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順著“周記面館“的招牌往下淌,在“周“字的銹跡上沖出幾道蜿蜒的溝壑。周曉雯站在屋檐下,行李箱的輪子卡在了門口的青石板縫里——那是1958年鋪的,如今早已凹凸不平。
她沒急著進門,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背包帶。包里那張錄取通知書已經被雨水浸濕邊角,就像她此刻搖擺不定的心。研究生導師的話還在耳邊回響:“考古系需要你這樣有家學淵源的學生...“可銀行賬戶里僅剩的六千塊錢,連第一個學期的住宿費都不夠。
“爸,我回來了。“
屋里沒開燈,鍋爐房透出的暗紅光亮在地板上投下跳動的影子。周建國佝僂著背,火鉗在爐膛里撥弄煤塊的聲響格外清脆。
“研究生宿舍這么早趕人?“父親的聲音比爐灰還干澀。
曉雯把濕漉漉的背包放在條凳上,條凳立刻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她盯著墻上那面“先進班組“的錦旗——旗角已經脫線,就像父親這些年逐漸垮掉的肩膀。
“不讀了。“
火鉗“當啷“一聲砸在水泥地上,驚醒了趴在煤堆上的花貓。
凌晨三點,曉雯光腳爬上閣樓。每踩一步,陳年的松木地板就發出痛苦的呻吟。月光從氣窗斜射進來,照亮角落里積滿灰塵的樟木箱。
掀開箱蓋時,一只蜘蛛慌慌張張地從她手背逃竄。箱子里堆著褪色的勞保手套、幾本《機械工人》雜志,最底下壓著個印有“先進生產者1978“的搪瓷缸。
缸里除了發黃的糧票,還有本用油紙包裹的小冊子。紙頁已經脆得像蝴蝶翅膀,曉雯不得不屏住呼吸翻看。
“立春頭鍋面,取雪水化鹽...“爺爺的字跡工整如鉛印,“驚蟄調鹵用香椿芽二兩,須是日出前摘的嫩尖...“
頁腳有后來添的鉛筆字:“1989年3月,秀蘭姐說加半錢陳皮更妙“。曉雯指尖一頓,想起街尾裁縫鋪的老板娘。去年拆遷時,秀蘭嬸抱著縫紉機哭得像個孩子。
樓下突然傳來咳嗽聲。她扒著地板縫往下看,父親正在揉面。墻上的三五牌掛鐘顯示四點二十——這個點開始揉面,等早市開張面團早就發過了。
“爸,食譜上寫卯時下堿最好。“
周建國肩膀猛地一抖,面團“啪“地砸在案板上:“你爺爺那套早過時了!“他抓起料理機,“轟“地按下開關,轟鳴聲震得房梁上的灰塵簌簌落下。
天剛蒙蒙亮,穿橙黃色環衛服的老趙推門而入,帶進一股潮濕的寒氣。
“老周,照舊!“他摘下起霧的眼鏡,鏡腿上纏著膠布,“掃到紡織廠舊址那邊,水都沒到腳踝了...“
曉雯搶在父親前頭系上圍裙。按食譜醒的面團泛著象牙黃,抻開時能看見蛛網般細密的氣孔。她突然想起小時候,爺爺握著她的手教她翻花繩:“力道要勻,就像對待姑娘家的頭發...“
骨頭湯在鍋里翻滾,她舀起一勺對著晨光看了看——不夠清。按食譜提示加了塊灶心土,湯色漸漸澄澈如琥珀。
老趙嗦了第一口面,突然僵住了。曉雯心里一緊,卻見老人摘下眼鏡擦了擦眼角:“這堿水味兒...像極了78年大雪,你爺爺給搶修鍋爐的工友們做的頭鍋面。“
后廚簾子猛地被掀開。周建國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曉雯手邊的小瓷瓶上——她正往湯里點鎮江香醋,這是食譜末頁補的訣竅:“北人喜咸,南客愛酸,遇遲疑者滴香醋三滴“。
傍晚雨更大了,像誰在天上捅了個窟窿。曉雯在搪瓷缸底又摸出張照片:年輕時的父親站在鍋爐前,胸前的大紅花比爐火還艷。照片背面鋼筆字已經褪色:“獎給技術革新標兵周建國,1985“。
門外傳來刺耳的剎車聲。黑色轎車的輪胎碾過水坑,泥漿濺在玻璃門上。劉主任腋下夾著文件夾大步走來,锃亮的皮鞋踏在青石板上——當年這條街上的老店鋪,如今只剩“周記“還倔強地開著。
曉雯突然抓起料理機,在父親驚愕的目光中,“哐當“一聲扔進了門外的垃圾桶。
“明天開始,咱們用石磨磨麥子。“她舉起搪瓷缸,缸底映著爐火的光,“就用爺爺的法子。“
周建國的喉結動了動。雨幕中,劉主任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手里那份《拆遷補償協議》的邊角,已經被雨水浸得微微卷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