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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評論第1章 老猿蕩黑日
“滴答。滴答。”
潮濕寂靜的山室中,渾濁的水流順著嶙峋的石壁滴落在石床前,在坑洼的地面上匯成一方小小水潭。
水潭的輕微漣漪搖晃著暗淡的燭火。
火,快滅了。
但火光倒映之中,石壁中那刀劈斧鑿出的粗糙神龕卻愈發清晰。
神龕之中供奉著一塊粗糙圓石。
亦或者說,一輪黑色的大日!
黑暗從那輪大日中蔓延開來,一點點侵蝕暗淡光火,仿佛死神腳步臨近。
隨著黑暗蔓延,似有風起,將焚盡的香灰吹起,漸漸覆蓋在那沒了呼吸的童子身上。
灰白的香灰就像是綿延而來的黑暗的使者,一點點的將童子的身體覆蓋,將他身上的繁復色彩淹沒,化作一具毫無生氣泥塑木雕。
忽然。
被香灰覆蓋的雙眼驟然睜開。
“咳,咳,咳,咳。”
風歧猛然間坐起,感覺就像是被人溺在水中,水灌進了肺里,他拼命的咳著,將窒息的感覺一點點咳出。
那附在身上的香灰被猛然崩散,黑暗亦如潮水般無聲退卻。
風歧終于緩了過來,香灰紛飛中,他大口的喘息著,貪婪的呼吸著新鮮空氣。
也終于打量著這里。
“這是……哪里?我不是應該身亡了嗎?”
他下意識打量著四周,這里早已不是他在山中所居的破舊道觀,但卻比那道觀更加破敗。
如豆燭火只能照亮眼前一方,和石壁相連的石床上鋪著潮濕的麻草,和凋落的散亂羽毛。
面前的石臺上擺放著一個石碗,碗底是邊角一圈已經干涸的薄薄血液,腥味撲鼻。
四下看去,便只剩黑暗,但他卻能直視黑暗之中的一切。
不大的山洞之中空蕩無比,四周石壁斑駁,還殘留著一些刀劈斧鑿的痕跡,遠處是一座厚實木門緊閉。
“我能看清這一切?”他心中無比詫異。
這樣的視力還從未有過,甚至不止視力,他的所有器官從生下來開始就在走向衰竭。
他有先天性的遺傳疾病,天生體弱,被醫生判定活不過二十五歲。
跌跌絆絆的治療到了十八歲,眼見實在治療無望后,被家人送入南山的一座道觀,跟著一位自小認識的高壽老道爺將養身體,想著多活一點是一點。
老道爺本想著自己年歲大了,怕先走一步,便想教他念誦道經,學習藥理,能夠修身養性。
但無奈大病無神,他日益體弱,不但每夜難以入睡,就算醒來也是昏昏沉沉精力不濟。
便只有以老道爺每日藥膳與所傳的那一套被他自小習練,練入骨髓的《白眉定壽拳》養身吊命。
勉勉強強的掙扎到了二十八歲,還是一命嗚呼
天可憐見,他臨死之前,老道爺都已經九十多歲,還能照顧臥床了三載的他,每日入山采藥,健步如飛……
可如今睜眼醒來,擁有了這樣的視力。
不,還不止視力。
還有嗅覺、聽覺、味覺。
他輕輕握拳,感受到身體內有旺盛的力量在蓬勃跳動,筋、骨、肉、皮,所有一切都在提供力量。
這是他從未感受過的力量,厚實的力量傳達到心底,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
不過……
這手臂是怎么回事?
他看向抬起的手臂,幽幽燭火下,潔白滿是肉感的健康手臂與自己前世那好似雞爪般瘦弱的手臂截然不同。
但卻與那發育不良的手臂一般大小……好似孩童的手臂。
“我穿越成了孩子?”
他俯首,借著燭火映照,在地面上的水潭中看清了自己的樣貌。
那是一個十一二歲的童子,身穿破敗麻衣。
帶著嬰兒肥的臉上長著雜七雜八的破敗羽毛,一雙眼睛圓的出奇,不像人眼,倒像是……什么禽鳥的眼睛!
他下意識動了動腿,卻發現自己的腿早已經變成了兩根布滿斑駁死皮,枯枝一般的……鶴腿?
“這就是……穿越而來的我?”風歧眼中閃過無奈。一世身死,一切了無牽掛。
他對穿越之事沒有任何心里負擔,對變成什么模樣也沒什么排斥。
可是……也不能穿越成這幅模樣啊!
很明顯這幅人不人,妖不妖模樣,簡直就是活生生的妖怪!異端!
雖然他從沒上過學,但也看過些書,清楚知道,不論穿越到什么樣的世界,自己這幅模樣,都是被人喊打喊殺的下場!
“滴答。”
忽然,一滴水流滴入水潭,聲音輕脆,層層漣漪搖晃,倒影之中一個朦朧神龕浮現。
“這是……”
他猛然抬頭,只見對面的石壁上刀劈斧鑿出一方壁龕,香已經焚盡,香灰撒的滿地都是,其中供奉著……一個黑色石蛋?
看著那壁龕風歧心中一愣,他剛才觀察這石室的時候,竟然沒注意到?
這壁龕就像是天然在那里生長出來的,與墻壁融為一體,讓人不經意間就會將之忽略過去。
直到在水潭倒影之中發現。
“嗯!”
就在此時,風歧忽然覺得腦海中驟然一痛!
就好像一把大錘猛然敲開腦殼,一只大手拿著不知什么東西,生生塞進去,然后將之于腦漿攪拌在一起一般。
他死命的發出一聲悶哼,抱著腦袋這石床上劇烈翻滾著。
而后死死堅持不發出一聲。
忍!
能忍!
他也習慣了忍受!
比這還要折磨的病痛他忍了近三十年!
為了不讓在乎的人為他操心,他早已經習慣將一切吞進腹中。
而伴隨著那劇烈的疼痛感,一幅幅場景驟然浮現。
只見自己變成了一個小小孩童,站在一片暗淡的廢墟之中。
崩塌的地窟村落之中,處處殘垣斷壁,遍布齒痕的殘尸、墜落在地面的血肉殘渣、一個個張牙舞爪的身影啃食著肢體,凄厲絕望的哀嚎與放肆的狂笑混合一體,他小小身軀好似一個無助的小獸站在中央,被恐懼包裹……
那時的他叫做狗娃兒。
有雖然貧窮卻也愛他的父母,但卻被一群好似妖魔般的存在打破。
緊接著場景一變,月下荒林之中,他又成了一只小羊,在羊群之中,被鞭子抽打著,驅趕向前……
那個從天而降,好似神靈的身影……
山洞之中,為了復仇,十年如一日叩拜獻祭……
那時的他,叫做飛鶴。
踏上術士之路,滿懷仇恨,甚至私自修行【拜日】禁術,私設黑日神龕,只為獲得更強大的力量,將那該死的黃芽山顛覆。
一幕幕場景飛快的穿插在他的記憶之中,支離破碎著他十年如一日的枯燥的道觀生活。
漸漸地,他的心中攀升出一股熾烈如火焰般的悔恨。
恨!恨不能斬盡黃芽山之人!
悔!悔不能回報師父諄諄教誨之恩!
好像無數螞蟻在心臟上撕咬,好像粗壯蛟蟒勒住脖頸!
疼痛!窒息!
熾烈的悔恨之情纏繞著他的心神,好似在他那原本那淡薄無情的情緒中投入一顆巨石,濺起波瀾萬丈。
在和他融合,在引導著他!
不!
不能這樣!
他的心中驟然升起一股反抗之意。
他絕不允許這樣莫名其妙的情緒將他影響!
大病無神,卻有大欲。
近三十載日日與病痛糾纏,尤其是最后三年,他生命之火飄搖,病痛好似無邊黑暗將他覆蓋,只能臥病在床,連動都動不了的時候。
心中更是無數念頭生出、無數欲望升騰。
若是他會為情緒、欲望所操控,估計早已經尋了千百遍死。
能支撐他心境平和的,唯有活下去的執念,而維系這個執念的,便是那套《白眉定壽拳》!
白眉者,仙猿也!
雖然無法下地,但只要清醒,他就在心中打著這套拳法,也只有這套拳法才能讓他心神安定平和下來,將那些病痛帶來的折磨、催生出的欲念,以及對生命的渴望,一切的一切都被盡數化入出拳之時的堅定。
這拳法,便是他的執!他的心!
大病三十載,他唯一的收獲,便是練成了這樣一套拳。
養出了一顆八風不動,堅如磐石的心!
沒有任何外物能搖動他的心緒!
更別提這莫名其妙的悔恨!
“梳眉展臂似鳳開!”
“腳踢赤爐金丹來!”
一招一式。
他下意識的念誦起口訣,在心中演練起這套拳法。
只見那一幕幕好似流光變換的場景中,那眼神執拗,面色冷冽的孩童漸漸掙扎著活動開來。
一開始還好似僵硬木頭,但慢慢地,他的動作愈發順滑。
隨著一招一式的打著。
那孩童的眼神也漸漸靈動起來,身形漸漸變化,好似一只老猿,長出兩綹細長白眉,隨著拳風震蕩,凌亂飛舞。
一幕幕流光變換的場景漸漸虛幻,融入到一座雜草叢生,破敗不堪的老道觀之中。
這座老道觀,是他待得最久,心中最熟悉的地方。
風歧能感受到,那股來自原身的恨意正在漸漸被壓制,他漸漸開始掌控主動權。
抹眉展臂舒筋骨,扭身拔筋增長壽!
破落道觀之中,白眉老猿一套拳收尾。
所有的記憶都被壓縮在這座破落道觀之中,所有恨意都被老猿橫壓身下。
“唳!”
正在此時,一聲嘹亮而兇戾的鶴鳴聲響起。
只見一只羽翅凋零,渾身盡是撕裂傷痕,周身黑血流淌,但渾身金風震爍的丹頂鶴驟然襲來,它雙眼赤紅,眼中閃爍著兇殘暴戾的殺意。
那被壓制住的記憶碎片好似得到支持一般,開始劇烈顫動,想要掀翻白眉老猿的鎮壓。
已經將原身記憶融合的風歧頓時明了。
這白鶴,便是原身所凝術種,亦是導致原身身死的罪魁禍首!
“如今還想擾我心智,亂我長生?該死!”
原身將這金風靈鶴自幼養大,親昵之情到達頂點時,又親手將之虐殺致死,而后以其血脈獻祭黑日,在黑日祝福之下,生啖其肉,凝練出一顆不同凡響的【金風鶴】術種。
因此這術種之中不但充斥著原身本身的深沉恨意,更是飽含著金風鶴的恐怖恨意。
術士之輩修行,有一句鐵則:“掌控情緒,方可掌控力量。”
而此次原身為了那個任務,強行突破,根本無法再壓下這兩股恐怖恨意,突破之時【金風鶴】術種中的恨意被迷亂了意志,沖散了神魂,就這樣死在山洞之中,被他占了便宜。
這金風鶴現在這副模樣便是被原身折磨致死時的模樣,也代表了它心中無盡的恨意!
但原身沒有堅定意志,降不住恨意,不代表他沒有,他不行!
身有猿相的童兒驟然變化成一只白眉老猿。
白眉老猿那寧靜致遠,仙氣飄飄的寧靜表情頓時一變。
呲牙咧嘴的“吱吱”叫出聲來,一張臉好似皺在一起,粗壯鼻孔中噴出兩縷白龍,顯露出猙獰獠牙。
兇悍之氣撲面而來。
“孽畜安敢囂張!”
風歧心中念頭一閃,那白眉老猿頓時自道觀中沖天而起,向白鶴殺將過去。
“唳!”
破敗白鶴更不示弱,一道道似羽毛般的白金靈光在它身后浮現,白鶴振翅,那白金靈光頓時帶著鋒銳之氣疾射而來,好似狂風暴雨披打而來!
老猿怒吼一聲,雙腿發力,直接縱越而起,任由白金鋒刃一道道擊打在身上,想要直取妖鶴!
“供……奉……于……吾……黑……日……永……照。”
正在此時,一道道粘稠的囈語驟然響起。
無邊的黑暗從那鶴的體內、從道觀邊角那些被壓縮的原身記憶,從四面八方綿延而來!
最后匯聚在白眉老猿身上,好似要將他籠罩、同化。
風歧只覺得滿天的黑暗帶著絕望、痛苦,侵襲而來,仿佛要將他的心徹底覆蓋。
這就是原身修行的【拜日】禁術!將自己獻祭給黑日換取力量!
只是原身過于廢物,換來的力量都無法掌控,乃至身死。
而現在他與原主記憶交融,化作一人。
黑日,來收債了!
“外魔休亂我心!”
風歧心如磐石,八方不動,白眉老猿怒喝一聲。
“嘎——”
白猿徑直穿過鋒刃,粗壯大手死死掐住白鶴細長脖子,將白鶴嘹亮鳴叫壓回脖子。
這一下,二十八年病痛磨練出來的意志!
只見白猿猛然一拽,驟然將白鶴砸在地面,不待其反應過來,又泰山壓頂一般暴踩在鶴背之上。
白鶴發出一聲悲鳴,雙翅撲打,卻掙扎不動。
老猿就這樣站在白鶴背上,繼續演練拳法。
這一次,卻不似剛才的仙氣飄飄,一招一式間都帶著濃烈殺氣。
他踩在鶴身之上,下意識的拳打腳跺,好似一只瘋猿,拳似亂披風,怒目似金剛!
一拳拳不間斷的轟擊在四面八方那些會生出黑暗的記憶之上。
好似一柄尖刀,將記憶之中那些屬于原身帶著祭祀的畫面盡數剜出。
他在將原身的靈魂、意志、記憶,盡數撕扯下來!
心神中漸漸傳來的一陣陣劇痛,但周圍的黑暗卻一點點消失。
他對自身的掌控也越發強盛。
只是一幕幕流光般的景象浮在身前,盡是原身滿懷恨意與期待的祈禱,而在老猿拳下卻好似流水,擊散再匯聚,循環往復。
“這些記憶怎么辦?”
這些記憶寄托了原身最深的恨意與執念,蘊含著那輪黑日的意志。
拳打不散,只能剝離,但終要有個去處!
原身記憶中關于這方世界的信息流轉,風歧不禁看向腳下還在不斷撲騰著的白鶴。
白眉老猿驟然伸手,將那一幕幕景象好似布帛般扯下,盡數塞進白鶴體內。
而隨著記憶的塞入,白鶴發出痛苦的嘶鳴,它身上一只只舊的翎羽褪下,一只只仿若金鐵所鑄,好似鋸齒般的猙獰翎羽生出。
“刺——刺啦!”
撕裂般的聲音響起,那金鶴翅膀之上猛地生出一對血淋淋的翅膀。
眼神之中也越發暴戾。
變成一只四翅金鶴。
“唳!”
終于,猙獰的四翅金鶴蛻變完成,發出一聲嘹亮鳴叫,兩對金鐵之翅猛然揮動,想要高飛而起。
而老猿也當即停下拳法,一把拽住金鶴脖頸死死壓在其身上。
白眉老猿闔目,好似一尊堅硬巖石盤坐,任由金鶴如何奮力嘶鳴撲騰,都散發出萬古不移的氣息。
“凡……浴……光……者……黑……日……永……照……信……徒……飛——”
隨著金鶴被鎮壓,那黏糊的囈語再度響起,帶著怒意。
隨著那聲音響起,風歧心中竟泛出莫名恐慌,仿佛任由那聲音說下去,會發生什么恐怖之事一般,白眉老猿當即嘶吼一聲,將那囈語轟然打斷。
“我是風歧!不是飛鶴!”
耳邊的囈語霎時間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