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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落筆驚塵
墨條在硯臺里研磨的第三十七圈,楊維軍聽見了第一聲蟲鳴。
不是窗外老槐樹上的夏蟲,是從宣紙上滲出來的,細弱得像根頭發(fā)絲在顫動。他停下手,狼毫筆懸在半空,墨滴在筆鋒凝著,遲遲不肯落下。畫架旁的落地?zé)粑宋隧懼瑹艄苌厦芍鴮颖』遥阉挠白油对趬ι希駢K被揉皺的黑布。
已經(jīng)是六月中旬,出租屋里悶得像口蒸籠。畫紙上的《鐘馗夜巡圖》鋪展著,占去了半面墻的空間。這是他為畢業(yè)展準備的壓軸作,畫了整整兩個月零七天。此刻,畫中鐘馗的袍角還泛著未干的墨光,青灰色的臉膛隱在暗云里,左手按在桃木劍的劍柄上,指節(jié)泛白,仿佛下一秒就要抽出劍來。右手更怪,拎著一串模糊的黑影,繩子勒進肉里的痕跡都畫得清清楚楚,那些黑影縮成一團,看不清面目,只覺得每一個都在發(fā)抖。
“最后幾筆了。”楊維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抓起桌上的冰鎮(zhèn)可樂灌了一口。氣泡在喉嚨里炸開,帶著點澀味。他的視線落回畫中背景——那截斷碑。碑上爬滿了墨色的苔蘚,遮去了大半字跡,只露出三個殘筆:最上面的字剩個“钅”旁,中間的像個“目”,底下的被陰影吞了,只隱約看到個彎鉤。
他記得第一次在舊貨市場淘到那本《鐘馗寶相譜》時,這截斷碑就在扉頁。線裝書的紙頁脆得像餅干,一碰就掉渣,拓印的鐘馗像旁邊,用朱砂批了行小字:“鎮(zhèn)物需得三魂聚,缺一,則為煞。”當(dāng)時他只當(dāng)是故弄玄虛,現(xiàn)在對著畫中的斷碑,卻莫名覺得那行字在發(fā)燙。
“咔嗒。”
身后傳來輕微的響動,像有人踩碎了地上的畫筆。楊維軍猛地回頭,出租屋里空蕩蕩的。墻角堆著十幾個外賣餐盒,蒼蠅在上面嗡嗡打轉(zhuǎn);畫具架上的顏料管東倒西歪,鈦白和藤黃擠在一起,像攤沒擦干凈的嘔吐物;他的床就在畫架對面,被子堆成個小山,枕頭邊扔著本翻爛的《中國神怪圖譜》。
什么都沒有。
除了窗外,后巷里的垃圾桶被風(fēng)刮得哐當(dāng)響。
他松了口氣,后背卻發(fā)僵。這兩個月來,總這樣。畫到深夜時,總覺得背后有人盯著,有時是筆尖突然變沉,墨汁在紙上暈成個鬼臉;有時是臺燈自己閃爍,把鐘馗的影子拉得老長,像要從畫里走出來。同學(xué)王磊來看過一次,臨走時嘀咕:“你這畫陰氣重,別掛臥室。”他當(dāng)時笑罵著把人推出去,心里卻掠過一絲不安。
現(xiàn)在,這絲不安像藤蔓,纏上了他的后頸。
他重新握住筆,蘸了點淡墨,開始勾勒斷碑上的苔蘚。筆尖觸紙的瞬間,那聲蟲鳴又響了,這次更近,就在耳邊,帶著股土腥味。他手一抖,墨滴落在“目”字的殘筆上,暈開個小黑點,像只突然睜開的眼睛。
“操。”他低罵一聲,抽了張紙巾去擦。墨漬卻像長在了紙上,越擦越暈,最后那“目”字的殘筆徹底模糊,倒像是個“鬼”字的上半部分。
窗外的天徹底黑透了。后巷的路燈亮起來,昏黃的光透過紗窗,在畫紙上投下格子狀的陰影。楊維軍盯著畫中鐘馗的眼睛——那是他最得意的一筆,用淡墨摻了點花青,畫出來的瞳孔帶著層霧,似看非看,像能穿透紙背。此刻,在路燈的光線下,那層霧好像在動,緩緩地翻涌著,露出底下更深的黑。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奶奶講過的故事。說畫中神像要是畫得太真,會招東西。那時他當(dāng)童話聽,現(xiàn)在卻覺得后脖頸涼颼颼的。
“別自己嚇自己。”他站起身,活動了下僵硬的肩膀。骨節(jié)發(fā)出咔咔的響,在這寂靜的屋里,顯得格外清楚。他走到畫前,用手指輕輕碰了碰鐘馗的袍角——宣紙的觸感粗糙,帶著墨汁的涼意,沒什么特別的。
可就在指尖離開的瞬間,他好像看到鐘馗按劍的手指動了一下。
不是錯覺。那根食指明明是蜷著的,此刻卻微微翹起,指尖正對著他的床。
楊維軍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湊近了些,鼻尖幾乎碰到畫紙,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根手指。盯了足足三分鐘,眼睛酸得流淚,那手指還是原來的樣子,蜷著,一動不動。
“累瘋了。”他直起身,自嘲地笑了笑。畢業(yè)展的壓力太大,都開始出現(xiàn)幻覺了。
他把畫取下來,搬到客廳。客廳的墻是空的,上個月他剛把前女友的照片摘了,留下幾個淺白色的釘痕。他找了四顆圖釘,把畫的四角固定好。畫掛得很正,正好對著臥室門,這樣他躺在床上,睜眼就能看到。
“就當(dāng)是找靈感。”他對自己說。
收拾畫具時,他發(fā)現(xiàn)硯臺里的墨汁凝固了。表面結(jié)著層灰皮,用手指一挑,底下的墨不是純黑,泛著點暗紅,像摻了血。他皺了皺眉,把墨汁倒進廁所。水流漩渦里,那點暗紅打著轉(zhuǎn),遲遲不肯散開,最后下去的時候,好像“喵”了一聲,細得像根線。
“幻聽了。”他沖了 twice水,才關(guān)了廁所門。
臥室里,空調(diào)還在嗡嗡轉(zhuǎn),設(shè)定的26度,風(fēng)里帶著點霉味。楊維軍脫了T恤,往床上一躺,四肢百骸都在叫囂著疲憊,腦子卻異常清醒。他盯著天花板上的裂紋,那裂紋像條蛇,從燈盤一直爬到墻角,和畫中鐘馗袍角的褶皺莫名相似。
不知過了多久,樓下傳來收廢品的三輪車叮當(dāng)聲,然后是鄰居張大媽的大嗓門,罵她家的貓又偷了肉。楊維軍翻了個身,終于有了點睡意。
就在眼睛快要閉上時,耳邊響起一個聲音。
很老,很啞,像被水泡過的木頭在摩擦:“燈……亮著招東西。”
楊維軍的眼睛“唰”地睜開了。
臥室的燈確實亮著,暖黃色的光把家具照得朦朦朧朧。他明明記得睡前關(guān)了的——開關(guān)就在床頭,他甚至能感覺到指尖碰過塑料按鈕的涼意。
是忘了?還是……
他屏住呼吸,側(cè)耳聽著。房間里靜得可怕,空調(diào)的風(fēng)聲都停了,只有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那個聲音沒再出現(xiàn),連余響都沒有,仿佛從未存在過。
他吞了口唾沫,伸手按滅了燈。
黑暗像潮水般涌過來,瞬間淹沒了房間。客廳里的畫在窗外路燈的反射下,成了一塊巨大的黑影,邊緣模糊,像個人站在那里,肩寬背厚,和畫中鐘馗的輪廓分毫不差。
楊維軍的后背沁出冷汗。他猛地拉過被子,蒙住了頭。
被子里又悶又熱,他卻不敢掀開。腦子里反復(fù)回放著那個聲音,老人的,沙啞的,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他想起奶奶說過,人老了,陽氣弱,容易招不干凈的東西,所以晚上睡覺必須關(guān)燈,不然燈光會把“它們”引過來。
“別想了,別想了。”他攥緊拳頭,指甲嵌進掌心,用疼痛驅(qū)散恐懼。
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要睡著,突然聽到一聲貓叫。
不是普通的貓叫。那聲音凄厲得像被刀割,從喉嚨深處擠出來,拖著長長的尾音,在寂靜的夜里炸開,又猛地掐斷,像是被人捂住了嘴。
楊維軍渾身一哆嗦,徹底清醒了。
他趴在床上,耳朵貼著墻壁,屏住呼吸聽著。
“喵——嗚!”
又是一聲,更近了,好像就在樓下的窗臺上。那聲音里充滿了痛苦,還有點別的……像在求救?
他猶豫了幾秒,還是爬起來,躡手躡腳地走到窗邊,撩開窗簾一角。
后巷空蕩蕩的。路燈的光暈里,能看到張大媽家的垃圾桶倒在地上,餿水流了一地,幾只老鼠在上面竄來竄去。沒有貓。
“奇怪。”他皺了皺眉,剛要放下窗簾,眼角的余光瞥見了客廳的畫。
借著窗外的光,畫中鐘馗腳下的陰影里,那只隱畫的黑貓正抬著頭。
楊維軍的心臟像被一只手攥住了。
他清楚地記得,畫這只貓時,他用的是焦墨,連眼睛都是黑的,因為覺得綠色太艷,破壞鐘馗的肅殺感。可現(xiàn)在,那貓的眼睛亮得驚人,幽綠幽綠的,像兩顆浸在水里的玻璃珠,死死地盯著他的臥室門。
而且,貓的姿勢也變了。之前是蜷縮著的,現(xiàn)在卻弓起了背,尾巴豎得筆直,像根繃緊的弦。
他猛地眨了眨眼,再看時,貓還是原來的樣子,焦墨的眼睛,蜷縮在陰影里,安靜得像塊石頭。
“肯定是光線問題。”他放下窗簾,后背已經(jīng)被冷汗?jié)裢噶恕?
回到床上,他把自己裹成個粽子,連頭都不敢露。后巷里再沒傳來貓叫,只有風(fēng)刮過樹葉的沙沙聲,像有人在窗外磨牙。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睡著了。夢里,他站在一片漆黑的巷子里,四周全是貓的眼睛,綠幽幽的,數(shù)不清有多少雙。巷子盡頭,站著個穿黑袍的人,背對著他,手里拎著一串東西,滴滴答答地往下掉著什么。他想跑,腳卻像被釘住了,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人慢慢轉(zhuǎn)過身來——那張臉,青灰色的,眉心一點朱紅,正是他畫的鐘馗。
然后,他聽到了那個老人的聲音,就在耳邊,一字一頓地說:“它來了……”
楊維軍驚叫著醒來時,天已經(jīng)亮了。
陽光透過窗簾縫隙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亮線。客廳里的畫靜靜地掛著,鐘馗的臉在晨光里顯得平和了些,斷碑的殘筆依舊模糊,那只黑貓縮在陰影里,看不出任何異樣。
他松了口氣,抹了把臉,摸到一手的冷汗。
起身下床時,他踢到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是根黑色的貓毛,細得像根線,纏在他的拖鞋上。
他愣了愣。
他從來不養(yǎng)貓,出租屋里也沒來過貓。這根毛是從哪來的?
他捏起貓毛,走到客廳,對著光看。貓毛很粗,根部帶著點暗紅色的污漬,湊近了聞,有股淡淡的鐵銹味。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畫中那只黑貓。
陽光正好照在貓的位置,焦墨的毛發(fā)起了點反光。他忽然發(fā)現(xiàn),貓的前爪旁邊,多了一道極細的墨痕,像根毛發(fā)落在了紙上。
楊維軍的心臟又開始狂跳。
他快步走到畫前,仔細看那道墨痕。墨痕很新,邊緣還泛著點濕意,和他昨天畫的苔蘚墨色完全不同,更黑,更沉,像剛滴上去的。
而且,墨痕的長度和形狀,和他手里的貓毛一模一樣。
“不可能。”他喃喃自語,把貓毛扔在地上,用腳碾了碾。
就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母親打來的。
“小軍,醒了嗎?”母親的聲音帶著點疲憊,“跟你說個事,老家祖屋那邊,拆遷隊昨天挖地基,挖出塊石碑來,上面刻著字,好像是什么‘鐘馗鎮(zhèn)’……”
楊維軍握著手機,突然說不出話來。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畫中的斷碑上,那個“钅”旁的殘筆,在晨光里似乎更清晰了些。
“喂?小軍?你在聽嗎?”母親的聲音在聽筒里響著。
“……在聽,媽。”他定了定神,喉嚨有些發(fā)干,“那石碑……什么樣的?”
“挺破的,斷了半截,上面全是泥。村里老人說,可能是老早以前鎮(zhèn)邪用的。對了,”母親頓了頓,語氣突然變得有些猶豫,“你太爺爺……就是你從沒見過的那個,他以前好像跟這石碑有點關(guān)系。我找了找他留下的東西,翻出個舊木盒,里面有張紙條,寫著‘畫不可補,補則招煞’……你說這啥意思啊?”
楊維軍的視線猛地落在畫中鐘馗的眉心——那里,他昨天點的朱砂“鎮(zhèn)煞印”,不知何時暈開了一點,像滴在宣紙上的血,慢慢滲進了斷碑的方向。
他拿著手機,站在晨光里,看著那張自己畫的《鐘馗夜巡圖》,突然覺得渾身發(fā)冷。
這張畫,好像真的有問題。
而那個老人的聲音,那聲貓叫,還有這根莫名出現(xiàn)的貓毛……只是個開始。
他低頭看了看地上被碾扁的貓毛,那暗紅色的污漬,在晨光里像個極小的血點。
客廳的落地鐘“當(dāng)”地響了一聲,早上七點了。鐘聲在寂靜的屋里回蕩著,楊維軍卻覺得,那聲音像是從畫里傳出來的,沉悶而詭異,像有人在敲棺材板。
他深吸一口氣,走到畫前,伸出手,指尖懸在畫紙上方,遲遲不敢落下。
他不知道,就在他的指尖快要碰到畫中鐘馗袍角的瞬間,畫里那只黑貓的眼睛,又亮了一下,幽綠的光,快得像閃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