，還不如樓下張記的。“

“涼了我給你熱熱。“徐哲拿起盤子。

“熱啥熱？不吃了。“李靜把口紅往桌上一摔，“我跟我媽說好了，下午去逛街，你跟我們一塊去，買單。“

“我沒錢。“徐哲說。

“你工資卡不是在我這嗎？“李靜白了他一眼，“少廢話，趕緊換件衣服，別穿得跟叫花子似的，丟我們李家的人。“

徐哲回到外間，打開自己那個帆布包。里面只有兩件換洗衣裳，一件藍布褂子，一條灰褲子，還是他媽給縫的。他翻了半天，翻出雙新襪子，是臨走時他媽塞的，純棉的，襪口繡著朵小梅花。

他把襪子穿上，腳底板暖暖的。窗外的陽光照進來，落在墻上的“入贅須知“上，那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睛發花。

客廳里，老太太在跟李靜說：“下午去看看金鐲子，上次那家店說有新款，你表哥說了，讓徐哲給你買一個。“

“他那點工資夠嗎？“李靜的聲音。

“不夠就讓他跟家里要。他爸媽不是還有幾畝蘋果樹嗎？賣了不就有錢了。“

徐哲蹲在地上，帆布包的帶子磨著肩膀，有點疼。他從包里掏出那個磕掉角的兵馬俑擺件，用手指摸了摸缺口，陶土的粉末沾在指尖，像塬上的黃土。

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長長得響了一聲，又一聲。他想起閻良的航空城，每天都有飛機從頭頂飛過，聲音轟隆隆的，卻讓人心里踏實。

外間的窗戶正對著隔壁的院子，里面種著棵石榴樹，枝椏光禿禿的，上面掛著個鳥籠，畫眉鳥在里面跳來跳去，唱得正歡。徐哲看著那只鳥，突然覺得，自己好像也被關進了籠子里。

他把擺件揣回兜里，站起身。不管咋說，日子還得過下去。他得先找個活干，掙點錢，不然在這家里，連腰都挺不直。

廚房的鍋里還剩點玉米糝，徐哲盛了半碗，就著咸菜慢慢吃。糝子涼了，有點硬，可他吃得很仔細，一粒都沒剩下。在閻良老家，浪費糧食是要被爸用筷子敲手的。

吃完碗，他拿起抹布，把桌子擦得干干凈凈，像在自己家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