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國把沾滿機油的棉紗手套扔進工具箱，“啪“地一聲合上鐵皮蓋子。車間頂棚的白熾燈管滋滋響了兩聲，在他佝僂的背上投下搖晃的影子。

三號鍋爐的進料口還帶著余溫，他伸手摸了摸那道二十年前的凹痕——那是他剛進廠時被師傅罵“毛手毛腳“的見證。現在這道傷痕成了老伙計身上最后的熱度，明天它就要被拖去廢品站，和廠里其他設備一起變成按噸計算的廢鐵。

“老周，還不走啊？“門衛老張探進半個身子，手里攥著當天的晚報。頭版《市機械廠改制方案正式獲批》的標題下，配著張領導剪彩的照片，紅綢帶飄得像道傷口。

周建國摸出兜里的紅梅煙，發現最后一根已經被扳手壓彎了。老張隔著窗戶扔進來一包新的：“抽我的吧，聽說...“話說到一半突然剎住，眼睛瞟向周建國身后沉默的鍋爐。

兩個人都清楚，那個“聽說“后面跟著什么——廠辦下午剛貼的公告，八級鉗工周建國的名字赫然在“首批工齡買斷人員名單“首位。

筒子樓的公共廚房飄著熗鍋的香氣。周建國蹲在四樓拐角處抽煙，手機屏幕亮起，女兒曉雯的微信頭像跳個不停：“爸！初試成績出來了！“

他點開那張截圖：**報考專業：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研究，總分381**。后面跟著三個放禮花的表情包，和一條59秒的語音。

拇指懸在播放鍵上方半天，最終只回了句：“晚上說。“

對門劉嬸的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建國啊，曉雯托我帶的醬肉包掛你門把上了，這孩子非讓我盯著你吃降壓藥...“她晃了晃手里的小藥盒，“說是數好了，白的早晨兩片，黃的睡前一片。“

周建國鼻腔里嗯了一聲。鑰匙插進鎖孔時，聽見劉嬸的嘀咕：“多好的閨女，要是她媽還在...“

防盜門咣當關上，截斷了后半句話。五斗柜上的全家福里，穿公主裙的小女孩正沖著穿工裝的男人笑，玻璃相框上落著層薄灰。

半夜兩點十七分，周建國被隔壁孩子的夜啼驚醒。

他摸黑起來倒水，發現曉雯房間門縫透著光。推門看見女兒坐在書堆里，筆記本電腦屏幕藍瑩瑩地照著《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條例》的頁面，桌上攤開的相冊正停在“周記面館“那頁——照片里穿藍布褂的老人正在揉面，背后的木匾缺了個角。

“怎么突然看這個？“

“導師說這個方向好申請基金。“曉雯合上電腦，露出底下那本《現代餐飲管理》，“爸，爺爺的秘方...“

周建國突然抓起相冊。有張照片從夾層滑出來——1998年拆遷前的周記面館門口，五歲的曉雯坐在他肩上，背景里“國營第四機械廠“的招牌清晰可見。

“現在誰還吃手工面？“他把相冊塞回書架，“你導師知道咱們家底細嗎？“

曉雯沒接話，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食譜照片邊緣的油漬。那本1982年手寫的筆記本此刻正躺在她的書包里，和退學申請表疊在一起。

廠辦主任的喇叭聲天剛亮就炸響了整個家屬院：“簽協議的抓緊了！過今天少算三個月工齡！“

周建國蹲在梧桐樹下抽煙，看那幾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支起折疊桌。紅色橫幅“工齡買斷協議簽署處“被晨風吹得嘩啦響，像面投降的白旗。

“老周！“廠辦主任老遠就招手，“你是八級鉗工，補償金能拿這個數。“他左手比六右手比八，活像菜市場賣魚的架勢。

表格上“自愿離職“四個加粗黑字扎得眼睛疼。周建國摸出隨身帶的扳手，金屬涼意順著掌心往骨頭里鉆。身后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曉雯穿著睡衣沖下樓，手里揮舞著本發黃的冊子：“爸！爺爺的個體戶執照！街道說憑這個能申請...“

風掀起紙頁一角，露出父親歪歪扭扭的備注：“留給孫子重開張“。周建國劈手奪過那張紙，扭頭就走。沒看見女兒和王家柱女兒交換的眼神，更沒注意拆遷辦劉主任盯著扳手時陰冷的笑。

暮色像機油般漫過廢棄的籃球場。周建國從工具箱底層摸出個銹跡斑斑的鋁飯盒，1988年的勞動獎章下面，壓著半張被油漬浸透的紙條。

父親的字跡在三十年後依然清晰：“記住，機器會淘汰，手藝餓不死人。“

遠處新蓋的寫字樓亮起燈光，某個窗戶里閃過曉雯的身影——她正把煤棚改造成臨時廚房，墻上掛著爺爺手寫的價目表。夜風送來牛肉湯的香氣，恍惚間像是回到了三十年前，父親在面灶前吼他：“火候！關鍵是火候！“

手機突然震動。陌生號碼發來彩信：一張德國鍋爐的故障圖，背景里王家柱的大嗓門在喊：“周工肯來，再加兩箱青島！“

與此同時，曉雯的微信彈出照片：煤棚里支起的舊餐桌上，擺著碗飄香氣的牛肉面。留言寫著：“按爺爺方子試的，您回來嘗嘗？“

周建國攥著扳手站起身。身后，最后一輛載著設備的卡車正駛出廠門，生銹的廠牌咣當掉在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