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太陽起得遲。徐哲被窗外的麻雀吵醒時，墻上的掛鐘剛指到七點。媽已經在廚房忙活了，鐵鍋“滋啦“一聲，飄來股蔥花熗鍋的香味，混著玉米糝的熱氣鉆進來，把他的瞌睡蟲全趕跑了。

“醒了？“媽端著碗走進來，藍布圍裙上沾著面粉，“快起來吃早飯，建娃說晌午來找你，帶你去個好地方。“

徐哲揉揉眼睛坐起來，看見碗里臥著兩個荷包蛋，黃澄澄的浮在玉米糝上。“我爸呢？“

“跟你王伯去果園了，說要剪枝。“媽往他手里塞了雙筷子，“你爸那腰疼，說了不讓他去，偏不聽。“她嘆了口氣，“你也別跟他提臨潼的事，省得他上火。“

徐哲“嗯“了一聲，低頭喝玉米糝。糝子熬得稠稠的，帶著點堿香，荷包蛋的蛋黃是溏心的，一戳就流出來，混著糝子吃，香得能把舌頭吞下去。這味道，比李家頓頓不變的咸菜配饅頭強百倍。

吃完飯剛收拾好，王建的摩托就“突突“地停在門口了。他戴著頂遮陽帽，車把上掛著個布包，里面鼓鼓囊囊的。“哲娃，走！“

“去哪？“徐哲拿起件外套。

“到了你就知道，保準你喜歡。“王建神秘兮兮地笑，“對了，我還約了方樂，她對那地方熟。“

徐哲的手頓了一下，心里有點說不清的滋味，像嘴里含著顆沒化透的水果糖，甜絲絲的，又有點澀。

兩人騎著摩托往村外走，路過果園時，看見爸和王伯正在剪枝。爸站在梯子上，腰彎得像張弓，手里的剪刀“咔嚓咔嚓“響。徐哲喊了聲“爸“，他回過頭，看見是徐哲，臉上露出笑，又趕緊擺手：“快去吧，別耽誤事。“

摩托駛出村子，上了條土路，兩旁的白楊樹越來越稀，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果園。蘋果快熟了，青紅色的果子掛在枝頭，像綴了滿樹的小燈籠。風一吹，葉子“嘩啦啦“地響，果子碰在一起，發出“咚咚“的輕響，像在說悄悄話。

“快到了。“王建指著遠處的一道塬，“荊山塬，咱閻良的制高點，站在頂上能看見渭河，還能看見飛機起飛。“

徐哲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塬像條臥著的龍，山頂上飄著幾縷云，看著挺近，走起來卻遠。摩托在山腳下停住，王建從布包里掏出兩瓶冰峰，還有個塑料袋，里面裝著柿餅和煮玉米。“方樂說在塬上等咱，她比咱早走半小時，說要去采酸棗。“

兩人順著土路上山，路有點陡，長滿了野草，踩上去“沙沙“響。徐哲走得急，鞋上沾了不少泥，褲腳也被草葉劃了幾道印子。王建在前面開路，時不時回頭喊：“慢點！別摔著！“

快到塬頂時，聽見一陣笑聲，清脆得像山澗的泉水。徐哲抬頭，看見方樂坐在塊大石頭上，手里拿著個小籃子，里面裝著紅通通的酸棗。她穿著件淺藍色的襯衫，袖口挽著，露出小臂，上面沾了點泥土，看著比車間里穿工裝的樣子更自在。

“你們可算來了！“方樂站起來，把籃子遞過來，“嘗嘗，剛摘的，酸甜得很。“

徐哲捏了顆酸棗，放進嘴里，酸得瞇起眼睛，緊接著又冒出點甜，像小時候偷喝的酸梅湯。“挺好吃。“

“那是，荊山塬的酸棗，別處比不了。“王建也抓了一把，“快歇會兒，我都喘不上氣了。“

三人坐在石頭上，風從塬下吹上來，帶著果園的清香，涼絲絲的，吹散了爬山的熱。遠處的飛機跑道像條銀色的帶子，一架飛機正滑向跑道，越來越小，最后變成個白點，沖上了天。

“我爸以前總帶我校驗跑道。“方樂望著飛機，眼睛亮閃閃的，“他是老航校的機械師，就愛說'咱陜西人做事扎實，造飛機跟種莊稼一樣，得下實功夫'。“

徐哲想起自己做模型的日子，刻刀在木頭上游走，一下都不能差，差一點就成了廢品。“是這個理，不管干啥，都得扎實。“

“可不是嘛。“王建啃著煮玉米，“就像咱閻良的蘋果，得剪枝、施肥、套袋，一步都不能少，不然結不出好果子。“

風里飄來股柿子香，徐哲順著香味望去，塬邊有棵老柿子樹，黃澄澄的柿子掛滿枝頭，像一串串小燈籠。“那棵樹有年頭了吧？“

“最少五十年了。“方樂說，“我小時候來，它就這么粗。“她從布包里掏出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幾個柿餅，“剛從家里拿的，我媽曬的，你嘗嘗，比臨潼的甜不？“

柿餅上裹著層白霜，像撒了層糖。徐哲拿起一個，咬了一口，軟糯香甜，柿子的甜混著陽光的暖，在嘴里慢慢散開。他在臨潼時，李靜也買過柿餅，甜得發膩，遠沒有這個實在。

“甜。“徐哲點點頭，沒好意思說，自己的手比柿餅還燙，攥著塑料袋的手指都有點發僵。

方樂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我媽說，曬柿餅得選霜降后的柿子，經了霜的才甜。做人也一樣，得經點事兒，才知道啥是真甜。“

徐哲心里一動，抬頭看她，她正望著遠處的塬，陽光落在她臉上，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突然想起大學圖書館，她也是這樣，安靜地坐著，卻像有光，讓人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對了，“王建突然開口，“哲娃，你那模型做得咋樣了？下午回去得交吧？“

“差不多了，就差打磨了。“徐哲說。昨天下午他趕了個飛機尾翼的模型，精度要求高，磨了一下午，手指都酸了。

“方樂檢驗可嚴了，一點誤差都不行。“王建打趣道，“你可得上點心，別讓她挑出毛病。“

方樂嗔了他一眼：“我那是按規矩來，飛機零件，差一點都可能出大事。“她轉向徐哲，“你做得挺細致的，昨天看了一眼，比老張以前做得還規整。“

徐哲的臉有點紅，低頭又咬了口柿餅：“瞎做的。“

“別謙虛了。“方樂從籃子里抓了把酸棗，“給你裝著，回去路上吃。“

塬上的風漸漸大了，吹得頭發亂飄。王建指著遠處的渭河：“看，那片蘆葦蕩，跟你上次在渭河大橋上看見的是一片。“

徐哲望去，河灘上白茫茫的一片，像落了場早雪。幾只水鳥從蘆葦叢里飛出來，翅膀拍打著水面，濺起的水花在陽光下亮閃閃的。“真好看。“

“等過陣子，蘆葦全白了，更好看。“方樂說，“到時候咱再來，我帶相機，給你們拍照。“

“好啊！“王建拍手，“讓哲娃也露露臉，別總悶著。“

徐哲笑了笑，沒說話。他覺得這樣挺好，坐在塬上，吹著風，聽著遠處的飛機聲，身邊是能說上話的人，比在臨潼李家的客廳里舒服多了。這里的風是自由的，陽光是暖的，連空氣里的味道都是實在的，不像那邊，連呼吸都覺得憋得慌。

快到晌午，太陽越來越烈，三人開始下山。方樂走在前面，腳步輕快，像只小鹿，淺藍色的襯衫在綠樹間晃，格外顯眼。徐哲跟在后面，看著她的背影，心里像被風吹過的蘆葦蕩，輕輕晃著，有點癢。

下山的路比上山好走，王建在前面哼著秦腔，“祖籍陜西韓城縣“，跑調跑得厲害，逗得方樂直笑。徐哲也跟著笑，覺得這笑聲比啥都好聽。

到了山腳下，王建去發動摩托，方樂從包里掏出塊手帕，遞給徐哲：“擦擦汗吧，看你頭上全是汗。“

手帕上繡著朵小蘭花，帶著股淡淡的皂角香，跟她車間里那塊抹布一個味道。徐哲接過來，胡亂擦了擦臉，覺得臉更燙了。

“下午去車間不？“方樂問。

“去，把模型弄完。“徐哲說。

“那我等你，正好我也有點活沒干完。“方樂笑了笑，“走吧，回去了。“

摩托駛在果園的小路上，蘋果的香味撲面而來。徐哲坐在后座，手里攥著那袋酸棗，硌得手心有點疼，卻舍不得放下。他望著遠處的荊山塬，像塊踏實的靠山，心里突然明白，有些地方，有些人和事，就像這塬一樣，看著普通，卻能讓人心里安穩。

就像方樂，像王建，像爸媽做的玉米糝，像這塬上的風，都是實在的，暖人的。不像臨潼的那場夢，看著花哨，醒了啥都沒留下。

徐哲把酸棗往兜里塞了塞，覺得這日子，好像真的要重新甜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