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時，鬼節(jié)將至，天狗食日。

常人看來，那不過是種巧合罷了，但在爺爺眼中，卻是比要他老命還更為恐怖的事情。

因為中元節(jié)前夕出現日食，正應了民間諱莫如深的一種征兆：

七月十四，閻王招婿；

來年十五，迎入地府。

也就是說，無論誰家孩子在這天被閻王爺選中，都只有一年的活頭，等過完了周歲生日，準保準會被接走。

對于尋常人家而言，不幸撞上只能是聽天由命，包括我父母在得知以后，也全都面如死灰沒了抗爭的心氣。加之爺爺年事已高，便紛紛勸解他看開些，千萬別去做蚍蜉撼樹的事情。

閻王要人三更死，誰能留人到五更？

“留得住要留，留不住更要留。”

爺爺非但沒聽勸，還橫眉立目撂下了狠話：

“災劫不落到家里還則罷了，若是娃娃真被選中，老子就算豁出這條命，也要去找閻王老兒討個公道。”

這話要別人來說，我父母只會笑掉大牙，然而從爺爺嘴里講出來，卻如同吃了顆定心丸。

爺爺金盆洗手多年不假，那身本領并未荒廢，相反在不久之前，還被江湖中人推選為了九流之首。

雜家，諸子百家之一。

兼儒墨，合名法，于百家之道無不貫通。

上千年興衰傳承后，如今只剩我們許家這一脈，縱然勢單力孤，爺爺還是將其從九流之末引領到了首席的位置。

且不提付出了多少心血和努力，就單說那份驚世之資，天下能出其右者，超不過一手之數。

否則，爺爺前半生也不會高居廟堂，與儒釋道三位掌教并稱為鎮(zhèn)國四柱。

本想著除魔衛(wèi)道大半生，功成身退后能盡享天倫，孰料事與愿違，孫子還沒抱上就撞見了百年不遇的閻王招婿。

要避開此劫，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就是讓我晚點出生。

為此，爺爺不僅重操舊業(yè)，做了場聲勢浩大的法事，還花重金請來一位譽滿江湖的接生婆。

在他看來，要解決非常之事，就要請非常之人，就要用非常之手段。

唯有如此，才能求得非常之結果。

可惜的是，盡管爺爺機關算盡，仍舊沒能阻止災劫降在我的身上，請來的接生婆也因巨大的驚嚇而丟了性命。

臨終前她苦口相勸，讓爺爺別再妄想逆天改命，順其自然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不然遲早報應臨身。

接生大半輩子，她還從未見過有哪個孩子在母親服藥昏睡不醒后，自己從娘胎里爬出來的。

爺爺沒有點頭，也沒有拒絕，只是面無表情的將接生婆超度后，吩咐我爸帶她的骨灰回去厚葬。

當我爸鼻青臉腫、狼狽而歸后，爺爺早已做好決定，讓我爸媽即刻搬回老家去住，而他則帶著我去做最后一搏。

就這樣，剛出生的我連口奶都沒喝，便被爺爺裹在懷里，一個猛子扎入了深不見底的江湖中。

……

之后大半年，爺爺不是在求人就是在求人的路上，翻山越嶺，出廟入觀，幾乎走遍了大半個神州。

起初，那些所謂的故交好友們還愿意迎客進門，盡過地主之誼再以各種理由將我和爺爺送走。

后來隨著事情不斷發(fā)酵，一老一小便開始吃起了閉門羹，心灰意冷之下，爺爺最終將我?guī)У搅艘粋€名為白龍鎮(zhèn)的小山村。

爺爺幼時遭遇拍花子，經過這里時被村民們解救，后又合力將他送回了老家，完全可以視作他的第二故鄉(xiāng)。

這里很落后，勝在民風淳樸，當得知我的遭遇后，鄉(xiāng)親們替我鳴不平的同時，也紛紛表示只要有用得著的地方，爺爺只管開口，他們必定會竭力相幫，以后還會把我當成親生的來對待。

不知道是他們的態(tài)度讓爺爺重拾了信心，還是他早就有過盤算，當即便表示請眾人幫三個忙。

首先，今后我的生活全由鄉(xiāng)親們來照顧，吃百家飯，穿百色衣。

其次，只要是村里的大人，不論男女都要認下我做兒當孫，孩子們則如一母同胞般親密相論。

最后，是生辰綱。

我一周歲生日將近，希望全村所有人都能寫幾句祝福的話，簽字后按下手印整理成冊，作為我的生日禮物。

鄉(xiāng)親們欣然應允，沒一人提出疑問，隨后更是殺豬宰羊，用最大的熱情和最高規(guī)格歡迎我和爺爺在白龍鎮(zhèn)扎根。

一晃小半年過去，很快就到了我滿周歲的那天。

投之以桃，報還以李，這是爺爺為人處世的原則，為了償還鄉(xiāng)親們的恩情，他當場散光了萬貫家財。

分文不留，似做訣別。

酒足飯飽，賓客散盡。

爺爺沒有如往常一般哄我睡覺，而是將“萬民書”蓋在我身上，凈容整裝后坐到了門口，像是在等什么人。

待到子時，果然有客上門。

準確的說，是五仙抬著轎子來接親。

柳先生開路，手捧婚書寶印，胡三太爺和白老太太在前，黃二爺和灰四爺在后，轎子里是成堆的金銀。

五位都是仙家，自然知曉爺爺的聲名事跡，所以絲毫不敢造次，大禮相拜后懇請爺爺賞個薄面。

冤有頭、債有主，他們只是奉命行事將我接走，希望爺爺莫要怪罪刁難。

爺爺是何等風骨，自然不會遷怒幾位當差的，隨即起身表明了態(tài)度。

他不會橫加阻攔，至于能不能將我?guī)ё撸蔷鸵次逦幌杉业谋臼铝恕?

千恩萬謝后，柳先生率先進屋，很快便腳步踉蹌的退了出來，滿臉驚懼之色，一雙蛇眼瞪得宛若銅鈴。

其余四仙不解，爭先恐后奔入屋子，此起彼伏的驚呼過后，也都滿身狼狽的回到了院子里。

他們做夢都沒想到，為了護我周全，爺爺竟借無數人的名和血，弄出了一卷萬民書。

那可不是他們能沾染的因果，輕則會丟了一身道行，重則身魂俱滅，永世不得超生。

有萬民書在，將我接走便成了妄想，可要是空轎而歸，五位仙家也注定不會有好的下場。

最終，還是爺爺為他們指了條明路：

“我這一生，曾踏遍九州千途萬徑，唯有那條黃泉道，還未曾涉足。”

“今夜，便了卻此愿。”

說罷，爺爺示意五位仙家前面帶路。

去往哪里，就只有他和五位仙家清楚了。

后來我聽說，那天晚上還發(fā)生了一件怪事，白龍鎮(zhèn)的所有鄉(xiāng)親們都做了同一場夢。

爺爺乘舟自白龍河順游而下，去拜訪了萬民書上的每一個人，與他們煮茶溫酒，談古論今，場面好不溫馨。

天亮后，每個人的枕頭旁，都擺放著一些寶物或金銀。

只有我，得到的是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