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陽光刺破云層時，梅雨涵正站在“云境”樓盤的工地上。積雪在腳下發出“咯吱”的輕響，混著遠處塔吊運作的轟鳴，像支粗糙卻鮮活的晨曲。他手里捏著張皺巴巴的圖紙，上面用紅筆圈著的“雪景景觀區”被晨光染成暖金色，邊緣還留著幾處修改的痕跡——那是他昨晚改到凌晨的成果。

“梅工，這設計能行嗎？”施工隊長湊過來，指著圖紙上蜿蜒的步道，“雪天路滑，弄這么多彎道，不怕摔著人？”

梅雨涵蹲下身，用手指在雪地上畫了條淺溝：“你看，彎道外側高五公分，像給雪砌了道邊，化水時能順著溝流進排水口。”他抬頭時，睫毛上沾了點雪粒，“而且這樣走起來，能多看兩眼路邊的梅樹。”

施工隊長撓撓頭，嘿嘿笑了：“還是你們文化人會想，我們只知道別摔著就行。”

遠處傳來汽車喇叭聲，王思雨的黑色轎車停在工地入口。她穿著件駝色大衣，手里抱著個保溫桶，踩著及膝的雪地靴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來，靴筒上很快沾了層泥。

“給你的。”她把保溫桶塞過來，“我媽燉的羊肉湯，驅寒。”

桶身還燙著手，熱氣順著縫隙往外冒，混著肉香鉆進鼻腔。梅雨涵打開看，奶白色的湯里浮著紅棗和枸杞，油花在表面凝成薄薄一層，像被凍住的月光。

“謝謝阿姨。”他舀了一勺，暖意順著喉嚨滑下去，熨帖得像被陽光裹住。

“她聽說你為了趕工期，三天沒回家了。”王思雨踢了踢腳邊的雪，“說你跟我爸年輕時一個樣，犟得像頭驢。”

梅雨涵笑了。他想起第一次見王思雨母親，是在醫院給受傷的工人辦手續時。老太太提著保溫桶守在病房外，頭發花白卻精神矍鑠，拉著他的手說“年輕人認真是好事，但別硬扛”，掌心的溫度像熱水袋，燙得人鼻子發酸。

“倉庫的事處理得怎么樣了？”他問。

“施工隊老板被約談了，返工的材料明天到。”王思雨從包里掏出份文件，“這是新的監理合同，我找了家更嚴的，省得再出亂子。”她的指甲在文件邊緣劃了劃，“其實……那天在書店，我聽見你跟晨曦說話了。”

梅雨涵的動作頓了一下。

“你說得對，認真的事里，該包括喜歡的人。”她抬頭看他，陽光落在她睫毛上，亮得像撒了金粉，“以前我總覺得，把工作做好了，什么都有了。現在才明白，有些東西，比工期和合同重要。”

遠處的塔吊轉了個方向，影子在雪地上投下長長的弧。王思雨把圍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張臉：“我約了監理方，先走了。對了，王詩雨說晨曦的插畫集出版了，讓你有空去看看，扉頁有驚喜。”

她轉身走的時候，雪地靴踩出的腳印很穩，不像以前那樣急著往前趕。梅雨涵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晨光里，忽然想起王詩雨說的“我姐其實很會照顧人，就是嘴硬”，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中午去出版社送景觀宣傳圖時，梅雨涵特意繞到了書店。梁晨曦的插畫集擺在最顯眼的位置，封面是片被雪覆蓋的城市，路燈的光暈里飄著細碎的雪花，角落里藏著個小小的咖啡館剪影。

他拿起一本翻開，扉頁上印著行手寫的字：“獻給所有認真等待一場雪的人。”下面是梁晨曦的簽名，筆尖帶點飛揚的弧度，像她笑起來時彎彎的眼角。

翻到中間，他忽然停住了。有一頁畫的是雪地里的老槐樹，樹下站著個穿深灰大衣的男人，背影和王詩雨拍的那張照片一模一樣。畫的配文是：“有些等待，藏在認真的雪地里。”

書店老板娘不知什么時候站在旁邊，笑著說：“晨曦昨天來簽售，說這張畫的原型是你。她說你看雪的時候，眼睛比燈還亮。”

梅雨涵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在紙頁上輕輕摩挲，像在觸碰那場下在心里的雪。

“她今天在工作室嗎？”他問。

“應該在，說要趕幅新畫，關于你們那個樓盤的。”老板娘指了指窗外，“順著這條街走到底，紅磚墻的院子就是。”

老城區的巷子比記憶里更窄，積雪在墻根下化成水，沿著青石板的紋路蜿蜒流淌。紅磚墻的院子門口掛著塊木牌，寫著“晨曦工作室”，旁邊畫著片小小的雪花。

他推開門時，梁晨曦正趴在畫架前調色。陽光透過天窗落在她發頂，像撒了層細鹽，鼻尖沾著點白色的顏料，像沾了片沒化的雪。

“你怎么來了？”她轉過身，手里還捏著支畫筆，顏料蹭到了袖口上。

“來看看我的‘驚喜’。”梅雨涵舉起手里的插畫集，“這棵樹，畫得很像。”

梁晨曦的臉瞬間紅了，像被顏料染過：“瞎畫的。”她轉過身繼續調色，“出版社說要給你們樓盤畫宣傳插畫，我正想找你問問細節。”

畫架上繃著張半完成的畫，是“云境”的雪景景觀區：蜿蜒的步道旁立著矮燈，梅樹枝椏上壓著雪，長椅邊緣微微傾斜，雪順著弧度輕輕滑落，像被人小心地拂過。

“你怎么知道長椅要做傾斜處理？”梅雨涵驚訝地問。

“王詩雨說的，她還說這是你為了‘不讓雪在椅子上孤單’特意改的設計。”梁晨曦的筆尖在畫紙上頓了頓，“她說你認真起來，連雪都怕委屈了。”

梅雨涵走過去，從背后輕輕環住她的腰。她的身體僵了一下，隨即放松下來，顏料蹭到他的手背上，涼涼的，帶著松節油的味道。

“其實是怕你坐上去時，雪會弄濕裙子。”他低頭，下巴抵在她發頂，“第一次在咖啡館見你，就覺得你像雪做的，碰一下都怕化了。”

梁晨曦轉過身，睫毛上沾著的顏料被淚水打濕，順著臉頰往下淌，像融化的雪水。“你才是雪做的。”她的指尖劃過他的眉骨，“看著冷冷的，心卻軟得很，為了工人受傷的事跑前跑后，為了個雪人能跟王詩雨爭半天。”

窗外的麻雀落在院墻上，歪著頭看他們，被梁晨曦隨手丟出的面包屑驚飛了。她拉著他在窗邊坐下，陽光透過玻璃照在兩人交握的手上，顏料在皮膚上交疊，像幅小小的畫。

“我把你的景觀設計畫進宣傳冊了。”她翻開速寫本，“你看，這里加了盞燈，雪落在上面會反光，像星星掉在了地上。”

“這里的梅樹，我想種兩棵靠得近的。”梅雨涵指著畫紙，“雪大的時候，枝椏能搭在一起，像在互相取暖。”

他們頭挨著頭，小聲討論著畫里的細節，陽光在畫紙上投下晃動的光斑，像撒了把跳動的金粉。偶爾碰到對方的指尖，會像觸電似的縮一下，然后偷偷笑起來，笑聲輕得像雪花落地。

傍晚時，王詩雨突然闖了進來，舉著相機大喊：“我就知道你們在這兒！快，外面下暴雪了，特別認真的那種，去拍照！”

院子里的雪已經沒過腳踝，風卷著雪花打在臉上，涼得人縮脖子。王詩雨舉著相機跑來跑去，嘴里念叨著“這個角度好”“晨曦你笑一個”，黃色的羽絨服像團燃燒的小火焰。

梅雨涵把梁晨曦的手揣進自己大衣口袋里，她的指尖冰涼，卻在他掌心慢慢暖了起來。

“你看。”她指著天空，雪花在路燈的光暈里旋轉，像無數只白色的蝴蝶，“我說過，雪是認真的，落下就不會輕易化掉。”

“嗯。”梅雨涵看著她的眼睛，里面落滿了雪花，亮得像揉碎的星星，“就像我對你的感覺，認真得很。”

王詩雨突然喊了一聲：“別動！”相機快門“咔嚓”響了一聲，把這個瞬間定格成永恒——雪地里的兩個人相視而笑，雪花落在他們的發梢和肩頭，像被認真的時光，輕輕蓋上了印章。

回去的路上，梁晨曦忽然說：“我給你的那張雪花畫片，還在嗎？”

“在，一直放在錢包里。”梅雨涵摸了摸口袋，“等‘云境’的景觀做好了，我們把它嵌在步道的磚縫里，讓它永遠看著這場認真的雪，好不好？”

梁晨曦笑著點頭，指尖在他手心里畫了個小小的圈，像片融化的雪花。

夜空很干凈，星星亮得像撒了把碎鉆。雪還在下，落在屋頂，落在枝頭，落在他們走過的腳印上，認真得像個不會過期的承諾。梅雨涵忽然明白，所謂認真的雪，從來都不只是落下的姿態，而是像此刻這樣，有人陪你看雪，有人懂你說的認真，有人愿意把一場雪的時間，過成一輩子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