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初雪落下時，“云境”的梅樹已經長得比拱門還高了。

梅雨涵站在景觀區入口，看著雪花一片接一片落在青灰色的石拱上。常春藤的葉子早就落盡了，枯藤在石縫里纏成好看的形狀，像誰用墨筆勾勒過。他裹緊了身上的大衣，指尖觸到口袋里的小銅鈴——是梁晨曦給他掛的，說“雪天走路聽著響，不容易打滑”。

“爸爸！媽媽說你又在偷懶！”五歲的女兒梅念曦從身后跑過來，小靴子踩在雪地上咯吱響。她穿著件紅色的羽絨服，像團滾動的小火球，手里舉著片剛摘的梅樹葉，葉尖還沾著雪。

“爸爸在等雪下大呀。”梅雨涵彎腰把她抱起來，小家伙的臉蛋凍得通紅，睫毛上沾著的雪花像撒了層糖霜，“你媽媽呢？”

“在給小弟弟喂奶呢！”念曦用小胖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她說等會兒帶我們去堆雪人，還要請王阿姨和李叔叔來拍照。”

提到王阿姨，梅雨涵忍不住笑了。王思雨去年生了個兒子，小名叫“小年糕”，跟李工一樣，見了誰都笑瞇瞇的。王詩雨倒是還單著，成了小有名氣的攝影師，去年拍的“云境初雪”系列還拿了獎，頒獎臺上說“要感謝梅設計師和梁老師提供的最佳背景板”。

他抱著念曦往會所走，雪落在她的小紅帽上，很快積了薄薄一層。兒童區的橡膠地墊換了新的，深藍色的表面印著雪花和梅花的圖案，是梁晨曦親自設計的。幾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在上面搖搖晃晃地跑，家長們站在旁邊笑，呼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連成一片。

會所的落地窗前，梁晨曦正坐在沙發上喂奶。她穿著米白色的毛衣，頭發用根木簪挽著，側臉在暖光里顯得格外柔和。看到他們進來，她抬起頭笑了笑，眼角的梨渦盛著光，和初見時一樣溫柔。

“回來了？”她輕聲問，怕吵醒懷里的嬰兒，“念曦沒給你搗亂吧？”

“沒有，她可乖了。”梅雨涵把女兒放在地上，湊過去看襁褓里的小家伙。兒子梅念初閉著眼睛，小拳頭攥得緊緊的，睫毛又長又密，像極了梁晨曦。

“剛睡著。”梁晨曦用指尖碰了碰小嬰兒的臉頰，“等他醒了，我們就去堆雪人。”

念曦趴在沙發邊，小心翼翼地戳著弟弟的小腳丫：“媽媽，弟弟的腳好小，像小雪球。”

梁晨曦笑著把她攬進懷里：“你小時候也這么小，爸爸總說你像剛從雪地里撿回來的小貓。”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像無數只白色的蝴蝶在撲扇翅膀。梅雨涵看著妻女的笑臉，忽然想起七年前的初雪夜，他站在“暖冬”咖啡館外，看著玻璃窗里低頭畫畫的梁晨曦，心跳得像要撞破胸膛。那時他怎么也想不到，七年后的今天，會有兩個小小的身影，在他和她親手打造的風景里，追著雪花跑。

“對了，王詩雨說她帶了新烤的餅干。”梁晨曦想起什么似的，“是你喜歡的芝麻味，還做了幾個小雪人的形狀，給念曦玩。”

正說著，門鈴響了。王詩雨裹著件亮黃色的羽絨服闖進來，手里提著個保溫箱，脖子上掛著相機，身后跟著王思雨和李工，李工懷里抱著個穿藍色連體衣的小男孩。

“我們來啦！”王詩雨把保溫箱往桌上一放，“快看我新烤的餅干，是不是比去年進步多了？”

保溫箱里的餅干形狀各異，有雪花，有梅花，還有幾個歪歪扭扭的小人，一看就是她的手筆。王思雨拿起塊雪人餅干，皺著眉說：“這雪人怎么沒鼻子？”

“被我偷吃了！”王詩雨做了個鬼臉，逗得念曦咯咯直笑，“小年糕要不要嘗嘗？”

李工把兒子放在地毯上，小家伙搖搖晃晃地撲向念曦，兩人抱著滾成一團，笑聲像撒了把銀鈴。王思雨靠在李工肩上，看著孩子們笑，手里捏著塊梅花餅干，慢慢嚼著。

“梅樹今年開得真早。”她忽然說，“我早上路過，看見枝頭都冒紅蕊了。”

“是呢，”梁晨曦抱著剛醒的念初，走到窗邊，“去年冬天暖和，花苞攢足了勁兒。”

梅雨涵也走過去，和她并排看著窗外。雪落在梅樹枝上，把枝頭壓得彎彎的，最頂端的那根枝條上，已經有幾朵花苞裂開了縫，露出點胭脂紅，像害羞的小姑娘。

“還記得我們在這兒定親那天嗎？”梁晨曦的聲音很輕，“也是這樣的雪天，你單膝跪地，戒指上的寶石像雪珠子。”

“怎么不記得。”他握住她的手，她的無名指上，那枚“雪融梅開”的戒指被磨得發亮，“你哭得像個小花貓，王詩雨還在旁邊喊‘靠近點’。”

兩人相視而笑，眼角的細紋在暖光里溫柔地舒展。念初在梁晨曦懷里咿咿呀呀地叫，小手抓著她的毛衣，像在抓飄落的雪花。

“堆雪人去咯！”王詩雨拉起念曦的手，往門外跑，“爸爸負責滾雪球，媽媽負責堆腦袋，我負責拍照！”

李工抱著小年糕跟在后面，王思雨拎著保溫箱，里面裝著熱可可和餅干。梅雨涵抱著念初，梁晨曦挽著他的胳膊，一行人踩著積雪往景觀區走，腳印在雪地上連成串，像條歪歪扭扭的項鏈。

念曦和小年糕在雪地里追逐，王詩雨舉著相機跑前跑后，鏡頭對著梅樹，對著雪人，對著打鬧的孩子們。王思雨和李工靠在拱門下，分享著一杯熱可可，手指偶爾碰到一起，會像年輕時那樣紅了臉。

梅雨涵把念初放進推車里，梁晨曦給他蓋上厚厚的毯子。兩人開始滾雪球，雪落在他們的發梢和肩頭，梁晨曦的圍巾被風吹起來，纏住了他的脖子，像七年前那個初雪夜一樣。

“慢點滾，別把腰閃了。”她笑著解開圍巾，指尖劃過他的臉頰，帶著雪的涼意。

“放心，還沒老到那份上。”他把滾好的雪球堆起來，“你看，這雪人的肚子夠圓吧？像不像念曦吃撐了的樣子？”

念曦正好跑過來，聽到這話，舉著小雪球砸向他：“爸爸壞！”

雪花在他們的笑聲里飛舞，落在雪人光禿禿的腦袋上，落在梅樹的花苞上，落在推車里嬰兒的睫毛上。梁晨曦拿起根胡蘿卜，給雪人插上鼻子，又撿了兩顆黑石子當眼睛。

“好了！”她拍了拍手，退后一步欣賞，“像不像我們第一次堆的那個？”

梅雨涵看著雪人歪歪扭扭的樣子，忽然想起七年前的初雪，他們在“云境”堆的第一個雪人，王詩雨給它扣了個紅色的塑料桶當帽子，結果被風吹跑了，幾個人追著帽子在雪地里跑，笑得直不起腰。

“像，”他說，“就是比那個好看。”

王詩雨舉著相機，喊著“看這邊”。他們都轉過身，對著鏡頭笑。念曦站在雪人旁邊，伸出小手比耶；小年糕被李工抱在懷里，啃著王思雨遞的餅干；梁晨曦靠在他肩上，懷里抱著念初；他的手搭在她的腰間，指尖觸到她毛衣下的溫熱。

相機的咔嚓聲響起時，一片雪花恰好落在梁晨曦的發間，像枚小小的珍珠。

傍晚的雪小了些，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紅色。他們坐在長椅上，分食著王詩雨烤的餅干，熱可可的甜香混著梅樹的清香，在冷空氣中慢慢散開。念初在梁晨曦懷里睡著了，小嘴巴嘟著，像在夢著雪花。

“明年，我們把爸媽也接來。”梁晨曦忽然說，“我媽總念叨，想看看‘云境’的雪，說比老家的好看。”

“好。”梅雨涵握住她的手，“再在梅樹下搭個棚子，擺上火鍋，邊吃邊看雪。”

“還要叫上張總監他們。”王詩雨湊過來說，“他去年退休了，說閑得慌，總問‘云境’的梅花開了沒。”

王思雨笑著點頭：“我爸也想來，說要給咱們的雪人題字，叫‘年年有雪’。”

“年年有雪。”梁晨曦輕聲重復著，眼里閃著光，“真好。”

風卷著最后幾片雪花，掠過梅樹的枝頭。花苞上的積雪慢慢融化，順著枝干往下流，在根部匯成小小的水洼，映著天邊的晚霞。梅雨涵忽然明白，所謂“年年有雪”，不只是每年都會落下的雪花，更是年復一年陪在身邊的人，是刻在時光里的約定，是落在記憶里的溫暖。

就像這“云境”的梅樹，每年冬天都會等著雪來，每年春天都會準時開花；就像他和梁晨曦，從初雪到春天，從青澀到相守，會在每一個下雪的日子里，看著孩子們長大，看著梅花開了又謝，看著彼此的頭發染上霜白，卻依舊能在雪地里，像年輕時那樣，笑著堆一個歪歪扭扭的雪人。

夜色漸濃，矮燈次第亮起，暖黃的光把雪照得像撒了層金粉。他們收拾好東西往回走，念曦趴在梅雨涵肩上，嘴里哼著不成調的兒歌；王詩雨還在舉著相機，拍著雪地里的腳印；王思雨和李工并排走著，說著什么悄悄話，笑聲被風送得很遠。

梁晨曦回頭看了一眼，落在最后的梅樹在燈光下靜靜佇立，枝頭的花苞在雪夜里，像藏了滿樹的星星。

“走吧。”梅雨涵握緊她的手。

“嗯。”她笑著點頭，腳步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的輕響，像在應和著歲月的節拍。

年年有雪，歲歲有你。這大概就是，最認真的風景，和最溫柔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