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賴著不走，悶得車間像口大蒸籠。徐哲蹲在機床底下修齒輪，額頭上的汗順著下巴往下滴，砸在油污的地面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齒輪卡得緊，他用扳手擰了半天，胳膊酸得像灌了鉛，嘴里忍不住嘟囔：“這破玩意兒，早該換了。“

“我來幫你。“一只手遞過瓶冰峰，藍布袖口沾著點機油。徐哲抬頭，看見方樂站在旁邊，手里還拿著塊抹布，“王建說你這臺老古董又鬧脾氣了，讓我過來看看。“

“不用，快好了。“徐哲接過冰峰，瓶身的涼意透過手心傳過來，心里的躁火降下去不少。他擰開瓶蓋猛灌了一口，橙黃色的液體滑過喉嚨，帶著股熟悉的甜，“你咋過來了？檢驗臺不忙？“

“剛忙完。“方樂蹲下來，幫他扶著齒輪，“你往左邊擰，有個卡銷沒松。“她的手指碰到徐哲的手背，涼絲絲的，像沾了晨露的草葉。

徐哲的手頓了一下，趕緊低下頭，按她說的往左邊擰。果然，“咔噠“一聲，齒輪松動了。“謝了。“

“謝啥，互相幫忙唄。“方樂笑了笑，用抹布擦了擦他手上的油污，“看你這手臟的，等會兒吃飯咋拿筷子？“

徐哲的臉有點熱，剛想說“沒事“，就聽見外面“轟隆“一聲雷，緊接著，雨點“噼里啪啦“地砸在車間的鐵皮屋頂上，像有人在上面放鞭炮。

“嚯，這雨下得夠急的。“王建從外面跑進來，頭發濕得能滴出水，“天氣預報說沒雨啊，這老天爺，說變臉就變臉。“他往徐哲這邊瞅了瞅，“你們倆修好了沒？快下班了，再不走就得淋成落湯雞。“

徐哲把齒輪裝回去，拍了拍手上的灰：“好了。“他抬頭看了看窗外，雨絲被風吹得斜斜的，像道簾子，把廠區的白楊樹都罩住了。

“我帶了傘，等會兒咱仨一塊走。“方樂站起來，往檢驗臺那邊走，“我去拿包。“

徐哲收拾好工具，心里有點說不清的期待，像小時候盼著過年似的。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兵馬俑碎片，陶土的棱角硌著掌心，倒讓人踏實。

下班鈴響時，雨不但沒小，反而更大了。三人擠在一把大傘下往廠門口走，王建在中間撐傘，徐哲和方樂站在兩邊，肩膀時不時碰到一起，徐哲覺得每次碰到，心里都像被貓爪撓了一下，癢癢的。

“這雨下得邪乎，跟瓢潑似的。“王建把傘往方樂那邊傾了傾，“你家近，先送你回去。“

“不用，我家就在前面那個胡同，拐個彎就到。“方樂往徐哲這邊看了看，他的半邊肩膀都淋濕了，藍布工裝貼在身上，“你把傘往徐哲那邊挪挪，他都濕了。“

“沒事，我火力壯。“徐哲笑了笑，往邊上站了站，“趕緊送你回去，別讓叔叔阿姨擔心。“

到了胡同口，方樂接過王建遞來的傘：“你們慢點開，路上滑。“她看著徐哲，“你回去趕緊換身衣裳，別感冒了。“

“知道了。“徐哲點點頭，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心里有點空落落的。

摩托駛在雨里，雨點打在頭盔上“啪啪“響。王建開得慢，車輪碾過積水，濺起兩道水花。“哲娃，我瞅著方樂對你有意思。“

徐哲的心跳了一下：“別瞎說。“

“我沒瞎說。“王建把車停在路邊，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她剛才一直瞅你肩膀，眼里全是擔心。再說了，誰沒事往車間跑啊，還不是想多看你兩眼。“

徐哲沒說話，心里卻像揣了只兔子，跳得厲害。雨水順著頭盔的縫隙流進來，滴在脖子上，涼絲絲的，卻沒覺得冷。

到了宿舍，徐哲趕緊脫了濕衣裳，找了件干凈的換上。可夜里躺下時，還是覺得渾身不得勁，頭沉得像灌了鉛，嗓子也疼得厲害。他摸了摸額頭，燙得嚇人。

“壞了，發燒了。“徐哲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來車間的老楊前陣子也淋雨發燒，躺了三天才好。他想給王建打電話，可摸了摸手機，沒電了。宿舍里沒退燒藥，他只能裹緊被子，盼著天亮能好點。

迷迷糊糊中，聽見有人敲門，“咚咚咚“，輕得像怕吵著誰。徐哲掙扎著爬起來，拉開門，看見方樂站在門口，手里拿著個藥盒和保溫杯，頭發還帶著點濕。

“我聽王建說你沒去上班，就過來看看。“方樂摸了摸他的額頭，手涼得像塊冰，“燒得這么厲害，咋不吭聲？“

“沒事，扛扛就過去了。“徐哲的聲音啞得像砂紙磨過木頭。

“扛啥扛？跟我去社區醫院。“方樂把藥盒往他手里一塞，“快換件衣裳，我扶你去。“

徐哲搖搖頭：“不用，太麻煩你了。“

“麻煩啥？“方樂瞪了他一眼，眼里卻帶著笑，“咱老陜不興說這話。快走吧，再燒下去該糊涂了。“她的陜西話說得溜，帶著點閻良口音，比平時更親切。

徐哲拗不過她，換了件厚衣裳，被她扶著往醫院走。雨還在下，方樂撐著傘，把大半都往他這邊傾，自己的半邊身子都淋濕了，淺藍色的襯衫貼在身上，能看見里面的白背心。

“傘往你那邊挪挪。“徐哲推了推傘柄。

“沒事，我年輕，火力壯。“方樂學著他的口氣說，逗得徐哲笑了笑，笑完又覺得頭暈。

社區醫院的護士認識方樂，看見他倆進來，笑著說：“方丫頭，這是你對象？燒得不輕啊。“

方樂的臉一紅：“張姐，別瞎說，是我同事，淋雨發燒了。“她扶著徐哲坐下，“您快給他看看。“

護士量了體溫，39度5，趕緊找醫生開了藥，又準備輸液。針扎進手背時，徐哲疼得皺了皺眉，方樂在旁邊用陜西話念叨：“叫你犟，不知道穿雨衣？現在知道疼了？活該。“話雖硬，手卻輕輕按著他的胳膊，怕他動。

徐哲看著她認真的樣子，額前的碎發還濕著，貼在臉上，像幅沒干的水墨畫。他突然覺得，這針好像也不那么疼了。

“你咋知道我發燒了？“徐哲迷迷糊糊地問，眼皮越來越沉。

“王建早上沒見你，就去宿舍找你，結果你鎖著門，喊也沒人應。“方樂擰開保溫杯，倒了點溫水，“他急得不行，給我打電話，我想著你昨天淋了雨，八成是發燒了，就趕緊過來了。“她把水杯遞到他嘴邊，“喝點水。“

溫水順著喉嚨流下去，潤得嗓子舒服多了。徐哲喝了兩口，眼睛閉了起來，意識漸漸模糊。他覺得方樂的手一直握著他的胳膊，暖暖的，像小時候媽牽著他的手。他還聞到她身上的皂角香，混著藥味，竟不覺得難聞，反而讓人踏實。

等他醒過來時，輸液瓶快空了，窗外的雨也停了，天邊露出點晚霞，紅得像蘋果花。方樂趴在床邊睡著了，眉頭還微微皺著，像是在擔心什么。

徐哲沒敢動，怕吵醒她。他看著她的睡顏，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又有點酸。他想起李靜的自私刻薄，想起金宏剛的搬弄是非，再看看眼前的方樂，突然覺得，自己前半輩子吃的苦，好像都是為了等她出現。

護士進來換瓶時，方樂醒了，看見徐哲睜著眼睛，趕緊站起來：“醒了？感覺咋樣？“

“好多了。“徐哲笑了笑，“謝謝你啊。“

“謝啥，說了不用謝。“方樂的臉有點紅，“醫生說輸完液再吃點藥就沒事了，我給你熬了點小米粥，在保溫杯里，你喝點。“

小米粥熬得稠稠的，帶著股淡淡的姜味，喝下去渾身都暖烘烘的。徐哲邊喝邊看方樂，她正低頭收拾藥盒，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頭發上，鍍了層金邊，好看得讓人移不開眼。

“方樂，“徐哲突然開口，“我...“

“啥？“方樂抬頭看他。

徐哲的心跳得厲害，張了張嘴，卻沒說出話來。他想說“我好像喜歡你“，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怕唐突，怕被拒絕，更怕配不上她。

“沒啥。“徐哲低下頭，繼續喝粥，“粥挺好喝的。“

方樂笑了笑，沒再追問，只是把藥盒往他手里塞：“記得按時吃，別不當回事。等會兒輸完液，我送你回去。“

徐哲點點頭，心里有點甜，又有點澀，像嘴里含著顆沒化透的水果糖。他知道，有些話不用急著說，就像這雨后的晚霞，慢慢等，總會等到最亮的時候。

輸完液，方樂扶著徐哲往宿舍走。路上的積水映著晚霞，紅得像塊綢子。兩人沒說話，就這么慢慢走著，腳步聲踩在水洼里，“啪嗒啪嗒“的，像在唱支輕快的歌。

快到宿舍時，徐哲突然停下腳步：“方樂，下次...下次我請你吃飯吧，就當謝謝你。“

方樂的眼睛亮了亮，像落了兩顆星星：“好啊，我知道有家肉夾饃，比學校門口的還好吃。“

“行。“徐哲笑了，覺得心里的那塊石頭落了地，“就這么說定了。“

看著方樂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徐哲摸了摸口袋里的兵馬俑碎片，陶土的棱角硌著掌心，卻讓人踏實。他知道，這場雨沒白淋，它像道橋，把他和方樂的距離拉近了。往后的日子，不管有多少風雨，他都想和她一起走，像閻良的蘋果樹，根往一起扎，果子往一起結，踏踏實實，甜甜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