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六點十七分，寫字樓的中央空調準時切換成夜間模式，送風口的風帶著點敷衍的涼意，卷著走廊里殘留的咖啡香，撲在梅雨涵后頸上。他對著電腦屏幕眨了眨眼，睫毛上沾著的細小灰塵隨著動作顫了顫，像是要落進屏幕里那片被線條切割得整整齊齊的虛擬草坪上。

設計圖右下角的日期還是上周的，紅得刺眼。甲方早上發來的修改意見像團濕棉花，堵在他喉嚨口——“要溫暖，要讓人看到就想往里鉆的那種暖和”。梅雨涵扯了扯領帶，絲綢摩擦脖頸的聲音在空蕩的辦公室里格外清晰。他是建筑設計師，不是魔術師，鋼筋水泥和保溫層怎么堆，才能堆出“想往里鉆”的溫度？

窗外的天色已經沉透了，不是純粹的黑，是被高樓切割成碎片的灰藍色，像塊洗舊了的牛仔布。云壓得很低，沉甸甸地懸在樓頂，空氣里有種熟悉的濕冷，是北方城市入冬前特有的征兆。梅雨涵點開手機天氣軟件，“小雪”的圖標旁邊畫著片歪歪扭扭的雪花，預報說今晚十點，這場醞釀了三天的雪就會落下。

他起身去茶水間接水，走廊里的聲控燈隨著腳步聲一盞盞亮起來，又在他走過之后慢悠悠地暗下去，留下短暫的光斑在地毯上晃。飲水機咕嘟咕嘟的聲響里，他聽見自己的胃也跟著叫了一聲。早上匆匆塞的三明治早就消化干凈，此刻空腹被冷風一吹，有點發緊。

“梅工還沒走？”前臺小姑娘抱著文件夾經過，羽絨服拉鏈拉到頂，露出半張被凍得發紅的臉，“外面好像要下雪了，天氣預報說挺大的。”

梅雨涵擰上保溫杯蓋，指尖碰到冰涼的金屬外殼，縮了一下：“還有點圖沒改完，等等再走。”

“那您早點忙完，雪天路滑。”小姑娘揮揮手進了電梯，鏡面門合上的瞬間，他看見自己眼下的青黑，像被誰用淡墨掃了兩道。

回到工位，屏幕上的光標還在閃，像只不安分的眼睛。梅雨涵盯著那片虛擬草坪看了會兒，忽然覺得有點可笑。甲方要的“溫暖”，或許根本不在保溫層的厚度里。他想起小時候住的老房子，冬天沒有暖氣，姥姥總在窗臺上擺盆綠蘿，雪落在玻璃上的時候，綠蘿的葉子上會凝一層薄霜，可陽光一照，霜化成水順著葉尖往下滴，落在暖氣片上（后來裝的），叮當作響，那聲音里就帶著點暖和的意思。

或許，溫暖從來都不是設計出來的。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手機在桌面上震了一下，是母親發來的微信：“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雪，穿厚點，別凍著。”后面跟著個裹著圍巾的表情包。梅雨涵笑了笑，回了個“知道了”，手指在屏幕上頓了頓，又加了句“您也早點睡”。

改圖的心思忽然淡了。他保存好文件，關掉電腦，收拾東西的時候，發現抽屜里還有半包上周買的薄荷糖。剝開一顆扔進嘴里，涼絲絲的味道從舌尖漫到鼻腔，稍微驅散了點疲憊。

走出寫字樓時，風比預想的更冷，卷著細碎的雨絲打在臉上，像小針扎。路燈亮得很早，橙黃色的光被雨霧暈開，在地面上洇出一片模糊的光斑。馬路上的車堵成了長龍，尾燈連成串紅色的河，緩緩地往前挪。

梅雨涵沒開車，早上出門時看天氣晴好，就把車停在了小區車庫。現在站在路邊等出租車，冷風吹得他下意識縮起脖子，圍巾往臉上拉了拉。旁邊的公交站臺擠滿了人，每個人都縮著肩膀，眼神望向前方，像是在等一個遲遲不來的答案。

他往旁邊挪了挪，避開站臺的人群，靠在寫字樓冰冷的玻璃幕墻上。玻璃映出他的影子，穿著深灰色大衣，背著黑色雙肩包，頭發被風吹得有點亂，看起來和這座城市里無數加班晚歸的年輕人沒什么兩樣。只是那雙眼睛，在路燈的光線下顯得格外亮，像是藏著點沒被磨掉的東西。

“先生，要喝咖啡嗎？”

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很輕，像羽毛落在雪上。梅雨涵轉過頭，看見旁邊開著家小小的咖啡館，玻璃門虛掩著，門口立著塊木質招牌，寫著“暖冬”兩個字，旁邊畫著個冒著熱氣的咖啡杯。剛才說話的是個穿圍裙的小姑娘，大概是店員，正拿著塊擦布擦玻璃。

“里面暖和，剛煮好的熱可可，要不要進來坐坐？”小姑娘笑得很甜，露出兩顆小虎牙。

梅雨涵看了眼手機，打車軟件顯示前面還有23個人在排隊。他點了點頭：“好，來一杯熱可可，謝謝。”

咖啡館里果然暖和，暖氣開得很足，混著咖啡豆的焦香和點心的甜味，像條柔軟的毯子裹過來。店里人不多，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女生，背對著門口，正低頭看著什么，手里握著支筆，時不時動一下。

吧臺后面的咖啡機嗡嗡作響，店員小姑娘手腳麻利地沖可可，奶泡打得又白又厚。梅雨涵找了個離窗邊不遠的位置坐下，脫下大衣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的灰色毛衣。他搓了搓凍得有點僵的手，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窗邊的女生。

她穿著件米白色的針織衫，頭發松松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垂在頸側，隨著低頭的動作輕輕晃動。桌上攤著一本速寫本，旁邊放著一杯沒怎么動的拿鐵，杯壁上凝的水珠順著杯身往下滑，在桌面上積了一小灘水。

她畫得很專注，眉頭微微蹙著，像是在跟什么較勁。筆尖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混著咖啡機的嗡鳴和窗外的雨聲，有種奇妙的安靜。梅雨涵忽然想起剛才改圖時的煩躁，在這一刻好像被店里的暖空氣泡軟了，慢慢沉了下去。

“您的熱可可。”店員把杯子放在他面前，白色的奶泡上撒了點肉桂粉，甜香一下子涌了過來。

“謝謝。”梅雨涵端起杯子，指尖碰到溫熱的陶瓷杯壁，舒服地嘆了口氣。

他啜了一口，可可的甜混著肉桂的微辣，順著喉嚨滑下去，暖意在胃里慢慢散開。他又看向窗邊，女生剛好抬起頭，大概是畫累了，伸手按了按太陽穴。這一下，梅雨涵看清了她的臉。

不算驚艷，卻很干凈。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鼻梁不算高，鼻尖有點圓，嘴唇很薄，顏色是淡淡的粉。她的皮膚很白，是那種常年不見強光的冷白，被窗外的路燈一照，透著點透明的質感。

像是感覺到他的目光，女生轉過頭，視線和他撞在了一起。

梅雨涵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移開目光，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耳根有點發燙。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安靜的店里顯得格外清晰。

女生倒是沒什么反應，只是禮貌性地朝他點了點頭，又轉回去繼續畫畫。只是這次，她的動作好像慢了點，筆尖在紙上頓了頓，才繼續往下畫。

梅雨涵沒再看她，低頭喝著熱可可，心里卻有點亂。他很少這樣留意一個陌生人，尤其是在這種疲憊的夜晚。或許是店里的氣氛太好，或許是這杯熱可可太暖，又或許，是外面那遲遲未落的雪，讓人心里生出點莫名的期待。

雨好像停了。外面的風聲聽起來更清晰了，嗚嗚地刮著，像是在催促什么。店員小姑娘走到門口，推開一條縫往外看了看，驚喜地叫了一聲：“呀，下雪了！”

這句話像顆石子投進水里，店里的人都抬起頭，往窗外看。梅雨涵也跟著轉頭，只見路燈的光暈里，無數細小的白點悠悠地往下落，剛開始還稀稀拉拉，很快就變得密集起來，像被誰撕碎的棉絮，漫天飛舞。

真的下雪了。比預報的早了一個小時。

“是初雪呢。”店員小姑娘興奮地拍著手，“今年的雪來得真早。”

梅雨涵看著窗外的雪，心里忽然松了口氣，像是等了很久的事情終于有了結果。他想起小時候，每次初雪，母親都會拉著他在院子里堆個小小的雪人，用煤球做眼睛，胡蘿卜做鼻子，第二天太陽出來，雪人慢慢化掉，他總會難過半天。母親說：“雪就是這樣，來得認真，走得也認真，沒什么好可惜的。”

那時候不懂，覺得雪化了就是沒了。現在看著這些雪花，一片一片，不慌不忙地往下落，落在車頂，落在樹梢，落在行人的肩膀上，明明知道天亮就會化，卻還是落得那么執著。

“雪是認真的。”

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還是剛才那個女生。梅雨涵轉過頭，看見她也在看窗外，眼神很專注，像是在跟雪花對話。

“什么？”他沒聽清，問了一句。

女生轉過頭，看著他，眼睛里映著窗外的雪光，亮得驚人：“我說，雪是認真的。”她頓了頓，嘴角微微上揚，露出個淺淺的梨渦，“你看它們，落下的時候，從來都不敷衍。”

梅雨涵看著她的眼睛，忽然說不出話來。他見過很多人形容雪，說雪浪漫，說雪純潔，說雪冰冷，卻從來沒人說，雪是認真的。可被她這么一說，好像真是這樣。那些紛紛揚揚的雪花，不就是帶著股認真的勁兒，一片一片，把整個城市慢慢覆蓋。

“嗯。”他點了點頭，聲音有點啞，“是挺認真的。”

女生笑了笑，轉回去繼續畫畫。這次，梅雨涵沒有移開目光，他看著她握著筆的手，手指很長，骨節分明，只是指尖凍得有點發紅，大概是剛才在窗邊待久了。她的筆尖在紙上快速移動，偶爾停下來，對著窗外比劃一下，然后又繼續畫。

他好奇她在畫什么，卻不好意思過去看。只能端著杯子，一口一口地喝著熱可可，看著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看著她低頭畫畫的側影，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平靜。

熱可可很快就喝完了，杯底還剩點褐色的殘渣。梅雨涵看了眼手機，已經快八點了。雪下得這么大，估計更難打到車了。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再等等。

店里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大概是外面太冷，大家都進來避雪。剛才還安靜的咖啡館，慢慢變得熱鬧起來，說話聲，笑聲，咖啡機的聲音，混在一起，卻不覺得嘈雜，反而有種煙火氣的溫暖。

窗邊的女生好像沒受影響，依舊專注地畫著。她的速寫本攤開著，梅雨涵坐在斜對面，剛好能看到一角。紙上畫的是窗外的街景，路燈，行人，還有漫天的雪花，線條流暢而溫柔，把剛才那種“認真的雪”的感覺，恰到好處地畫了出來。

他忽然覺得，甲方要的“溫暖”，或許就藏在這樣的畫面里。不是冰冷的線條和數據，而是能讓人想起某個雪夜，一杯熱飲，一個專注的側影，還有那句“雪是認真的”。

他拿出手機，打開備忘錄，快速地敲下幾行字：“景觀設計，加入雪景元素。不追求大面積的純白，而是保留雪落在枝頭、落在長椅、落在行人肩頭的細節——那些認真落下的痕跡。”

寫完之后，他松了口氣，像是解開了一個困擾很久的難題。

這時，女生合上了速寫本，開始收拾東西。她把筆放進筆袋，把速寫本放進一個米白色的帆布包，然后站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淺灰色圍巾，一圈圈繞在脖子上。

她要走了。

梅雨涵心里忽然有點慌，像是有什么東西要隨著她的離開一起消失。他張了張嘴，想跟她說點什么，比如“雪下大了，路上小心”，或者“你的畫畫得很好”，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們只是兩個偶然在咖啡館遇見的陌生人，因為一場初雪說了幾句話，而已。

女生背起帆布包，朝門口走去。經過他身邊時，她停下腳步，對他點了點頭：“我先走了。”

“嗯。”梅雨涵站起身，“路上小心，雪太大了。”

“好。”她笑了笑，推門走了出去。門被推開的瞬間，一股冷風灌了進來，帶著雪的氣息。她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了外面的風雪里，只留下一個模糊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路燈的光暈里。

梅雨涵站在原地，看著門口，心里空落落的。他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窗邊，想再看看她的背影，可外面只有漫天飛舞的雪花，和行色匆匆的路人，再也找不到那個穿米白色針織衫的女生。

他有點失落，像是弄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

店員小姑娘走過來收拾杯子，看見他站在窗邊，笑著說：“先生，雪下得這么大，您還不趕緊打車嗎？再晚就更難打了。”

梅雨涵回過神，點了點頭：“嗯，這就走。”

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穿上，圍巾繞好，背起包，走到門口。推開門，冷風夾雜著雪花撲面而來，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雪果然下得很大，地上已經積了薄薄一層白，踩上去咯吱作響。路燈的光暈里，雪花像無數只白色的蝴蝶，在風里打著旋兒。

他站在路邊，打開打車軟件，前面還有35個人在排隊。看來今晚是注定要等很久了。

他靠在墻上，看著眼前的雪景，想起剛才那個女生說的話——“雪是認真的”。他忽然笑了笑，覺得這個雪夜，好像也沒那么難熬。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落在了剛才女生坐過的位置。她的座位已經被收拾干凈了，只有桌面上，還留著一小灘水跡，是剛才那杯拿鐵杯壁上凝結的水珠留下的。

除此之外，好像什么都沒留下。

梅雨涵轉身，準備過馬路去對面的公交站臺看看。剛走兩步，他忽然停住了。

在剛才女生坐過的椅子旁邊的地上，有一張小小的紙片，大概是從速寫本上掉下來的。他走過去，彎腰撿了起來。

是一張撕下來的畫稿，上面畫著一片雪花，畫得很精致，每一個角都帶著細微的弧度，像是被人仔細觀察過無數次。雪花的右下角，用鉛筆寫著一個極小的字，筆畫纖細，卻很有力。

梅雨涵把紙片湊到眼前，借著咖啡館透出的燈光，看清了那個字。

曦。

晨曦的曦。

他捏著那張畫著雪花的紙片，站在漫天風雪里，忽然覺得，這個初雪的夜晚，好像留下了點什么。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只是一片認真的雪花，一個帶著梨渦的笑容，一句簡單的話，和一個模糊卻溫暖的名字。

雪還在下，一片一片，認真地落在他的肩膀上，落在他的頭發上，落在他捏著紙片的手背上，慢慢融化，留下一點冰涼的濕意。

梅雨涵抬頭看著天空，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有點癢。他忽然想起那個女生的眼睛，亮得像落滿了星光。

他把那張紙片小心翼翼地放進錢包里，然后拉高了圍巾，遮住半張臉，轉身走進了茫茫的風雪里。

或許，這場認真的雪，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