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還不快去！”

空氣充斥著不耐煩的嗓音，河東獅吼。

房間里小胖子路鳴澤躺在床上看小說，路明非剛切磋完一把星際。

他點開2009年的QQ拉開信息列表，鼠標放在置頂的灰暗頭像上反復劃動，棒球帽女孩還是沒有上線。

廚房傳來的嬸嬸聲音使房子顫抖，震得路明非耳膜生疼。

“得嘞，馬上去！”

路明非在嬸嬸的咆哮聲中，放下鼠標離開筆記本，就要像往常一樣蹬蹬的跑下樓，去完成嬸嬸吩咐的任務，順帶給堂弟路鳴澤買一本《小說繪》。

“早點把東西帶回來，不準故意在外面耗時間！”

偌大的嗓門在后面追，路明非拉開房門，右手扶住門框，腳后跟蹬一下地面，踩實換上的鞋，火急火燎出門。

天氣很好，陽光明媚。

循環往復的樓梯，一節節的臺階光影錯落，路明非腳下踩踏影子，一步跳過兩三節臺階，“咚咚咚”跑步下樓。

“路明非又忙著去給嬸嬸買東西呀。”

“跑慢點，你出國的事情有著落了嗎？”

“喲，老路家可真有出息啰。”

下樓梯的路上撞見其他人，他都矮著頭禮貌的問好，對方上樓，路明非就側身避讓，遇見提菜袋子回家的阿姨大媽，他就停下來站到旁邊等待對方先過去。

“嗯，嗯。”路明非嘴里應著，口中說著叔叔阿姨好，上樓的鄰居瞧著他的背影轉過樓梯，聲音才從后面傳來：

“還沒呢，說不準的事，寄出去的申請信還得看對面學校同不同意。”

等他跑下樓，望見水洗的藍天，遇到的熟識鄰里都對他的前途表達了關心。

路明非今年高三，18歲。

正是面臨升學的大好年紀，高考的壓力落在每一個高三學子的肩上，不少人對前路感到迷茫，也有人瞅準了目標奮力拼搏。

在他就讀的仕蘭高中，對于這所市里首屈一指的私立高中，其中的準畢業生們而言，除了高考還有出國的一條路。

當然，這并不指路明非就是留學的苗子，他自己的情況，路明非心里有桿秤。

識時務者為俊杰，路明非學習成績就那樣，吊在班級末尾拉低平均分。

他的各科成績里唯一好一點的是英語，去年走狗屎運考過了托福，這才有了留學的念想。

但他自己想要留學嗎？

路明非其實也說不清楚，主要是班里的同學大多提交了國外名校的申請表。

有的是家里安排，有的是想去國外漲漲見識，他也就吃飯時跟著叔叔嬸嬸提了一嘴。

嬸嬸當時拍的桌，飯桌直接抖三抖，力道傳遞至一旁大口扒飯的小胖子路鳴澤的身上。

震動他臉上的肥肉跟著打起鼓，驚得叔叔盯著手機的目光，猛的從桌面抬起來。

“路明非，既然你有這個想法，就別說嬸嬸一家不支持你！”

“喬薇尼將你放在我家養這么久，你能去留學也算是我對你長年在外的父母一個交代，誰也不能說我一家虧待了你，你決定了就不準反悔！”

那是路明非第一次見嬸嬸，如此大力地支持他，既沒有平日交學雜費的抱怨，也沒有給零花錢時不舍的碎碎念。

雖然他只是在飯桌上說了句，班里的同學好多要去留學，聽說國外的學校不考那么多科，看重面試英語說的好都可以試試。

面對飯桌上嬸嬸壓倒性的審視目光，桌角的路明非顫顫巍巍的點了點頭，表示他是決心要去留學，至死不悔。

于是，他便成了預備留學的一份子。

轉念一想，留學這件事沒什么大不了，說出去更是倍有兒面子。

班里的同學都去報了國外大學，哈佛、常青藤、斯坦福、還有芝加哥大學，哪個兒不是國際上響當當的名號，地球村十里八鄉的誰不知。

等以后別人問，嘿！你那同學誰誰誰，就那個趙孟華啊，在哈佛還是芝加哥上學的那個，現在過得可好了，你怎么還在這呀？怎么還是這個衰樣啊？

你抹了把汗回答說，誒，可不嘛！我當年也報考國外學校啊，就差那么一點兒，就那么一點······

嘴上說差一點，內心知道差的多了。

在班里趙孟華、蘇曉檣、柳淼淼全部都是品學皆優的三好學生，旁人稱趙孟華是楚子航第二，小天女蘇曉檣家老有錢，柳淼淼從小練鋼琴彈的特棒，還有陳雯雯······

等到畢業各自分散他們都走了，再也見不了面。

你會不會在晚上做夢團聚的時候，因為沒有這一點經歷，而拼不出他們模糊的臉。

你來干什么？同學會沒叫你啊？你都沒有報過國外的學校，哪知道我們聚會的地點，快走快走······

你一下從夢中醒來，然后他們的臉再也看不清了。

會后悔的，不去跟著嘗試報個名去留學，總感覺缺了點什么。

雖然沒多少希望，但跟著一同湊個熱鬧，沒什么大不了嘛。

文學社的社長都報名申請留學了，作為文學社的中堅理事，隨其他社員響應社長的號召，跟在屁股后面不惹眼啊。

而且每年遠在不知道哪個國家考古的父母，都會寄一筆生活費回來，以路明非目前在叔叔嬸嬸家吃飽穿暖的情況來看，這筆錢肯定不算少。

他也要對得起好多年來，花在自己身上的錢不是，總得為多年未見的父母爭取一把。

心里胡亂的想著，雜七雜八的念頭此起彼伏。

路明非手提買好的袋裝奶和廣東香腸，快步走向路邊的報亭，向藤椅上曬太陽的大爺要了份最新一期的《小說繪》。

忍住停下來蹭游戲雜志的想法，他繼續提著東西去傳達室拿信，因為嬸嬸不允許在外面磨蹭。

小區，傳達室。

居民的信件全部放在這里代取，綠色挎包的郵遞員送來的包裹，全部擺在房間內的分層貨架上。

路明非指節敲一敲窗口玻璃，里面的門衛大爺見是他來了，喊道：“等一下哈！有你的信。”

門衛大爺轉身鉆進貨架里，給他翻找前幾天送過來的信。

路明非來傳達室取信不是一兩次了，平均間隔個三兩天就要來一次，麻煩大爺為他找一下送來的信件。

門衛大爺也知道路明非在申請留學，這種事作為談資早在左鄰右舍間傳了個遍。

嬸嬸買菜昂著頭跟擺攤的阿姨說，養了路明非這么些年，總盼著他有出息，這不為給他送到國外去，可費了我老大的勁。

叔叔則在一堆成功男士的聚會中，一手甩出打火機點煙，挽起戴著高仿名表手腕的衣袖，大肆點評哈佛、斯坦福等等諸如此類大學的優劣。

知道內幕的小胖子路鳴澤，嗤笑著對打聽他家事的八卦同學說，八字還沒一撇呢，我媽給他申請國外的名校，還不是為了我先試試水，況且能錄取他的學校，我還看不上眼。

“咦——放哪去了？”門衛大爺疑惑。

傳達室里，門衛大爺撅著屁股扒拉信件。

門外面提著東西的路明非，走了一路又站著等，額頭沁出了汗。

他探探頭，大爺還在舊紙堆里躬身。

傳達室里的信件不是特別的多，只是東西雜亂不太好找。

門衛大爺記得路明非這個三天兩頭來一趟的小伙子，留意了他的信，一時難找是因為早上撞了下貨架，信封全都混在了一塊。

原本老舊的信封疊在一起，新的信件擱在旁邊，涇渭分明。

但貨架一撞，信封堆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門衛大爺的老花鏡翻來覆去，左手一封信右手一封信，辨認著Mr.路的名字。

近些年，隨著智能手機逐漸普及，寫信的人變得稀少，有寫信回信的功夫，手機上已經按出了一萬字的情話。

傳達室里積壓著一堆泛黃的信封，信兩端的筆友已不靠紙張作為媒介，傳達內心的思緒，他們最后的絕筆就留在了這里。

門衛大爺沒有清理掉老信件，誰知道哪一天這些和他一樣的老伙計突然又有了作用，被人所需要呢？

所以大爺現在費力的翻找，門外的路明非卻并不著急。

他甩了甩長時間提東西酸疼的手臂，半個身子倚靠在墻邊的陰影里躲避陽光。

小腿暴露在陽光中，在他鞋邊一長條螞蟻正在排隊覓食，路明非一邊用眼神數腳邊經過的大頭蟻個數，一邊聽著房間里信件摩挲的動靜。

路明非對來信內容不抱啥希望，來取信件更像是例行公事，最初的期望已經在一次又一次拿信的過程中消耗光了。

如果他有希望，那么就不必前天敲完傳達室窗口的玻璃，隔兩天又來敲一次。

所以，他很平常心，以至于等的有些無聊，看見螞蟻覓食的隊伍改道了。

他都能背下來那些回信的套路，不外乎：親愛的路明非先生，感謝您的來信······首先是客氣的問候，緊接一番寬慰，最后很遺憾您未被錄取。

名校的回信主要在感謝那幾十美元的申請費，至于路明非寄過去的申請表，純屬是給招生辦的老師增加遴選新生的工作量。

他倒不怎么遺憾，畢竟可以收集回信寄來的精美明信片，也算不虛此行。

不過嬸嬸在叔叔轉述完前兩次回信的內容后，便開始心疼她花出去的錢了。

“路明非吶，你能不能有點用啊，瞧瞧你又浪費了一筆申請費，這可都是美元吶！”

路明非此時只能躲進房間里，隔著一扇門聽門外穿耳魔音般的抱怨。房間里小胖子路鳴澤笑嘻嘻，嘲諷道，“不是這塊料就不要想這回事，丟人！”

他當然知道有些事是沒辦法的，沒那個能力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路明非在文學社參與活動，讀過全本的《老人與海》不是課本上的節選，當時下午的教室里一群人捧著書翻看，大部分男生的眼光游離在書頁之外，瞟向沐浴在透窗陽光下，明媚如花的陳雯雯。

陳雯雯是文學社的社長，每月讀書活動的領讀。

金色的溫暖陽光中，陳雯雯的讀書聲清麗動聽，她的語速不快也不慢，恰到好處地傳播在整間教室。

趙孟華、徐巖巖、徐淼淼、孫冠文，所有人圍繞她一圈而坐，像是聆聽白棉布裙子修女的布道一般接受啟示。

除了不和諧的蘇曉檣一臉打瞌睡模樣，她通常坐在離陳雯雯最遠的對面，目光更多落在圣徒悟道似的趙孟華臉上。

光線打在他們的臉上熠熠生輝，仿佛加了層金黃的濾鏡。

還有活動教室陰暗角落里的路明非，他負責從一樓到六樓搬運活動用的書籍，布置桌椅，活動開始后沒有搶到好位置，只能靠在墻角張嘴打哈欠。

路明非聽著陳雯雯的領讀聲，手指跟隨眾人的翻頁聲一起翻篇，他的目光落在《老人與海》這本書上。

書上說一個圣迪亞哥捕魚為生的老人，住在海邊簡陋的小矛棚里，熱愛壘球經常夢見雄獅。

老人曾經連續八十四天沒捕到過魚，但在第八十五天架著小船出海遠航，遇到一條十八英尺長，超過了他小船長度的大馬林魚，經過兩晝夜的不斷搏斗，他頑強的毅力終于戰勝了這條龐然大物。

可在回航的時候，魚身逸散進大海的鮮血，吸引來鯊魚群的進攻。

老人依然奮力搏斗，擊殺了數條鯊魚，等他拖著筋疲力竭的身軀躺回小茅棚時，戰利品只剩下一副空空的骨架了。

每次回想起這個故事，路明非總是會替老人打抱不平。

天下間哪有這么回事，哪里會有一生靠海的漁民，八十四天捕不到魚的，住在四處漏風的茅屋里，拿報紙鋪成床，夢里卻想著雄獅。

簡直太刻意了，明晃晃的刷著可憐。

可是看到后面老人辛苦搏殺的大馬林魚遭到鯊魚群啃噬，好不容易的收獲被偷竊的一絲不剩，付出了那么多，只得到一個骨架讓圍觀的人嘖嘖稱奇，還是忍不住的感到傷心。

路明非回想自己，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撲進了留學的浪潮，卻一朵浪花都沒激起來，人便沉進了海里。

人生來不是要被打倒的，可非要被打倒那也沒辦法，很是令人沮喪，但是現今的困境就是如此。

“誒——”路明非嘆了口氣，收回放在螞蟻身上的目光，陽光照射到了墻角，沒有陰影遮掩，螞蟻們放棄覓食回洞穴休息了。

“喏，你的信。”門衛大爺終于找到了路明非的信，伸出窗口遞給他，“美國寄來的，隨信一個包裹。”

“哦，好的。”路明非打起精神，接過信封和包裹，掃一眼郵戳和明信片，是芝加哥大學的回信。

他朝大爺說聲謝謝，提起東西準備回去。門衛大爺叫住了他：

“等一下，還有一封！”

他回頭又接過另一封信，一封紙張深黃的像經歷了漫長歲月的書信，沒有貼郵票，信封上沒有其他標識。

但信封上面確實寫了路明非三個字，這是寄給他的信件。

路明非一手提著東西，一手攥著兩封信，腋下夾著一個包裹往回走。

陽光比剛出門時強烈了些，額頭積累的汗液，滴到眼睫毛上，他挑了個陰涼的地方，放下東西擦擦汗。

空出手來，他打量著兩封信，選擇拆開沒有郵票的那封，里面只有一張紙，紙面空白一片，白得晃眼。

路明非被晃的暈暈乎乎，紙上仿佛泛有奇異的流光，純白的光彩刺入他的眼簾，隨即整封信化作一道白光，流淌進了他的腦海。

【信件已激活，持有者路明非】

【正在為您尋找附近筆友，附近未搜索到筆友存在】

【檢測到新式通訊媒介，正在更新】

【更新中······更新完成，信件更名為聊天群】

【正在為您搜索群員，請稍候······】

使勁甩了下腦袋，路明非嘗試讓自己頭腦清醒點。

腦袋內的幻覺接連不停，他尚未看清在眼前跳出來的字眼，理解其中表述的含義，一切又全部消失了。

仿若只是恍惚一下，出現短暫幻聽。

眼底刷新的一行行字幕，在他定下神后，全部隱沒，刺痛的雙目恢復，世界景色依舊正常。

但是，路明非手上空空如也。

方才拆開的那封奇怪的信卻不見了，他搜尋周圍，摸遍全身，都沒有發現那封信的蹤跡。

奇了怪了，信呢？

路明非明明記得，他從門衛大爺那里接過來兩封信，拆了一封拿在手上，眨個眼的功夫就少了一封。

撓撓頭，他揉了揉依然有些不舒服的眼角，因為刺激溢出的淚水沿著臉頰滑落，滴到剩下的一封信上。

芝加哥大學的回信在身邊，還好這封信沒丟。

路明非繼續拆開這封信，收起精美的明信片，攤開紙張，映入眼簾的是一大段一大段，工整且美觀的中文回復。

他讀完這一封信，眼光不可置信，再從頭又讀了一遍。

“啊——卡塞爾學院？”

正如路明非的預料，芝加哥大學很遺憾的拒絕了他，但是！人們常說并不只有一條路，卡賽爾學院，芝加哥大學的聯誼學校，一所國外的私立貴族學院邀請了他！

路明非的心怦怦跳，手指捻了捻信封，輕薄的信件竟有這般的重量，令人驚喜！

“什么嘛，莫不是誰在跟我開玩笑？”

路明非下意識質疑信的真實性，思索誰可能知道他要留學的信息，特意來整他。

對了，還有個包裹。路明非趕忙拆開隨信而來的包裹，里面是一部黑色的昂貴手機，點亮黑色的昂貴手機，里面只存了一個備注叫古德里安教授的聯系方式。

這時候，他眼角膜上又蹦出來一行字，打斷了他在腦海里窮搜有動機的嫌疑人。

【聊天群已為您尋找到合適的群員，請注意和諧的群聊環境】

【‘火麟飛’加入群聊】

【‘洪易’加入群聊】

【‘王超’加入群聊】

【群主‘路明非’】

【聊天群成員已滿，更多功能正在拓展中，敬請期待】

路明非這下看清楚了眼前透明的文字，他晃動腦袋，文字也跟著晃動。

他閉上眼皮揉眼睛，一行行的信息照樣呈現在腦海里。

是的，路明非明白了消失的那封信去到哪里，它變成了另一種東西存在于他的腦海。只不過，

“咦——聊天群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