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捕房的日子本就過得窩囊,周彬走后更開始急轉直下。
這年的11月,日本人占領上海,公共租界成為一座孤島。要不是日本還沒有對英美宣戰,袁嘯風相信,圍在孤島四周的像餓狼一般的日本士兵早就蜂擁而入,鳩占鵲巢?,F在盡管有日本高層礙于國際法的指令性彈壓,但日本士兵和巡捕們武力對峙甚至火并的事情還是經常發生,理直理虧已經不重要,最后說話的是肌肉和拳頭,狼性的日本人總是勝過豺性的英國人一籌。東洋鬼子和西洋鬼子盡管本質上都是鬼子,但后者是叮在身上的螞蝗,只喝你的血,暫時還不會要你的命;前者則是剛剛下山的餓虎,直接撲上來,喝你的血、要你的命。
袁嘯風看破世情,卻只能徒喚奈何,早知今天,還不如當時跟著周彬回家鄉去,于是情不自禁開始懷念起周彬來。不知一心想當爺的周彬是不是誠如所愿。
起初的幾年,從諸暨老家的來信中得知,周彬把軍火占為己有運回了錢塘江南岸的老家諸暨縣后,成立起一支幾十人的隊伍,打出抗日的旗號,自封司令,攻擊過日本人在浙贛線上的炮樓,威風八面。后來被當地的國民黨縣政府收編,成了國民政府的保安大隊長,似乎開始韜光養晦,有機會了找找偽軍的晦氣,一見了日本人就跑,卻自稱打游擊。這些都是給他寫信的老家的大伯親眼目睹的,自然是真實的。再后來大伯的消息就屬于道聽途說的“小道消息”,一會兒說他死了,一會兒降了,一會兒又跑了。袁嘯風于是再沒興趣,慢慢對這位一心想當“爺”的老鄉是死是活不掛心頭。其實這時家鄉和上海這邊的通信也開始中斷。
1942年將近年關的一天,袁嘯風突然收到家鄉來的一封私信。此時他的家鄉諸暨縣城已經淪陷,道路多阻,真不知這信是怎么寄到上海來的??梢娺@信的重要性。信中內容果然重要,他的大嬸娘病重臨老,請他盡快回家見上最后一面。袁嘯風頓時手足無措起來。他和大嬸娘的感情其實就是母子感情。袁嘯風父母早亡,幼年成孤,大嬸娘視他為己出,供他讀書成人。反而把自己的堂兄、堂姐晾在一邊,沒讓他們進學堂識字。他從來到租界做巡捕那天開始,就暗中發誓,一定要好好孝敬大嬸娘,只等自己賺夠錢,在上海站穩腳跟,就把大嬸娘從鄉下老家接過來,給她一個幸福的后半輩子。這也是他忍辱負重始終不肯離開捕房的最重要原因。誰知子欲孝而親不待,而今就要生死相別。他不敢拖延,當天就遞上請假報告,收拾行裝,踏上歸鄉的旅途。租界進駐日軍后,工部局此時已經散架,多一人不如少一人,所以他們樂得給他放假。
袁嘯風歸心如箭,無奈一路上交通工具奇缺,五百華里路一會兒坐汽車,一會兒騎毛驢,一會兒坐烏篷船,一會兒蹭農民的牛車……直到錢塘江南岸的蕭山時才能放心坐上火車,直奔位于浙北山區的諸暨縣老家。
從諸暨車站出來,一長串出站的旅客被前面日軍的憲兵和偽軍堵住,漢奸拿著話筒喊話,說是得到密報,有四明山下來的抗日武裝要來炸橋,所以要檢查所有旅客的行旅??吹角懊娴穆每托欣钕浔环瓊€底朝天,渾身上下摸個遍,袁嘯風嚇出一身冷汗來。這次回老家來,心里有打算,給大嬸娘體體面面辦一場喪事的,活著不能盡孝,死后再不能虧待,所以帶來了一百多塊大洋,財大自然心虛,怕遇到劫匪強盜,箱底就藏了一把壓滿子彈的勃朗寧手槍以防萬一。按照日本人這種沒死角的搜查方式,別說一把手槍,就是一根頭發粗細的細針怕也躲不過,勃朗寧一定會被搜出來,到時候他們說你是四明山下來的,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怎么辦?袁嘯風朝身后看了看,一群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站在后面,虎視眈眈,好像就等著你轉身,馬上拿你當靶子。想溜已經來不及了,袁嘯風緊張得冷汗直冒,但有什么辦法呢,只能一步一挨,跟走向刑場的死囚差不多。眼見就要挨到自己檢查,突然從憲兵的身后鉆出一個滿面油光的大漢,一聲不響直撲上來,還沒等袁嘯風反應過來,已經被大漢緊緊抓住了兩條胳膊,大笑道:“這不是袁哥嗎?終于把你盼來了!”袁嘯風抬起濕漉漉的腦袋,心驚肉跳地瞪著對方,過了好一陣才驚得差點跳起來:“周彬!你、你怎么在這里?”
真是我漏偏逢連夜雨!剛剛還擔心被日本兵坐實為四明山下來的抗日分子,現在倒好,又遇上一個算是朋友加舊僚的真正的抗日分子,這下算是完了。袁嘯風垂下手,面如土色,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周彬似乎看出了袁嘯風的絕望,伸出熊掌一樣的大手拍著袁嘯風的肩膀笑起來。
周彬道:“袁哥,沒事!小弟知道哥要回來,特地改了身份,現在的身份是大先生送給我的諸暨縣警察局局長!哈哈哈……跟我來吧!在我的地盤上誰都不用怕。”
周彬拿起袁嘯風的行李,往前面闖。大模大樣走到一個領頭的日軍軍曹面前,低聲嘀咕了幾句,軍曹打個手勢,兩個用刺刀攔住去路的憲兵收起武器,作出放行的動作,周彬轉身得意洋洋向袁嘯風打個響指,袁嘯風如遇大赦般跟在他身后,出了車站。
出了車站,袁嘯風才有機會打量已經整整三年不見的昔日同僚,這家伙仿佛又長個子了,胖大了一圈,高大的身軀從后面看上去虎背熊腰。他的打扮不倫不類,一身筆挺的黑色西裝,腳下穿的卻是高高的日本軍靴,外面披一件厚厚的貂皮大衣,頭上的皮棉帽像碩大無比。整個就是一個盛氣凌人的暴發戶。
袁嘯風拉了拉周彬的袖子,道:“兄弟,怎么回事?你剛才說你現在的身份是縣警察局局長,還是什么大先生送的,什么大先生?”
周彬站住,回過頭來,笑道:“大先生就是皇軍。北方人稱皇軍,我們南方人稱呼為大先生。我們諸暨人就是這么叫的,其實也是日本人提出來的……”
袁嘯風明白了,這個挨過日本人耳光的愣頭青已經和日本人和解了。原來他們是不打不相識。袁嘯風知道再問下去兩人都是尷尬,趕緊閉上了嘴巴。
周彬的車停在不遠處,司機見兩人過來,急忙下來接過行李往車子里塞。
兩人坐上車,周彬說:“袁哥,多年不見了,去前面文明閣坐坐吧。我給你洗塵。那里的老板娘店里新來了一個小尤物,小弟我也是闖過上海灘的人……”
袁嘯風連連搖頭,回絕道:“兄弟這次回家是來奔喪的,可不是來玩樂的。你要方便就先把我送到下坊門,要是不方便,我這里下車,走過去路也不遠?!?
下坊門是袁嘯風的老家,就在縣城東門外不遠的地方,走過一道長長的堤埂就是。
周彬無奈:“袁哥來了,我還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這黑咕隆咚的夜里……好吧,聽你哥的沒錯,就直接把你送過去吧!”
“烏龜殼”在平坦的堤埂上不緊不慢跑起來,突然咯噔震動了一下。
周彬臉色緊張起來,飛快把手按在腰間的槍把子上,問司機:“怎么回事?”
司機搖頭,道:“是條蛇。怪事!這大先生一來,世道真變了。寒冬臘月里連蛇都忘記冬眠了?!?
周彬松了一口氣,訓斥道:“王小法,小心禍從口出。別胡說八道!管好你的車。”
到了村口,袁嘯風急著下車,他最怕村里父老看見他跟一個漢奸混在一起,要是被他們看到,實在太丟面子。畢竟自己是整個村子里曾經認為的最有出息的人物!雖然袁嘯風自己不肯承認,但大嬸娘有很好的宣傳天賦。周彬似乎也看破了袁嘯風的心事,所以也沒糾纏,等袁嘯風一下車后,就急忙調轉車頭回城去。
大嬸娘家在下坊門村中央的大樟樹下,袁嘯風父母死后就一直住這里。袁嘯風提著沉重的行李走到離大樟樹還有百十米遠的地方,遠遠傳來道士班演奏的《目連調》,袁嘯風魂飛魄散,這種道士調其實就是當地的哀樂,只有死了人才能聽到,那陰森恐怖的曲調像是從地獄傳來,令人毛骨悚然。難道大嬸娘已經老去?袁嘯風慌不擇路,跌跌撞撞往大嬸娘家里奔。
果然是大嬸娘家有喪事,只見院子大門上的黑紗白花在寒風中蕭瑟,院子門外卻空無一人,沒有人來吊唁,冷冷清清。按理說不是這樣的。走進院子大門,依然是空無一人。道士調的凄哀從屋里傳來,西北面的寒風吹來,袁嘯風感覺自己的血液快被凍住了。袁嘯風不知自己是怎么走進屋子的,門口遇上了大伯,大伯估計是聽見了外面的動靜,出來看個究竟,見了袁嘯風靠在門框上喘息,吃了一驚。
大伯一臉疑惑:“嘯風?怎么是你?”
袁嘯風眼睛潮濕了,說:“大伯,我來遲了……”
大伯安慰說:“也不算遲,來了就行。你大嬸娘下葬已經四天了,今天是在給她做頭七,請了道士來做道場。”
袁嘯風茫然不解:“怎么回事?我昨天才收到家里的信,說是大嬸娘病重,所以我急著來見她最后一面。怎么現在又說下葬已經四天?我查過郵戳的,信沒耽擱?!?
大伯睜大了眼睛,疑惑起來:“家里沒人給你寫過信。雖說你嬸娘老去是天大的事,但想想你在大老遠的上海做著巡長,不敢通知你,怕誤了你的工作、影響你的前程。再說了,這一路上兵荒馬亂的,散兵游勇多如牛毛,殺個人比碾死一只螞蟻還容易……”
大伯的話讓袁嘯風很有點生氣。他竟然感覺大伯有點冷血,不把大嬸娘的死當回事。
袁嘯風冷冷地道:“大嬸娘是比我親娘還親的親人,生死事大,你老人家怎么能瞞著我不給我來信?對了,她老人家得了什么病?”
“大概是哮喘病發作了,臨死時喘不過氣來?!?
說著這話時大伯的眼光有點游離不定,躲著不想和他的目光碰撞。袁嘯風心“咯噔”一下,怎么回事?大伯在撒謊。大伯是個忠厚的莊稼人,“撒謊”這門手藝從來沒登堂入室過。他為什么要撒謊?
大伯顯然也是慚愧了,囁嚅著說:“你大嬸娘確實最記掛你,閉眼前她一直在念叨著你,沒看到你的面孔,她最后還流淚了。只是、只是那會已經來不及告訴你……”
聽大伯這么說,袁嘯風再也忍不住洶涌而出的淚水。
這天晚上他在大嬸娘的遺像下坐了一夜,子欲孝而親不待,他越想越難受。
第二天一早,大伯一家人陪著他去大嬸娘墳前祭拜。墳地就在村后的山崗的山腰上,隔著一條淺淺的小溪,走不上十分鐘就到了。
大嬸娘還沒下葬,棺材停放在一個土堆上,上面支著一個草棚。站在大嬸娘的靈柩前,慚愧之心再次涌上來,縱然有萬孝千順全變成白搭,所以心生不甘,對大嬸娘之死的疑惑再次回到心頭,袁嘯風很有點惱火。下山時他故意磨蹭著和堂兄走在最后。
他盡量裝出隨便的口吻問:“老人家走時還算平靜吧?”
堂兄搖了搖頭,嘴巴張了張,沒出聲。
袁嘯風說:“我從上海帶來的專門治療哮喘的西藥一直在吃吧?按理說,應該有效果的……”
堂兄終于開口了,低聲說:“娘不是病死的,是嚇死的。死后兩只眼睛怎么都閉不上,把一家人嚇死。后來還是三木皮匠想的辦法,用粘皮鞋的樹膠黏在眼皮上……”
袁嘯風大吃一驚,一把抓住堂兄的肩膀,道:“嚇死的?快說是怎么回事?”
堂兄驚魂未定,掛滿淚水的臉上滿是乞求的神色,哀求道:“嘯風,別問了!求你!”
袁嘯風當然不肯罷休,他還想問出個,可是看到堂兄那副神情,那種無奈、乞憐只有待死的家畜眼睛里才有,他的心軟了,他不忍心再逼他,放開了手。
遠遠傳來汽車喇叭的叫聲,袁嘯風往山下望去,一輛烏龜殼駛進村子,停在大槐樹下。這不是周彬的車嗎?他的心突然通透起來,這個疑問還是找周彬這小子去解決吧。
大伯、堂兄的一家人顯然也聽到了汽車喇叭聲,也看見了龜殼停在自家門口,頓時都像遭定身法一樣慢不開腳步,嚇得臉色煞白,不敢回家。
大伯舌頭打結:“你怎么敢跟這些人打交道?”
袁嘯風只好安慰道:“沒事,是周彬的車。昨天還是他的車送我回家的?!?
大伯拉著他的袖子,哀求道:“以后你還是少跟他走動的好,千萬不要請家里來,惹不起……”
袁嘯風點點頭,說:“我知道。”
袁嘯風趕在大伯一家人前面下了山。
烏龜殼里沒有周彬,只有司機王小法。王小法告訴他,局長大人在浦陽江邊的望江樓里備下酒席給他洗塵。袁嘯風正中心懷,鉆進小車,直往望江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