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點半，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王詩雨發來的消息：“梅設計師，今天預報有大雪，我打算去老城區拍雪景，你要不要一起？七點在鐘樓廣場見呀～”后面跟著個戴著絨線帽的雪人表情包，鼻尖是鮮艷的胡蘿卜色。

梅雨涵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半分鐘，指尖在被單上無意識地劃著。窗簾沒拉嚴，縫隙里漏進點灰蒙蒙的天光，照得房間里一片朦朧。他昨晚改方案到深夜，眼下還泛著青黑，腦袋里像塞了團棉花，鈍鈍的疼。

去，還是不去？

理智告訴他應該補覺，畢竟上午還要和王思雨談成本核算的事。可另一個聲音卻在說，老城區的雪，一定很特別。他想起初雪夜那個女生畫的街景，線條里藏著的溫柔，或許就藏在那些老建筑的飛檐翹角里。

他掀開被子坐起來，抓過手機回了個“好”，然后趿著拖鞋去洗漱。鏡子里的人眼神惺忪，下巴上冒出點青色的胡茬，他對著鏡子揉了揉臉，試圖把那點困倦揉掉。

六點五十，梅雨涵站在鐘樓廣場時，雪已經開始下了。不是初雪那種細碎的白點，是大片大片的雪花，像被撕碎的棉絮，慢悠悠地往下落，落在他的大衣肩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白。

廣場中央的鐘樓是老城區的地標，紅磚墻被歲月磨得斑駁，尖頂上覆蓋著積雪，像戴了頂白色的絨帽。王詩雨已經到了，背著個黑色的雙肩包，手里舉著相機，正對著鐘樓的尖頂拍照。她穿了件亮黃色的羽絨服，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里，像朵炸開的小太陽。

“梅設計師！這里！”王詩雨看見他，興奮地揮揮手，聲音被風雪裹著，有點發飄。

梅雨涵走過去，拍了拍肩上的雪：“早。”

“早呀！”王詩雨把相機往脖子上一掛，仰起臉看他，“你比我姐說的要隨和嘛，我還以為搞建筑的都跟我姐似的，三句話不離數據報表。”

她的眼睛很亮，笑起來的時候眼角彎彎的，像月牙。和王思雨的銳利不同，王詩雨的眼神里帶著股孩子氣的好奇，讓人很難拒絕。

“也不全是。”梅雨涵笑了笑，“你經常來這里拍照？”

“嗯！老城區的建筑有味道。”王詩雨指著不遠處的一排老房子，“你看那些瓦片，雪落在上面，棱棱角角都軟了，像奶奶織的毛線帽。”

梅雨涵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青灰色的瓦片上積著雪，確實像被人細心地鋪了層棉絮，連帶著那些斑駁的墻皮，都顯得溫柔了許多。他以前來老城區考察過，眼里看到的都是結構、材質、年代，卻從沒這樣想過。

“你拍的照片，很特別。”他想起她博客里那張咖啡館的照片，忍不住說。

“是嗎？”王詩雨眼睛更亮了，“我就想拍點不一樣的。別人拍雪都是拍大場景，我就喜歡拍細節——窗臺上的雪化了一半，留下水痕；自行車筐里積著雪，像個棉花糖；還有行人圍巾上沾的雪花，轉瞬就化了，多可惜。”

她說話的時候，手舞足蹈的，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她也不擦，就那么亮晶晶地看著他，像只對世界充滿好奇的小鹿。

“可惜？”梅雨涵有點疑惑。

“是啊。”王詩雨低下頭，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戳了戳地上的雪，“雪多認真啊，飄了那么遠才落到這里，結果一下子就化了，像從來沒來過一樣。”

梅雨涵的心猛地跳了一下。這句話，和初雪夜那個女生說的“雪是認真的”，幾乎如出一轍。

他看著王詩雨，忽然想問她，認不認識一個畫畫的女生，喜歡在咖啡館里畫雪景，指尖總是凍得發紅。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太突兀了，他們才剛見面。

“我們往前走吧？前面有條巷子，屋檐特別低，雪能直接落在肩膀上。”王詩雨沒察覺到他的異樣，蹦蹦跳跳地往前走，黃色的羽絨服像團跳動的火焰，在雪地里格外顯眼。

梅雨涵跟在她身后，踩著她踩過的腳印往前走。雪已經積了很厚，每一步都陷得很深，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巷子很窄，兩側是老房子的山墻，墻頭上伸出幾枝光禿禿的樹枝，枝椏上積著雪，像水墨畫里的留白。

王詩雨走走停停，看見什么都要拍。一只蹲在墻頭上的貓，雪落在它的尾巴上，它卻懶得動；一扇老式木窗，窗欞上的冰花像朵盛開的花；甚至是墻角的一堆枯枝，被雪半掩著，露出點褐色的枝干。

“你看這個。”她舉著相機跑到他面前，屏幕上是剛才拍的枯枝，“雪把它們蓋了一半，像在說‘別著涼了’，多溫柔啊。”

梅雨涵看著照片，忽然覺得，王詩雨的鏡頭里，藏著一個他從沒見過的世界。那個世界里，雪是有溫度的，建筑是會呼吸的，連枯枝都帶著溫柔。

“你姐姐……知道你這么想嗎？”他隨口問道。

“她才不懂呢。”王詩雨撇撇嘴，“上次我跟她說雪會疼，她讓我少看點偶像劇。”她頓了頓，忽然湊近他，壓低聲音，“其實我姐就是嘴硬，她心里比誰都軟。上次我拍雪景凍感冒了，她一邊罵我傻，一邊給我熬姜湯，熬了整整一下午。”

說到最后，她的聲音里帶著點小得意，像在炫耀什么寶貝。

梅雨涵笑了笑。他能想象出王思雨一邊皺著眉罵人的樣子，一邊笨拙地往鍋里加姜片的場景。那樣的王思雨，似乎沒那么難以接近了。

“對了梅設計師，”王詩雨忽然想起什么，“我拍了組照片，想找個人當模特。就站在雪地里，不用做什么動作，就看著遠方就行。你能不能幫個忙？”

梅雨涵愣了一下：“我？”

“是啊，你看你這身打扮，跟老城區的雪景多配。”王詩雨上下打量著他，“深色大衣，黑色圍巾，往那兒一站，就像從老照片里走出來的。”

她的話有點夸張，卻讓梅雨涵的耳根微微發燙。他很少拍照，總覺得對著鏡頭很不自在。

“我不太會擺姿勢。”他有點猶豫。

“不用擺姿勢，就做你自己就行。”王詩雨舉起相機，“就站在那棵樹下，看向前方，想象你在等一個人，或者在想一件很重要的事。”

梅雨涵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巷子盡頭有棵老槐樹，枝椏遒勁，積著雪，像個沉默的老人。他走過去，站在樹下，抬起頭，看向巷子外的天空。雪花還在紛紛揚揚地落，落在他的臉上，冰涼的，瞬間就化了。

他想起初雪夜的咖啡館，那個女生低頭畫畫的側影，她的指尖發紅，她說“雪是認真的”。他想起她留在畫片上的“曦”字，筆畫溫柔，像雪落在紙上的痕跡。

“對，就是這個表情。”王詩雨的聲音從相機后傳來，帶著點興奮，“再自然點，肩膀放松……”

快門聲“咔嚓咔嚓”地響，和雪花落在傘上的聲音混在一起，像首輕快的歌。梅雨涵站在雪地里，任由王詩雨拍著，心里卻像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暖暖的。他忽然覺得，這場雪，這場相遇，都像是命中注定。

拍了大概十幾分鐘，王詩雨放下相機：“完美！梅設計師，你真是天生的模特！”她把相機遞到他面前，“你看，是不是很有感覺？”

照片里的他，站在老槐樹下，雪花落在他的肩頭和發梢，眼神望向遠方，帶著點淡淡的悵惘，又藏著點不易察覺的期待。背景是老城區的灰墻黛瓦，白雪覆蓋，像一幅安靜的油畫。

“確實不錯。”梅雨涵有點驚訝，他從沒見過這樣的自己。

“是吧是吧！”王詩雨得意地晃晃腦袋，“等我修好了發給你。”

就在這時，王詩雨的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著“姐”。她吐了吐舌頭，接起電話：“喂姐……嗯，我在老城區拍雪呢……跟梅設計師在一起……啊？你也在附近？好，我們在巷子口等你。”

掛了電話，她對梅雨涵說：“我姐送文件路過這邊，說順便來看看。”

梅雨涵心里有點莫名的緊張，像學生怕被老師抓到小動作。他整理了一下圍巾，把被風吹亂的頭發捋了捋。

沒過多久，巷子口出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王思雨穿著黑色的長款羽絨服，手里提著個文件袋，踩著高跟鞋在雪地里艱難地走著，眉頭緊鎖，顯然對這天氣很不滿。

“姐！這里！”王詩雨揮揮手。

王思雨走過來，先是瞪了王詩雨一眼：“這么大的雪，不在家待著，跑出來瞎晃什么？”然后才看向梅雨涵，表情緩和了些，“梅設計師，不好意思，我妹妹給你添麻煩了。”

“沒有，她很有趣，我們聊得很開心。”梅雨涵連忙說。

“開心？”王思雨狐疑地看了王詩雨一眼，“她沒給你講些奇奇怪怪的理論吧？比如雪會疼什么的。”

王詩雨不滿地嚷嚷：“姐！我那是藝術感悟！”

“是是是，藝術感悟。”王思雨敷衍地應著，從文件袋里拿出一份文件遞給梅雨涵，“這是成本核算的補充說明，你看看，有問題我們下午再溝通。”

梅雨涵接過文件，指尖碰到她的手，還是那么涼。他低頭翻看著文件，王思雨站在旁邊，目光落在王詩雨脖子上的相機上：“你剛才在拍什么？”

“拍梅設計師啊，他當我模特呢。”王詩雨獻寶似的把相機遞過去，“你看，是不是拍得特別好？”

王思雨接過相機，一張張翻看著。她的表情沒什么變化，只是眉頭似乎舒展了些。看到最后一張時，她頓了一下，抬頭看了梅雨涵一眼，眼神里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驚訝。

“還行。”她把相機還給王詩雨，語氣依舊平淡，“我先走了，下午兩點準時開會。”

“姐，你不多待會兒嗎？這里的雪可好看了。”王詩雨拉著她的胳膊晃了晃。

“不了，還有事。”王思雨掙開她的手，看了看表，“雪太大了，你們也早點回去，別凍感冒了。”說完，她轉身踩著高跟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黑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盡頭的風雪里。

看著她的背影，王詩雨嘆了口氣：“我姐就是這樣，永遠把工作放在第一位。”

梅雨涵笑了笑，沒說話。他想起王思雨看照片時的眼神，想起她最后那句“別凍感冒了”，忽然覺得，這對雙胞胎姐妹，雖然性格迥異，卻都藏著不為人知的溫柔。

“我們也往回走吧？”王詩雨收起相機，“再拍下去，我怕真要感冒了，到時候又要被我姐念叨。”

“好。”

兩人并肩往巷子外走，雪還在下，把他們的腳印很快覆蓋。王詩雨哼著不成調的歌，偶爾停下來拍兩張照片，像只快樂的小鳥。梅雨涵跟在她身邊，聽著她的歌聲，看著雪花落在她的發梢，心里有種說不出的平靜。

走到鐘樓廣場時，王詩雨忽然說：“梅設計師，我知道一個地方，雪下得特別認真，你要不要去看看？”

“什么地方？”

“保密。”王詩雨神秘地眨眨眼，“去了就知道了。”

她帶著梅雨涵穿過兩條街，來到一家咖啡館門口。木質的招牌上寫著“暖冬”兩個字，旁邊畫著個冒著熱氣的咖啡杯，正是初雪夜梅雨涵來過的那家。

梅雨涵的心跳忽然加速。

“這家咖啡館的窗戶特別大，能看到整條街的雪。”王詩雨推開門，“而且他們家的熱可可超好喝，比別的地方甜一點，奶泡也厚。”

暖烘烘的空氣夾雜著咖啡香撲面而來，和初雪夜的味道一模一樣。店里人不多，靠窗的位置空著，正是那個女生坐過的地方。

“我們坐那兒吧。”王詩雨拉著他走到窗邊坐下，興奮地指著窗外，“你看，雪落在對面的屋頂上，是不是像撒了層糖霜？”

梅雨涵沒看窗外，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上，那個女生坐過的位置，似乎還殘留著她的氣息。他想起她低頭畫畫的側影，想起她凍得發紅的指尖，想起她說“雪是認真的”。

“梅設計師？你在想什么呢？”王詩雨揮了揮手。

“沒什么。”梅雨涵回過神，“你經常來這兒？”

“嗯，我拍老城區的時候，總來這兒歇腳。”王詩雨點了兩杯熱可可，“這里的老板娘人超好，會給我留靠窗的位置。”

“老板娘認識一個畫畫的女生嗎？”梅雨涵猶豫了很久，還是問了出來，“喜歡在窗邊畫雪景，手指很長，指尖總是紅紅的。”

王詩雨愣了一下，隨即笑了：“你說的是晨曦吧？梁晨曦，她是個插畫師，經常來這兒畫畫。”

梁晨曦。

這三個字像顆小石子，投進梅雨涵的心湖，蕩起一圈圈漣漪。原來她叫梁晨曦，晨曦的曦，和他手里那張畫片上的字，一模一樣。

“你認識她？”王詩雨好奇地看著他。

“嗯……算是吧。”梅雨涵的心跳得更快了，“初雪那天，我在這里見過她。”

“怪不得你問起她。”王詩雨恍然大悟，“晨曦可厲害了，她畫的雪景，能讓人覺得暖和。出版社都找她約稿呢。”她頓了頓，忽然壓低聲音，“其實……我覺得她對你有點意思。”

梅雨涵的心猛地一跳：“你說什么？”

“上次我拍她畫畫，她對著你的背影畫了好久呢。”王詩雨促狹地眨眨眼，“不過她臉皮薄，不好意思說。”

就在這時，咖啡館的門被推開了，冷風夾雜著雪花灌了進來。一個穿著米白色針織衫的女生走了進來，頭發松松地挽在腦后，幾縷碎發垂在頸側，手里抱著一本速寫本。

是梁晨曦。

她似乎沒料到會在這里遇到他們，愣了一下，目光落在梅雨涵身上時，臉頰微微泛紅，像被雪凍的，又像別的什么。

“晨曦！好巧啊！”王詩雨興奮地揮手。

梁晨曦走過來，目光在梅雨涵臉上停留了一秒，然后轉向王詩雨，聲音很輕：“詩雨，你也在這兒。”

“嗯，我跟梅設計師來喝熱可可。”王詩雨拉著她坐下，“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梅雨涵，建筑設計師。這是梁晨曦，插畫師。”

“你好，梁小姐。”梅雨涵站起身，伸出手，指尖有點抖。

“你好，梅先生。”梁晨曦也伸出手，她的指尖果然是涼的，帶著點雪花的濕意，輕輕碰了一下就收了回去。

四目相對的瞬間，窗外的雪好像下得更認真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悠悠地落，把整個世界都染成了白色，只剩下咖啡館里的暖光，和兩人之間那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心動，在靜靜流淌。

王詩雨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偷偷地笑了。她覺得，這場認真的雪，好像要帶來什么特別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