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點零三分，窗簾縫隙里鉆進來的第一縷光落在梅雨涵的睫毛上時，他正夢見一片望不到邊的雪地。雪是蓬松的白，沒到膝蓋，每走一步都陷得很深，腳下咯吱作響。遠處有個模糊的身影，穿著米白色的針織衫，背對著他，手里似乎握著什么發亮的東西。他想往前走，腿卻像灌了鉛，只能眼睜睜看著那身影被越來越大的雪花吞沒。

“嗡——嗡——”

手機在床頭柜上震動起來，像只不安分的甲蟲。梅雨涵猛地睜開眼，胸腔里還殘留著夢里的憋悶。窗外的天已經亮透了，雪停了，陽光穿過結著薄冰的玻璃，在地板上投下一塊晃眼的光斑。

他抓過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張總監”三個字，備注后面跟著個“”的表情——這是他專門給急性子領導設的標記。

“喂，張總?！彼穆曇魩е鴦偹训纳硢?，指尖還能感覺到夢里雪地的涼意。

“雨涵，趕緊看群里消息！”張總監的大嗓門幾乎要沖破聽筒，“咱們那個‘云境’樓盤的景觀合作方定了，今早九點開對接會，對方派人過來，你準備一下，重點跟！”

梅雨涵心里“咯噔”一下。“云境”是公司今年的重點項目，定位高端住宅，景觀設計這塊競爭激烈，他熬了三個通宵的方案能被選中，本以為能喘口氣，沒想到對接會來得這么急。

“好的張總，我馬上看。”他一邊應著，一邊點開工作群。置頂消息是張總監凌晨發的，附件是合作方資料——“啟星規劃”，一家業內以嚴謹著稱的公司，這次派來的對接人叫王思雨，職位是項目助理，后面附了張證件照。

照片上的女生穿著黑色西裝，頭發梳得一絲不茍，戴著細框眼鏡，眼神銳利，嘴角抿成一條直線，透著股生人勿近的干練。

“王思雨……”梅雨涵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指尖在屏幕上頓了頓。不知怎么，他忽然想起初雪夜那個女生留在畫片上的“曦”字，筆畫完全不同，卻讓他沒來由地晃了下神。

“對了雨涵，”張總監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對方王助理是出了名的‘細節控’，你把方案再順一遍，別出岔子?！?

“放心吧張總，我會準備好的?！?

掛了電話，梅雨涵掀開被子下床，赤腳踩在地板上，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激靈。他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外面的世界一片雪白。昨晚的雪下得很認真，把屋頂、樹梢、路邊的車都裹成了白色，陽光一照，晃得人睜不開眼。樓下的小花園里，幾個孩子在堆雪人，笑聲隔著玻璃傳進來，悶悶的，卻很熱鬧。

他想起那個女生說的“雪是認真的”，忽然覺得，這認真的雪，好像把整個城市都變得柔軟了些。

洗漱、換衣服、吃早餐，一系列動作像設定好的程序，精準而迅速。他選了件深灰色的襯衫，外面套了件黑色西裝，對著鏡子系領帶時，發現自己眼下的青黑淡了些，但還是能看出熬夜的痕跡。他用指腹按了按眼袋，想起初雪夜咖啡館里那個女生凍得發紅的指尖，不知道她今天會不會也覺得冷。

八點半，梅雨涵提前半小時到了公司。辦公室里還沒幾個人，只有保潔阿姨在拖地，消毒水的味道混著咖啡香，是他熟悉的味道。他打開電腦，調出“云境”的景觀方案，從頭到尾仔細看了一遍。方案里加了他昨晚在咖啡館想到的細節——在步道旁設計矮燈，雪落時能映出光斑；在長椅邊緣做微傾斜處理，方便積雪滑落；在綠化帶里種幾棵耐寒的梅樹，冬天開花時，雪壓枝頭，紅蕊點綴其間。

他把這些細節用熒光筆標出來，心里稍微踏實了些。

九點整，會議室的門被推開，張總監帶著兩個人走進來。走在中間的是個中年男人，西裝革履，氣度沉穩，是“啟星規劃”的項目總監。他旁邊跟著的，就是照片上的王思雨。

現實中的王思雨比照片上更瘦，也更高。黑色西裝褲包裹著筆直的長腿，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發出“嗒嗒”的聲響，像敲在人心上的鼓點。她手里拿著個黑色的文件夾，走到會議桌旁，動作利落地拉開椅子坐下，全程沒多余的表情。

“來，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啟星的劉總監，這位是王助理?！睆埧偙O熱情地招呼著，“這位是我們這邊的主力設計師，梅雨涵。”

梅雨涵站起身，朝兩人伸出手：“劉總監好，王助理好。”

劉總監笑著握了握他的手：“梅設計師年輕有為啊，早就聽說過你的名字。”

王思雨也伸出手，指尖冰涼，握力卻很足，只是碰了一下就收了回去，聲音平靜無波：“梅設計師，你好?！彼穆曇艉退娜艘粯?，透著股疏離的冷靜。

寒暄過后，會議正式開始。梅雨涵打開PPT，開始講解方案。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穩，條理清晰，講到那些雪景細節時，特意放慢了語速。

“……這里的矮燈設計，考慮到冬季積雪，燈柱高度控制在50公分，光線呈45度角斜射，既能照亮步道，又能在雪地上形成光斑，增加夜景的層次感?！?

他話音剛落，王思雨忽然開口了：“梅設計師，有幾個問題?！?

梅雨涵心里一緊：“您說。”

“第一，50公分的燈柱，積雪厚度超過10公分就會被覆蓋，影響照明，有沒有備選方案？”她推了推眼鏡，目光落在屏幕上的燈柱示意圖上，“第二，梅樹的品種選的是‘朱砂梅’，花期在2月，而本市1月降雪量最大，能否保證‘雪壓紅蕊’的效果？第三，長椅傾斜角度是3度，經過測算嗎？會不會導致使用者坐感不適？”

一連串的問題，精準而尖銳，像手術刀一樣剖開方案的細節。辦公室里瞬間安靜下來，只有空調的出風口還在呼呼地送著風。

張總監的臉色有點尷尬，干咳了一聲：“王助理考慮得很細致啊，雨涵，你給解釋一下。”

梅雨涵定了定神，拿起筆在筆記本上快速記錄：“關于燈柱，我們確實做了備選方案，采用可升降設計，冬季可升高至80公分，避免被積雪覆蓋，只是成本會增加15%，需要和貴司協商?！?

“梅樹的話，我們選了‘朱砂梅’和‘綠萼梅’兩個品種，‘綠萼梅’花期在1月下旬，能覆蓋降雪量大的時段。”

“長椅角度是經過三次模型測試的，3度傾斜既不影響坐感，又能讓積雪自然滑落，這里有測試數據報告?！?

他一邊說，一邊調出相關的文件和數據，條理清晰，沒有絲毫慌亂。

王思雨聽完，沒立刻說話，只是低頭翻看著手里的文件夾，指尖在紙頁上快速滑動。過了大概半分鐘，她才抬起頭，點了點頭：“數據可行，但成本問題需要會后詳談。另外，PPT第17頁，兒童活動區的地面材質，用的是塑膠，冬季低溫易脆化，建議換成橡膠顆粒，柔韌性更好，抗凍性更強?！?

梅雨涵看向PPT第17頁，確實是塑膠材質。他之前考慮的是塑膠顏色豐富，適合兒童區，卻忽略了低溫脆化的問題。

“您說得對，這個確實是我考慮不周，會后會立刻修改。”他坦誠道。

王思雨沒再說什么，只是在筆記本上記了幾筆。

會議繼續進行，后面的討論相對順利。但梅雨涵能感覺到，王思雨的目光時不時落在他身上，帶著審視和警惕，像在盯著一個隨時可能出錯的變量。這種感覺讓他有點不自在，卻也激起了他的好勝心——他倒要看看，這個“細節控”王助理，還能挑出什么毛病。

會議結束時已經快十二點了。張總監留劉總監和王思雨吃飯，劉總監笑著擺手：“不了，下午還有個會，下次吧?！?

王思雨站起身，合上文件夾：“梅設計師，麻煩把修改后的方案和成本核算，今天下班前發給我?！彼恼Z氣依舊平淡，聽不出情緒。

“好的，沒問題?！泵酚旰c頭。

送走兩人，張總監拍了拍梅雨涵的肩膀：“行啊小子，沒掉鏈子。這個王思雨，出了名的‘鐵面無私’，上次有個合作方的設計師被她問得當場下不來臺?！?

梅雨涵笑了笑：“她確實很專業?！毙睦飬s有點無奈，看來接下來的日子，有的忙了。

中午在公司樓下的快餐店吃飯，梅雨涵點了份套餐，扒拉了兩口就沒了胃口。他拿出手機，翻到早上存的王思雨的聯系方式，猶豫著要不要加個微信，方便溝通方案。想了想還是算了，工作上的事，郵件溝通更正式些。

他點開相冊，翻到昨晚在咖啡館偷偷拍下的窗外雪景。照片有點模糊，路燈的光暈里，雪花像碎鉆一樣閃爍。他當時是想把這張照片作為方案的靈感來源，現在看著，卻想起那個女生低頭畫畫的側影。

他從錢包里拿出那張畫著雪花的紙片，陽光透過餐廳的玻璃窗照在上面，鉛筆的線條清晰可見，右下角的“曦”字，筆畫溫柔，像是帶著溫度。

“在看什么？”

一個聲音在旁邊響起，嚇了梅雨涵一跳。他趕緊把紙片塞回錢包，抬頭看見王思雨站在他桌旁，手里拿著一個三明治和一瓶礦泉水。

“沒什么。”他有點尷尬，“王助理也在這兒吃飯？”

“嗯，附近沒別的選擇?！蓖跛加暝谒麑γ娴目瘴蛔?，動作麻利地拆開三明治的包裝，“方案修改得怎么樣了？”

“正在弄，兒童區的地面材質已經換成橡膠顆粒了，燈柱的成本核算也在做?！?

“好。”王思雨咬了一口三明治，咀嚼的動作都透著股干練，“對了，梅設計師，你認識一個叫王詩雨的人嗎？”

梅雨涵愣了一下：“王詩雨？不認識。怎么了？”

“她是我妹妹。”王思雨喝了口礦泉水，“雙胞胎，就比我晚出生三分鐘?！彼恼Z氣依舊平淡，但提到妹妹時，眼神似乎柔和了一點。

“雙胞胎？”梅雨涵有點驚訝。他很難想象，像王思雨這樣嚴謹干練的人，會有個雙胞胎妹妹。

“嗯?！蓖跛加挈c點頭，“她跟我完全不一樣，學的攝影，整天背著相機到處跑，說要拍什么‘城市的呼吸’，不著調得很?！彼f著“不著調”，嘴角卻微微上揚了一下，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攝影？”梅雨涵心里一動，“她最近在拍什么？”

“好像是……雪景。”王思雨想了想，“前幾天打電話，說要拍一組‘城市雪景’系列，還說要找個懂建筑的人請教，問我有沒有認識的設計師。”

梅雨涵的心跳漏了一拍。雪景？設計師？他看著王思雨，忽然覺得這世界有點小。

“如果她需要的話，我或許可以幫忙?！彼M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自然。

王思雨挑了挑眉，似乎有點意外：“你愿意？”

“當然，互相交流嘛。”梅雨涵笑了笑，“而且我對雪景也挺感興趣的?！?

“那我回頭問問她。”王思雨沒再多說，低頭繼續吃三明治。

兩人沒再說話，餐廳里播放著舒緩的音樂，混合著刀叉碰撞的聲音，有種微妙的安靜。梅雨涵看著對面的王思雨，她吃飯的速度很快，卻不粗魯，每一口都咀嚼得很認真，像是在完成一項任務。他忽然覺得，她的“認真”，和那場雪的“認真”，似乎有點像，只是表達方式不同。

吃完飯，王思雨站起身：“我先上去了，方案盡快發給我?！?

“好。”

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梅雨涵拿出手機，點開搜索框，輸入“王詩雨攝影”。頁面跳出來很多結果，他翻了幾頁，看到一個攝影博客，博主頭像的背景是一片雪景，簽名是“用鏡頭捕捉雪落下的聲音”。

他點進去，最新的一條動態是昨天發的，配了九張照片，都是城市雪景。有落在欄桿上的積雪，有行人踩過雪地的腳印，有路燈下飛舞的雪花，還有一張，是咖啡館的玻璃窗，里面映著一個模糊的女生側影，正在低頭畫畫。

梅雨涵的呼吸頓了一下。他放大那張照片，雖然模糊，但他還是認出來，那個女生，就是初雪夜在“暖冬”咖啡館遇見的那個。她的手邊，放著一杯拿鐵，和他記憶里的一模一樣。

照片的配文是：“雪落無聲，卻能讓認真的人，在同一個空間里，共享一片溫柔。”

梅雨涵盯著那張照片看了很久，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有點癢，有點暖。他忽然想起王思雨說的“王詩雨在拍城市雪景”，想起那個女生畫的雪景速寫，想起那張寫著“曦”字的雪花畫片。

這些看似不相關的碎片，好像被這場認真的雪，悄悄串聯在了一起。

他關掉手機，拿起桌上的文件，快步向公司走去。雪已經開始融化，路面濕漉漉的，倒映著天空的藍。陽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讓人想起熱可可的溫度。

他不知道王詩雨是不是拍那張照片的博主，也不知道那個女生和王詩雨是什么關系，更不知道這場因雪而起的相遇，會走向何方。但他心里有種預感，這一切，才剛剛開始。

就像那些認真落下的雪花，雖然會融化，卻總能在某個不經意的角落，留下屬于自己的痕跡。

回到辦公室，梅雨涵立刻投入到方案修改中。他把兒童區的地面材質換成橡膠顆粒，調整了燈柱的設計參數，核算了成本，每一個細節都反復檢查，生怕再被王思雨挑出毛病。

下午三點，他把修改好的方案發給了王思雨，郵件主題是“云境景觀方案修改版（含成本核算）”。發送成功的提示彈出時，他長長地舒了口氣，靠在椅背上，看著窗外。

雪還在化，屋頂的積雪順著屋檐往下滴，形成小小的冰柱，像水晶串成的簾子。樓下的雪人已經化得不成樣子，只剩下一個歪歪扭扭的腦袋，胡蘿卜鼻子掉在旁邊的雪水里。

他想起小時候母親說的話：“雪就是這樣，來得認真，走得也認真。”

或許，人也是這樣。有些人相遇，就像初雪，短暫卻深刻，即使后來慢慢淡出視線，也會在記憶里留下一片溫柔的白。

正想著，手機震動了一下，是王思雨的郵件回復：“收到，方案已閱，基本沒問題，成本部分明天上午詳談。另，我妹妹王詩雨說想約你聊聊雪景攝影，她的微信是xxx，你可以加她?！?

梅雨涵看著那串微信號，手指懸在屏幕上方，猶豫了幾秒，還是點了“添加到通訊錄”。驗證消息他想了很久，最后只寫了一句：“你好，我是梅雨涵，王思雨的同事?！?

發送成功。

他放下手機，重新看向電腦屏幕，卻沒什么心思工作了。他想象著王詩雨的樣子，會不會和王思雨長得很像？會不會也像她姐姐一樣干練？還是……像照片里那個女生一樣，有著溫柔的眼神？

窗外的陽光慢慢西斜，把辦公室的影子拉得很長。桌上的咖啡已經涼了，他卻沒察覺。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手機“?！钡仨懥艘宦暎俏⑿藕糜羊炞C通過的提示。王詩雨的頭像是一只蹲在雪地里的貓，毛茸茸的，很可愛。

她發來一條消息：“梅設計師你好呀！我是王詩雨，聽我姐說你對雪景很有研究？太好了！我最近在拍一組雪景照片，想找個人聊聊建筑和雪的關系，你有空嗎？”

后面跟著個興奮的表情包，是個舉著相機的小人，在雪地里蹦蹦跳跳。

梅雨涵看著那條消息，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揚起。他回復道：“有空，隨時可以?！?

按下發送鍵的那一刻，他覺得窗外的陽光，好像又暖了幾分。而那場認真的雪，似乎還沒結束。它以另一種方式，悄悄蔓延進了他的生活里，帶著未知的期待，和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