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空氣像是蓄謀已久，在周五傍晚突然攥緊了整座城市。梅雨涵盯著電腦屏幕上的景觀模型，玻璃幕墻外的天色已經暗成了墨藍，零星的雪花被風卷著撞在窗上，瞬間化成一道水痕，像誰不經意劃過的淚。

“還沒走？”張總監抱著保溫杯路過，往他屏幕上掃了一眼，“‘云境’的細節差不多了吧？王思雨那邊沒再挑刺？”

“還有幾個節點的雪荷載計算沒核對完。”梅雨涵滑動鼠標，模型里的長椅在虛擬雪景里泛著冷光，“王助理下午發了新的參數，說要按近十年最大降雪量核算。”

張總監咂咂嘴：“這姑娘是塊鐵板，油鹽不進。不過也好，跟她對接，咱們方案能少出點紕漏。”他頓了頓，壓低聲音，“聽說她跟啟星的劉總監是親戚？背景硬得很，你多上點心。”

梅雨涵“嗯”了一聲，沒接話。他點開王思雨發來的郵件，附件里的Excel表格密密麻麻，每一行數據都標著紅色批注，末尾用加粗字體寫著：“今晚務必核對完畢，明早現場復核。”

手機在桌面上震了一下，是王詩雨發來的照片：老城區的巷口堆著個歪歪扭扭的雪人，胡蘿卜鼻子插得歪歪扭扭，頭頂還扣著個紅色的塑料桶。配文是：“居民自發堆的雪人，是不是很有靈魂？”

他彎了彎嘴角，剛想回復，微信又彈出一條消息，是梁晨曦發來的：“梅先生，上次畫展的畫集印好了，你有空的話，我給你送一本？”

指尖懸在屏幕上方頓了頓。自從上周在咖啡館看完畫展，他們偶爾會聊幾句，大多是關于雪和建筑，或者她新畫的插畫。他總覺得，和梁晨曦聊天時，空氣里都像飄著熱可可的甜香。

“我在加班，可能要晚點。”他回復道。

“沒關系，我剛好在附近畫夜景，等你結束？”

梅雨涵的心跳漏了一拍，剛想回“好”，辦公室的燈突然暗了一半。他抬頭，看見王思雨抱著文件夾站在門口，走廊的燈光在她身后拉出長長的影子。

“梅設計師，數據核對得怎么樣了？”她推了推眼鏡，鏡片上沾著點雪粒，“我剛從現場回來，地基的防凍層厚度得調整，雪水滲透系數比預估的高。”

“正在看。”梅雨涵切換回Excel表格，“你發的第三組數據，是不是把雪密度算錯了？”

王思雨走過來，彎腰看著屏幕。她身上帶著外面的寒氣，混著淡淡的消毒水味——大概是剛去醫院給工地上受傷的工人送材料。“哪里？”她的手指點在屏幕上，指甲修剪得很短，指腹帶著點薄繭，“這里是按壓實雪算的，松散雪的系數在后面一頁。”

兩人的距離很近，他能聞到她頭發上的洗發水味，是淡淡的松木香。她說話時，溫熱的氣息落在他的耳廓上，像羽毛輕輕掃過。梅雨涵下意識地往旁邊挪了挪，撞到了桌腿，發出“咚”的一聲。

“怎么了？”王思雨抬頭看他，眼神里帶著點疑惑。

“沒什么。”他的耳根有點發燙，“我再核對一遍。”

王思雨沒再追問，拉了把椅子坐在他旁邊，翻開文件夾里的現場照片。照片上的地基裸露在雪地里，幾個工人正往上面鋪保溫棉。“這里的土壤含水量超標，”她指著照片邊緣的冰碴，“如果夜間溫度降到零下十度，很容易凍脹，必須加鋪一層防水膜。”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像無數只白色的蝴蝶在撲扇翅膀。辦公室里只剩下鍵盤敲擊聲和兩人偶爾的交談，保溫杯里的水漸漸涼了，王思雨卻沒察覺，依舊捧著杯子，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

“我去續點熱水。”梅雨涵站起身，想趁機透透氣。

“幫我也續一杯吧。”王思雨把杯子遞給他，杯底還剩點褐色的茶漬，“謝謝。”

茶水間的暖氣很足，鏡子上蒙著層白霧。梅雨涵擰開水龍頭，冷水撲在臉上，冰涼的觸感讓他稍微清醒了些。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眼下的青黑又重了些，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的。

他想起梁晨曦說要等他，心里有點矛盾。

回到辦公室時，王思雨正對著電腦屏幕皺眉。“怎么了？”他把熱水遞給她。

“施工隊說防凍膜明天才能送到，今晚可能要停工。”她嘆了口氣，“雪下這么大，地基暴露一夜，很容易出問題。”

“我認識一家建材商，或許能調貨。”梅雨涵拿出手機，“我問問。”

他撥通建材商的電話，對方說倉庫里還有幾卷備用的，愿意連夜送過來。掛了電話，王思雨看著他，眼神里帶著點驚訝：“謝謝。”

“應該的。”梅雨涵笑了笑，“總不能讓你辛苦盯了半天的現場出問題。”

王思雨低下頭，沒說話，只是端起杯子喝了口熱水，指尖在杯壁上輕輕劃著圈。

七點多的時候，建材商把防凍膜送到了現場。王思雨接到施工隊長的電話，緊繃的肩膀終于放松了些。“解決了。”她合上文件夾，“今天謝謝你。”

“數據也核對完了，沒問題。”梅雨涵把文件發給她，“可以下班了。”

“嗯。”王思雨站起身，收拾東西時，她的圍巾勾到了桌角，散了開來。她低頭去系，手指卻被凍得有點不聽使喚，結總也系不好。

梅雨涵猶豫了一下，走過去：“我幫你吧。”

他的手指碰到她的圍巾，羊毛的材質很柔軟，帶著她身上的松木香。他的指尖不小心擦過她的脖頸，她像被燙到一樣縮了一下，抬頭看他，眼神里閃過一絲慌亂。

四目相對的瞬間，辦公室里安靜得能聽到窗外雪花落地的聲音。王思雨的睫毛很長，在燈光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鼻尖因為剛才的動作泛紅，像被雪凍的。

梅雨涵的心跳突然加速，趕緊低下頭，快速系好圍巾，往后退了一步：“好了。”

“謝謝。”王思雨的聲音有點啞，她轉過身，拿起大衣穿上，動作有點倉促。

兩人一起走出寫字樓，雪已經積了很厚，踩上去咯吱作響。路燈的光暈里，雪花像碎鉆一樣閃爍，把整個城市都染成了白色。

“我送你回去吧。”梅雨涵說，“雪太大了，不好打車。”

王思雨愣了一下，點了點頭：“好。”

車里的暖氣開得很足，擋風玻璃上的雪很快化成了水。梅雨涵打開雨刮器，“唰唰”的聲音在安靜的車廂里顯得格外清晰。王思雨靠在副駕駛座上，看著窗外掠過的雪景，沒說話。

“你好像很喜歡雪。”梅雨涵沒話找話。

“談不上喜歡。”她搖搖頭，“只是覺得雪很公平，不管是高樓大廈還是破舊小巷，都一視同仁地覆蓋。”

梅雨涵笑了。這很像王思雨會說的話，冷靜，客觀，帶著點疏離的溫柔。

快到她家小區時，雪下得更大了，路面積了厚厚的一層，車開得很慢。“就在這兒停吧。”王思雨說，“進去的路不好走。”

梅雨涵把車停下，正想說話，王思雨卻突然開口：“梅設計師，你……”她頓了頓，像是在猶豫，“你對我，有沒有一點不一樣？”

梅雨涵愣住了。他看著她，路燈的光落在她臉上，一半亮一半暗，眼神里帶著他從未見過的脆弱和期待。

他想起初雪夜咖啡館里梁晨曦的側影，想起她低頭畫畫時認真的樣子，想起她說“雪是認真的”。他想起王詩雨發的照片，想起梁晨曦畫的那張初雪夜的畫。

他深吸一口氣，語氣很認真：“王助理，你很優秀，工作能力強，也很負責任。和你合作很愉快。”他頓了頓，看著她的眼睛，“但我心里，有個模糊的影子。”

王思雨的眼神暗了下去，像被雪覆蓋的星光。她低下頭，手指緊緊攥著衣角，指甲幾乎要嵌進布料里。過了很久，她才抬起頭，擠出一個有點勉強的笑：“我知道了。”

“對不起。”

“沒什么對不起的。”王思雨推開車門，“謝謝你送我回來。路上小心。”

她關上車門，踩著積雪往小區里走，黑色的大衣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顯得格外單薄。她沒有回頭。

梅雨涵坐在車里，看著她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風雪里，心里有點不是滋味。他拿出手機，梁晨曦發來一條消息：“還沒結束嗎？我在咖啡館等你，老板娘留了熱可可。”

他回復：“馬上就來。”

發動車子時，他看了一眼后視鏡，王思雨的身影已經不見了，只有她踩過的腳印，被新落下的雪花慢慢覆蓋，很快就看不真切了。

“暖冬”咖啡館的燈亮得像顆溫暖的星星。梁晨曦坐在靠窗的位置，正低頭畫畫，速寫本上是剛才他送王思雨的場景，只是車里的人被畫成了模糊的影子。

“來了。”她抬起頭，對他笑了笑，“熱可可還是熱的。”

梅雨涵坐下，喝了一口熱可可，甜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心里卻有點堵。“等很久了吧？”

“沒有，剛畫完一張。”梁晨曦把速寫本推給他，“畫的雪夜，你覺得怎么樣？”

畫上的雪很大，路燈的光暈里，雪花像無數只飛舞的蝴蝶，街角的咖啡館亮著暖黃的燈，整個畫面透著種安靜的溫柔。“很好看。”他說。

“你好像有心事。”梁晨曦看著他，“剛才送的是……王助理？”

“嗯。”梅雨涵點點頭，“項目上的事。”

“她好像……喜歡你。”梁晨曦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

梅雨涵抬起頭，對上她的眼睛。她的眼神很清澈，帶著點好奇，又有點不易察覺的緊張。“我跟她說清楚了。”他說，“我心里……有別人。”

梁晨曦的臉瞬間紅了，像被熱可可燙到一樣，低下頭，手指在速寫本上無意識地畫著圈，小聲說：“哦。”

窗外的雪還在下，落在玻璃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咖啡館里放著舒緩的音樂，混合著咖啡香，有種說不出的溫柔。

“我送你回去吧。”梅雨涵看了看表，“很晚了。”

“好。”

雪已經沒到腳踝了，踩上去像陷進棉花里。梁晨曦穿著雙棕色的短靴，走得有點吃力。梅雨涵放慢腳步，跟在她身邊，偶爾提醒她哪里有冰。

“你今天說的那個模糊的影子……”梁晨曦忽然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點散，“是……我嗎？”

梅雨涵停下腳步，看著她。路燈的光落在她臉上，睫毛上沾著細小的雪花，像撒了層碎鉆。他想起初雪夜她低頭畫畫的側影，想起她凍得發紅的指尖，想起她說“雪是認真的”。

他點點頭，聲音很輕，卻很堅定：“是你。”

梁晨曦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被點燃的星光。她抬起頭，看著他，嘴角慢慢揚起，露出淺淺的梨渦：“我畫雪的時候，也總想起你。”

雪花落在他們的肩頭，很快積了薄薄一層白。梅雨涵伸出手，輕輕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很涼，卻帶著點微微的顫抖。

“雪是認真的，”他說，“我對你的感覺，也是。”

梁晨曦沒有說話，只是用力回握住他的手，雪花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慢慢融化，留下一點冰涼的濕意，卻暖得像要燒起來。

遠處的路燈亮著，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疊在一起，像被雪溫柔地擁抱著。這個雪夜，似乎比以往任何一個都要認真，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試探，和藏不住的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