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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巡長的牢騷
一個麻桿一樣瘦長、滿臉雀斑的女人又來公共租界的老閘捕房求救。
“各位爺,救救我家老畜生吧,小畜生要殺人了。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這個女人是捕房的常客,她每年都要來叨擾幾次。每次叨擾的原因大同小異,幾乎不用問,大家都知道她是為何而來。以前她是為救小畜生而來,現在她是為了救老畜生而來。老畜生是她的丈夫,小畜生自然就是她的兒子。一問,果然如此,,老畜生遇到大麻煩了,據她說,已經危在旦夕。
女人的丈夫是捕房便衣巡捕、也就是“包打聽”手里的一條眼線,靠賣租界里的情報過日子,小道消息是拿不到多少錢的,關鍵是手里要有工部局急需的“真貨”。所以老畜生手里有真貨時,拿酒助興,手頭沒貨時,借酒澆愁,反正高興或犯愁都要喝酒,一喝醉就拿家里的老婆兒子出氣,老婆逆來順受慣了,兒子正在叛逆期,自然憤憤不平,于是兒子成為重災區,一個是越打越倔,一個是越倔越打。當老畜生一心要降服小畜生時,女人怕引火燒身,只好向巡捕房求救。五年前,小畜生十七歲,老畜生和小畜生旗鼓相當干了一架,結果老畜生不敵,被小畜生摁在地下掐脖子,掐得差點斷氣。從那天開始,情勢來了大逆轉,小畜生揚眉吐氣,老畜生山窮水盡。女人此后雖還得跑巡捕房,不過不是為了救小畜生,而是為了救老畜生。老小畜生身上都有內斗留下的傷,小畜生的手臂被打折過,草頭郎中接骨粗糙,手臂上有個大大的疤痕,成了老畜生“不慈”的鐵證;老畜生的門牙磕飛了,為了省出幾個老酒錢沒去補牙,成了小畜生“不孝”的鐵證。鐵證如山,捕房卻是非難斷。
老畜生不甘心失去的江山,有次絕地反擊,突發陰招,一個招海底撈直撲小畜生的襠部,這是要斷小畜生的種,幸虧天佑小畜生躲過一劫。從此戰斗升級,小畜生不再文雅地掐老畜生的脖子,讓其喘氣困難而放棄抵抗,升級為揮拳猛擊要害,徹底消滅老畜生的抵抗意志,非逼他跪在地上求饒不可。小畜生比老畜生狠多了。傳說小畜生現在從事的職業比老畜生更黑道,是個“殺豬玀”的。殺豬玀的人心不黑成不了事。不過巡捕房一直沒找到證據抓他。眼下正是多事之秋,日本人占領上海后,雖不敢對租界下手,但挑事尋釁從不間斷。黑云壓城城欲摧,大家都只想自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連租界工部局都是這個態度,只要沒觸碰自己的核心利益,閉上眼睛吧。
女人流著眼淚鼻涕苦苦哀求的樣子很值得同情,每個初來乍到的巡捕沒有人不上當的,都爭著出巡,把老畜生、小畜生關進巡捕房的拘留室,又是做筆錄、又是驗傷、又是找人證物證,關禁閉,被拘役,大動干戈。可后來發現這樣不行,這是被人玩弄了。兩個畜生一出拘留室,一個月后還是這樣的家庭官司,出警簡直就是給兩個畜生永遠不可能停歇的打架斗毆保駕護航。干脆叫他們弄出人命來,等一方消滅了另一方,也許就是解決糾紛的唯一辦法。所以出警就推三讓四,審理也草草了事。
麻桿女讓大家厭煩,只有巡長袁嘯風隔壁辦公室里三個纏著頭巾的“紅頭阿三”很開心。“紅頭阿三”就是印度籍的巡捕,他們和華捕是冤家對頭。華捕看不起印捕,認為他們是亡國奴;印捕也看不起華捕,認為沒有宗教信仰的中國人是世界上最猥瑣的人族。雙方互相輕視,就得由租界的工部局來裁決誰更優秀,而偏偏工部局又站在印度人這邊。因為這些來自印度錫克族的紅頭阿三身材高大,性格直爽,忠于職守,站在大街上指揮交通井井有條,天生是做巡捕的料,那份對主子的忠誠幾乎是從家狗身上繼承來的。當然,這也成為華捕們看不起他們的重要原因之一。于是就想出各種陰招對付紅頭阿三。袁嘯風的小同鄉、華捕周彬想出一個損人的主意,他放出風聲,說是錫克族人盡職的好名聲已經傳到俄羅斯的海參崴和美國的拉斯維加斯,那里的老板揚言只要紅頭阿三肯去,工作薪水是巡捕房的兩倍。紅頭阿三直爽性格的另一面是頭腦簡單、辦事草率,自然信以為真,從此不安心工作,要求工部局加工資,不然就打辭職報告走人,甚至鬧罷工,租界當局頭痛不已。周彬挑撥離間成功很得意,自以為租界當局會開除他們,至少會改變對他們的看法,從而提高華捕的身份,誰知這邊工部局竟然欺軟怕硬,為了留住紅頭阿三,不惜丟面子談判妥協,印捕每月工資增加三元,比華捕的月工資幾乎多了一倍。周彬眼弄巧成拙,反而成全了這班紅頭阿三賺個盆滿缽滿,只好哀嘆:笨人自有傻福!
華捕于是就更沒地位和面子。
華捕本來就低人三分的,現在這個麻桿女不斷來火上澆油、落井下石,大丟中國人的面子,給對頭紅頭阿三助氣,周彬氣炸肺,真恨不得跑上前給這個不要臉的麻桿女兩個耳刮子。耳刮子當然是不能打的,代價實在太大,但可以惡向膽邊生:不給你出勤,就熬著,弄出人命來也未嘗不是解決之道。
只有袁嘯風不能熬著,他是這里的巡長,肩上有擔子的人,要是出了人命,這個女人又曾經來報過案,處分一定逃不了。他命令周彬出警,可是話才出口,周彬先指著女人的鼻子發作起來:“臭婆娘,有事沒事往這里跑跑,這個巡捕房是為了你家開的嗎?你向工部局納過稅嗎?”
女人不敢爭辯,只是一個勁哀求:“這回是真的要出人命了……”
周彬是袁嘯風的諸暨老鄉,老家是相鄰的兩個村子,一個在下江東,一個在下坊門,就隔了一片田。周彬剛來上班時,袁嘯風就是這里的巡長,周彬的父親挽親托眷捎話加送禮,一定要多多關照老鄉。袁嘯風伸過手手短,張過口嘴軟,只能對這個愣頭青老鄉多多關照。現在見他心情不好,明著是不肯管這事,但又不能言而無信丟了長官的權威,只好親自出馬,幾乎是押著周彬一起去麻桿女家出勤。
到女人家時,雙方戰事已經出結果,老畜生已經投降,只是不想有投降儀式,所以鉆到八仙桌下面,把八仙桌當成鋼筋水泥筑成的馬奇諾防線不肯出來。可小畜生還想擴大勝利成果,不肯干休,圍著八仙桌不停往下面踹一腳,一定要老畜生從防線里出來。小畜生大概是踹累了,也沒見效果,就改變策略,拿了一根手腕粗自來水管子,想把老畜生從桌子下捅出來。正在這時,袁嘯風帶著周彬進來。周彬奪下了小畜生手里的鐵管。
袁嘯風懶得問原委,責令周彬把小畜生送進拘留室拘留兩天。這是常例。小畜生十分不服,嘴巴含含糊糊的江北土話似要爭辯,周彬干脆利落,上前給了他兩個耳刮子,小子的囂張氣焰才算壓下去,跟著周彬不情愿走了。
小畜生被周彬帶走,老畜生才敢從“馬奇諾”防線里鉆出來。這頓毒打看樣子實在不輕,老畜生的一只眼睛腫成一條縫,下嘴唇的一側鮮血直淌,腫得已經把內唇翻了出來,看著惡心。但誰都沒表現出憐憫之情,甚至他的老婆。以前老畜生教訓小畜生的時候,只會更慘,小畜生的前臂被打成骨折變形,至今還留著傷疤。這是報應呀!
老畜生從桌子底下掙出來后,想感謝袁嘯風的救命之恩,作了好幾個揖,袁嘯風不想領這份情,要不是這件事情干系到自己的飯碗,老子才懶得管這種破事!假裝沒看到老畜生的盛情,轉身往門外走,走得急,腳踩在一團軟綿綿的東西上,低頭一看,是一鍋掉在地上的稀飯,弄臟了自己錚亮的皮鞋。皮鞋的光潔程度是身份、修養的表述,是不能馬虎的,老畜生見狀趕緊拿著毛巾給袁嘯風擦鞋,陪著笑臉一個勁說對不起。伸手不打笑臉人,袁嘯風的心軟下來,嘆了一口氣。
袁嘯風說:“父不慈,子不孝。要怪都得怪你自己,以后……”
袁嘯風本來是想給老畜生指明一條出路,懂得做人的道理,學會和兒子和平相處,有幾分好意的,沒想到自己話還沒說完,老畜生卻突然抬起頭,惡狠狠地摔了手中的毛巾,不肯為袁嘯風服務了,且出語驚人:“不!你說錯了!這叫官不親,民不義!”
袁嘯風吃了一驚,沒想到這豬狗不如的老畜生竟然講出一句頗有哲理性的人話來。怎么回事呀?麻桿女人見老畜生敢得罪堂堂租界巡長,嚇得不輕,想上前來替丈夫賠禮,還要彎腰給他擦皮鞋,袁嘯風搖搖頭,說:“沒事!沒事!肚里有氣,豈有不放之理?給他一點放屁的權利吧!”
怎么會沒事?要在平時,自己這個巡長是隨便能得罪的嗎?賞他三個耳刮子還是輕的。只是今天老畜生說的這句話,恰好擊中了袁嘯風的要害之處,因為幾個月前他也說過這句話!
那時租界破獲了兩起起日本人制造的爆炸案。袁嘯風帶著他的部下奮戰五晝夜,案子才水落石出,按理是立了頭功,可SH市市政府獎金發下來,西捕每人獎金一百大洋,印捕每人獎金三十五大洋,華捕每人獎金二十大洋。華捕們不滿,讓西洋人多拿點獎金還能接受,畢竟租界是他們的地盤,怎么這些紅頭阿三拿的獎金也比我們多?華捕和印捕本來就是互相蔑視的冤家,這下華人的臉往哪里擱?推舉袁嘯風找SH市政府討說法,袁嘯風自以為功勛卓著,氣昂昂進了市政府,秘書長冷冷回復他:“我們是根據你們租界的規矩,按照出勤天數計算的獎金,西捕每天二十大洋,印捕每天七大洋,華捕每天四個大洋。我說錯了嗎?”
袁嘯風急著爭辯:“那是西洋人的規矩,不把我們華人放在眼里。現在是我們華人自己做主,你們怎么能幫著外人欺負自己同胞?”
秘書長安慰他道:“和氣生財,別想一口吞下一個胖子!以后我會把能掙錢的案子多給你點……”
怪不得中國人沒尊嚴,連自己人都看不起,怎么要求洋人把自己當回事?
袁嘯風忍不住,跳起來,吼叫道:“官不親,民不義!你們的破事以后老子不管了!”
既然自己的政府不拿同胞當回事,何必把自己當中國人呢?所以當時的袁嘯風下意識說出“你們”兩個字,似乎自己徹頭徹尾是租界的人,甚至是金發碧眼的洋人,金發可以染,碧眼不能染就戴副墨鏡擋一擋,和中國人徹底劃清界限沒有關系。那些“紅頭阿三”是連祖國都沒有的亡國奴,我們中國人怎么連亡國奴都不如?
真有點找到知音的感覺,今天老畜生說了同樣一句話。這老畜生墮落得連做人的資格都沒有,但絕對有資格說這句話:跪在自家的土地上向外人伸手乞求生存和尊嚴,他墮落的理由理直氣壯。
想起在秘書長面前的無可奈何,他有點同情老子。秘書長對自己的蔑視,就相當于自己對老畜生的蔑視,本質沒什么不同。同是天涯淪落人呀!袁嘯風沒找冒犯了自己的老畜生算賬,彎下身子用自己的手絹擦凈自己的皮鞋,算是給老畜生的一點力所能及的聲援。
這事對袁嘯風來說,就這么過去了。畢竟破事還是破事,雖然老畜生的宣言“官不親,民不義”和自己的憤激產生過交集,但這老畜生是堆垃圾是改變不了的事實。還指望從垃圾堆里扒出銀晃晃的袁大頭來?還是繼續領租界工部局那份洋人看著不屑、華人看著眼饞的薪水吧!讓金錢來說話,金錢沒有國界,什么國家、民族,至于尊嚴還是讓需要它們的人去關心吧。
下午,袁嘯風正在給租界工部局寫一周的政情報告,這些年來,中國的政局瞬息萬變,租界當局感覺是坐在火山口上,所以責令巡長們每周都要寫政情報告,相當于給火山量體溫。這些報告必須在十點前上交。
正寫到報告的總結階段,他的老鄉周彬悄悄溜進門來,進門后還鄭重其事把身后本來敞開的門悄悄掩上。
周彬壓制不住內心的興奮,像打了雞血,渾身都是能量,連眼珠子看上去都滴著亮光。
周彬說:“袁哥,機會來了!我們要翻身了!”
袁嘯風抬頭打量著自己的這位小老鄉,莫名其妙。這小子一小時前還是個心灰意懶的憤青,渾身上下像沒上發條的時鳴鐘,半天不能走一秒,怎么突然緊繃起來了?
袁嘯風說:“什么機會?別以為見了云一定來雨。西洋人和東洋人都不能惹。要是亂來,炒了魷魚事小,掉腦袋也有可能!”
袁嘯風這樣告誡周彬是有道理的。幾個月前,南京路和四川路上的爆炸案告破,投炸彈的是有日本軍方背景的日本浪人,顯然,日本人玩的是賊喊捉賊的古老游戲,連瞎子都能看清,可工部局迫于日本人的壓力,裝聾作啞,竟然要把浪人送還給日本人處理。犯事的浪人很危險,是周彬差點賠上小命抓住的,周彬自然不甘心這么輕易交出,結果挨了日方特別代表一個武官的一記耳光。工部局不但不給他主持公道,還當著日本代表的面訓斥他違抗上級命令。周彬一下子崩潰了,這些天一直魂不守舍,憤世嫉俗,一個精神世界崩潰的人最容易干出傻事來。現在見他身上有熱度燒腦,必須給他潑點冷水降降溫,誰要他是自己同鄉呢?
周彬搖頭:“富貴將相寧有種乎?這世道嚇死膽小的,撐死膽大的。這三天里我算想通了。日本人的一掌之仇我非報不可。小日本,你們得意過早了,老子還得靠你們成為一位人物呢!工部局那班老毛子也不是東西,我也會找機會收拾。袁哥,我知道你心里也是有苦無處出。我們合起來干一票吧!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袁嘯風惱起來,道:“你彎彎繞繞的到底想說什么?有話直說,我可沒功夫陪你玩激情。我也沒有激情。我很忙。”
袁嘯風要低頭繼續寫他的報告。
周彬一把奪過了袁嘯風手中的鋼筆。
周彬說:“等你聽完我的話一定來激情。”
周彬這才把事情慢慢道明白。原來事情的起點還在揍老畜生的那個小畜生身上。小畜生被關進巡捕房拘留室后,一直吵個沒完,害本來就心煩的周彬更加心煩,于是惡向膽邊生,想借進去做筆錄的機會,把小畜生狠狠揍一頓,把心里對東洋鬼子和西洋鬼子的怨氣發泄發泄。可是才進拘留室和小畜生說上話,周彬馬上改變了主意。原來小畜生揍老畜生竟是大有來頭,兩天前,黃浦江上來了一艘商船,對港務上的人說船上的貨物是大米、食鹽和布匹,其實船底下藏著長槍、子彈和炸藥,一船的軍火,準備運往錢塘江南岸分發給抗日的國民黨地方武裝,就等著來人交接。這消息不知怎么被老畜生打聽到,他是行內人自然知道這消息的價值,就約了巡捕房的便衣偵探(包打聽)來家里做交易,老畜生是個老江湖,知道這個情報在日本人手里的份量,見面就是獅子大開口。大概是討價還價的聲音高了一點,被門外的小畜生偷聽到,小畜生頓生邪念:“你老子敢做賊,我就敢做劫匪!”等包打聽一走,就向老畜生劫財,要求收益南北開——平分,老畜生好容易釣到大魚,自然不干。兩人爭著爭著,格調提升了,經濟糾紛變成政治矛盾,小畜生打出大旗:“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威脅把這事張揚出去,讓天下人都知道老畜生是漢奸。老畜生想了半天,也舉起了大旗:“官不親,民不義”,把自己做的壞事的因果和做官的聯系上。雙方各執一詞,既然政治談判不能解決,最后只好付諸軍事行動。小畜生窮追猛打,直把老畜生揍到八仙桌下躲災……
怪不得老畜生在自己面前會說出“官不親,民不義“這樣富有哲理的話來,袁嘯風現在終于明白了,這老畜生其實在做漢奸之前早就在準備借口,乃是深思熟慮的產物。
老畜生出口驚人的原因弄明白了,但周彬的話又讓他迷糊,他究竟想表達什么意思?他提供的信息雖重要,但對自己而言似乎缺乏興奮因子。發現一船軍火算什么?我們破了這么大一個案子,最后還是落得一身煩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周彬見袁嘯風沒有激動起來,很失望,皺眉苦臉道:”袁哥,這可是一船槍炮彈藥,能干多大的事?當今亂世誰有槍誰就是爺。我們截了過江去,到老家招兵買馬。你做司令,我做副司令,專打鬼子。東洋鬼子罪大惡極,殺無赦;西洋鬼子也不是好東西,送他們回到西洋去。讓我們好好干一番事業,你和我一樣受夠了他們的氣,不是做夢都想揚眉吐氣做一回人嗎?過了這個村,就沒了這家店……”
袁嘯風嚇了一大跳,他做夢都沒想到黃浦江上的一船軍火會讓這位小老鄉的心思歪到這方面去,連連搖頭:“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話嗎?這是造反!你知道后果嗎?后果就是坐牢,或者后腦勺挨子彈!快坐下來平平氣,別以為自己是什么人物,你我都是小人物,都成不了事。既然不能盡忠于國,那就盡孝于親吧。能把老的抬上山、小的養成人就是成功人士。有話坐下慢慢說吧。”
袁嘯風想把周彬按在椅子上穩定情緒,卻被周彬一把推開。
周彬責備道:“你怎么替洋人說話?我看你是寫報告寫昏了頭。呆在巡捕房里能有出息嗎?我們是洋人的走狗!連亡國的印度人都不如的洋人的看家狗!要想在這里混日子,你必須把腦子里什么民族、祖國、尊嚴、正直、廉恥感、同情心等等概念統統驅逐出去,變成一架被人幕后操作的傀儡,什么約翰李、王杰克滿天飛,都沒有祖宗了!唯一證明你是個人的是你的雞巴,見了美女就想上,原始本能還在。甚至不敢喝酒,怕喝醉了胡言亂語暴露本性,產生想做一回有思想的人的欲望。這他媽的是什么鬼日子!我不想扒下四肢做狗,不能直不起身子做人。過去老子沒本錢,只能做狗。現在來本錢了,老子不但想做人,還想做回爺。哥,你說吧,想不想做爺?”
周彬這些天的消沉,做了好幾天的”思想者“,顯然也是有收獲的,脫口成章、盛氣凌人,顯然氣勢上壓倒了袁嘯風。以前袁嘯風是老大,一瞪眼可以讓周彬瑟縮;現在周彬爆發了,突然他成了老大,他的話語的權威性似乎要進入袁嘯風的潛意識,袁嘯風不由自主說話沒了中氣。袁嘯風當然不愿束手就縛,潛意識里還想反抗。
袁嘯風蒼白無力地反抗道:“我沒有做爺的野心。”
周彬不屑道:”那好,你就安心做你的孫子,繼續寫報告吧!寫吧!寫吧!乖乖寫吧!”
周彬把鋼筆塞回袁嘯風手里,袁嘯風接過鋼筆無言以對,傻乎乎站在那里,甚至忘記應該在這位曾經的手下面前重拾尊嚴。
周彬走到門口,突然回過頭來,像叮囑小孩子一樣說:“就當我什么話都沒說。周彬我雖然不怕死,但不希望死在你袁嘯風手上。你總不會去向上面去告密吧?”
袁嘯風苦笑點頭:“只要這個世界沒意見,我會成全你,放心去做你的爺吧!”
門外周彬的腳步聲消失,袁嘯風才慢慢回過神來。他甚至掐掐自己的大腿,證明這是不是一場離奇的夢。不!痛感清晰,這絕不是夢!這是鐵的事實,周彬這小子是鐵了心的要闖禍。
闖禍精走了,卻已經把禍水潑濺到了自己身上。
以前袁嘯風常發牢騷:麻桿女人是白虎星,惹到誰誰晦氣,現在又一次被證實。他后悔去管麻桿女人家的丑事。現在麻煩來了,真是做夢都沒想到突然自己的命運和遠在黃浦江邊的那只貨船勾搭上!
袁嘯風不得不認真考慮眼下形勢和自己的處境。
這船軍火被工部局截獲,毫無疑問會送給日本人,現在的工部局見了日本人像見了閻王,為了保命連人家的腚溝子都會舔。第二種可能是被周彬僥幸得到,這小子對甩了自己一耳光的日本人恨之入骨,只是一直沒報仇的機會,現在算是英雄找到了用武之地,他是志在必得。這兩種結果都和自己干洗不大。最可怕的是第三種可能,周彬鋌而走險不成功,給工部局抓住,追查起來竟然曾和自己聯系過,那就是大禍臨頭,丟飯碗是輕的,吃牢飯、掉腦袋都是老毛子們一句話的事情。
當然,只要撥一個電話給中央巡捕們的最高長官——警務處長,他不但能全身而退,還有可能立功受獎。可后果呢?周彬有多少慘,自己就有多少慘,剛剛還惱怒老畜生的漢奸行為,現在自己成了漢奸。只不過周彬的痛苦在肉體上承受,自己得在精神上負擔。被人罵漢奸是免不了的,下半輩子一定也像被小畜生毒打的老畜生一樣,只能扛著“官不親,民不義”的三角旗騙自己、騙天下人。想到自己將成為老畜生一樣的垃圾,實在是自己不能接受的,和老畜生同踩在一塊泥地上都是一種侮辱。
大嬸娘曾經不止一次告誡過他,做人必須九分為善,一分為惡。之所以須存一分惡,是為了生存,完全沒有“惡”當利器的人是生存不下去的,就像蛇,無毒蛇很可憐,任人欺負;有毒蛇不用張揚,獅子聽見動靜也會繞道而行。如果出賣周彬,那就不是一分為惡,而是九分為惡,九分為惡在大嬸娘的眼里就是斷子絕孫,遺臭萬年的人,那是要被趕出家門的。這么一番胡思亂想后,打電話告密的主意打消了。袁嘯風恨不得燒香拜菩薩,但愿周彬心想事成,快點截到軍火,遠走高飛,從此兩人井水不犯河水,永無瓜葛。
整個下午,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乖乖寫報告,很像一個終于職守的巡長,其實他的眼睛和雙手還有身體的其它部件已經失去正常功能,純碎是手指的機械行為,只有耳朵特別靈,甚至能像蝙蝠一樣發射聲波,不出門就能回收外面的風吹草動。
一個下午總算挨過去,看似風平浪靜。但袁嘯風知道,周彬不是省油的燈,讓身邊同僚、好友過安耽日子,不在他會遵守的道德范疇內。
第二天早上,周彬的身影沒在該出現的地方出現,袁嘯風知道周彬用小命撒出的骰子要開揭,這把骰子太重要,也關系到自己的生死。袁嘯風借故找周彬要報告材料,到副督察辦公室詢問周彬下落,副督察含糊敷衍,說周彬已經交了辭職報告,另謀高就。袁嘯風還要追問,副督察不耐煩,一臉不悅之色明顯在提醒他不要多管閑事。
三天后,真相終于在捕房中層干部中傳開。那天半夜,周彬伙同十多個本地專門“殺豬玀”的流氓地痞化妝成隔壁法租界的巡捕,截了本來已經被公共租界巡捕房包打聽控制的那船軍火,駛出了滬淞口,當天亮告知英國軍艦追緝時,早已不知去向。巡捕房上報工部局要追緝周彬,卻被工部局阻止,工部局怕軍火的事被日本人知道,反而引火燒身,嚴令不得走漏風聲,所以杜撰出周彬辭職的謊言。
袁嘯風終于舒了一口氣,事情出乎想象的順利,自己總算逃過一劫。
但帶著一船軍火去收拾日本人的周彬,不知這輩子會經受多少的劫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