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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在八十年代剛剛開頭的那個熱熱鬧鬧的日子里,偏僻的山村有一群奇而不奇的人,做出一連串怪而不怪的事情,讓摸不著頭腦和不知根底的旁觀者,看起來目瞪口呆、啼笑皆非;對他們的處世態度和所作所為,不知道應該同情呢,還是應該鄙視?應該贊成呢,還是應該反對?實在是個讓人困惑難解的問題!
這個在半山腰鼓搗石頭的,就屬于一個極平常的“奇人”,正辛辛苦苦、認認真真地做著一樁普通的“怪事”。
石頭已經開出了一些,整塊兒地堆積在碎石頭子兒里。他用鋼釬子把整塊兒的撬出,用鐵錘子敲掉多余的棱角,接著搬到行走比較方便的平坦一些的地方,一塊兒一塊兒地垛起來。回頭再去鼓搗另一塊兒。汗水,順著他的臉、脖子和光著的脊梁背往下流淌,被棉褲腰給截住,浸濕了的腰上,沾了一圈兒石粉末子。已經貼近晌午。他停止了活兒,喘口氣,就在地上挖了個坑,把釬子、錘子埋在里邊,用手把上面的土撫平,用腳把撫平的土踩結實,然后解開褲帶,在上邊撒一泡尿——掩藏遮蓋得嚴嚴實實,不留半點兒痕跡。
跟往常一樣,他沒有馬上離開荒山回家,而是拾起掛在枯樹棵子上的小棉襖,拍打拍打沾在上邊的塵土和草末子,一面往袖口里伸胳膊,一面繞著彎兒攀上一個崖頭頂端。他抬起一只手,搭在腦門子上擋著強烈的陽光,四下張望。看青天,看大地,看山腳和平原接茬兒地方的村莊。他的目光在山下的那個村莊的街道上巡視,伸手數點,嘴里邊小聲地叨咕:“又有三層新房起來了!又有兩家平地基、碼地盤了……”他深深地、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兒是中國北方一個極普通的小地方。屬于冀東,也可以劃歸“京門臉子”。論風光景致,十分平常:有山很矮,有河很窄;有一條走車走馬的官道,還是老輩子的年月,大清皇帝為了往東陵馬蘭峪拉木頭和運石料修出來的。那道兒既坑坑洼洼又彎彎曲曲,還有不少的“瞪眼兒坡”。因為交通不方便,住在這地方的一般百姓,極少有誰到遠處去逛逛;遠處的那些想開開心,或打算得到點兒好處的體面人,更難得到這地方看一看、停一停。致使這兒變成個長久偏僻、格外寂靜的角落。
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的田家莊,就坐落在矮矮的山包下面,窄窄的小河旁邊,在由南往北、再朝東拐個胳膊肘子彎兒的沙石道附近。
用不著驚動歷史學家們前來費心思、花功夫地考證,每一個普通人都能夠辨認出來:田家莊是一個飽經朝代更迭、歷經世事滄桑的古老鄉村。不用說別的,光是村子西頭那座坍了多年的破廟岔子,廟前那棵三五個人摟不過來的、連肚子都爛空了的老槐樹,以及樹下水井沿兒的石頭都讓提水的麻繩給磨出好幾條兩三寸[1]深的溝槽,就是鐵打的證據。
古老的田家莊,從它乍開始有了冒煙兒的房屋那會兒起,肯定是由姓“田”的這一個姓氏而得名的。當初,這個村莊也許只有“開山老祖”姓田的這一個宗系。那位“開山老祖”大概是一個逃荒的男子漢,帶著妻兒老小來這兒安了家。他或許是一個越獄的罪犯,拐了一個良家女子在這兒落腳住下。還有一個可能:他出生在天堂般的江南,淪為一個被官府驅趕到這兒修筑萬里長城的兵卒,苦役期滿,卻沒有盤纏回歸故里,就討了一個叫花子的老婆,在這兒留下來苦熬歲月……如此這般,都是胡亂地推測,誰也不敢打包票說,頭一個到這塊地盤上成家立業的那個姓田的人,絕對是哪一個種類。但是,不管他屬于哪一種哪一類,在那個遙遠而又荒涼的年代,他決心要在這兒站住腳跟、生存下去,必須得甩起膀子刨開處女地種莊稼;不這樣就挨餓,不給餓跑,就得餓死。他必須搬石頭、砍木頭、和泥蓋房子;不如此辦就得挨凍,不被凍跑,就得凍死。肚子里有了食物,身子有了避風的地方,夫妻倆才會有精氣神兒在被窩里親熱——于是乎,就生兒育女了。以后就逐漸分枝發杈,一世一代地增加著姓田的人家。房院連成街,老少結成群,修了那座大廟,栽了那棵槐樹,挖了那口水井。這一伙人家占據的這塊地盤,很自然地就被自己和周圍鄉村的人稱之為“田家莊”,即“老田家的莊子”的意思。再后來呢,又有別的姓氏的農民,受到各種命運的逼迫和各種希望的引誘,一戶一戶地搬遷過來,跟姓田的人家成了鄰居,有的還跟田姓的人結成姻親,相互幫扶著奔波謀生。同時,他們也自然而然地稱謂自己的家門所在地為“田家莊”。
由現存的許多歷史證據可以推斷,有了“田家莊”的當時和以后的一段挺長挺長的歲月,姓田的這一族,定然是人丁興旺的大戶。要不然,“田家莊”這個一般化的村名不會這般長久地保持下來。也許在哪一朝哪一代,田家這一族里出現過顯赫有名的大人物,干出過轟轟烈烈、光宗耀祖的大事業。比如中過文官,當過武將,有過被刻了石碑的、不打爹罵娘的孝子賢孫,有過給樹起牌坊的、沒見過丈夫的面就守寡一輩子的貞節烈女……
真不簡單哪,田家莊的老田家,歷史悠久,子孫相傳,不知繁衍了多少代。然而,實在不可思議的是,到如今,即中華人民共和國都辦過了三十周年的大慶吉日,而在這個住著二百七十多戶農民、瓦房和土房組成方圓二華里[2]長的田家莊里,姓田的人家卻衰敗得僅僅剩下孤單單的一個門口了。
這個門口的“名義”戶主就是這位在山上鼓搗完石頭、不顧勞累地登高觀景的田成業,但是能夠當家、能夠主事、有實權的是那位正在家里做飯的、他的老伴兒田大媽。
田成業已經是花甲的年紀,腦袋大,臉盤子大,手大腳大,渾身的骨頭架子大,屬于標準的山區大漢。他的性情脾氣,倒跟他的外表極不相稱。他厚道,厚道得過頭,顯著有點兒呆。他老實,不分對什么事兒都老實,就難免有那么一點兒窩囊廢的樣兒。他一天到晚悶著頭吃飯,悶著頭干活計,連在家里家外走路都耷拉著腦袋,像丟了什么東西,正懷著失望的痛苦在尋找。除了跟他老伴兒單獨在一起的時候,對誰都不愛講話;講話就著急,著急就結巴,干脆閉著嘴巴,壓著舌頭,不講。他怕見生人,尤其怕見上邊下來的當官兒的和剛剛從外村嫁到田家莊的年輕的小媳婦兒。對這兩類人,他遇上就趕緊躲開;實在躲閃不迭的時候,他會變得驚慌失措,絕對不敢從正面看人家一眼,人家要是主動跟他打個招呼,那才叫他活受罪!這么大年紀的老頭子,還會像個愛害羞的小姑娘那樣漲紅了臉,腦門兒上冒汗珠子,嘴唇哆哆嗦嗦的,回答不出一句整齊連貫的話。旁觀的人都被他逗得發笑,也替他難為情。
在共產黨取得政權以后的三十年間,一個接著一個的政治運動里邊,田成業既不積極也不落后;既沒有“整”過別人也沒有挨過別人的“整”,純屬那類跟大幫、隨大流的蕓蕓眾生。而且,他跟田家莊所有跟著“社會”走過來的莊稼人一樣,過了長達三十年的集體生產的日子。他沒有覺得占了大便宜,也沒有覺著吃了大虧。同樣地,他既不認為那日月像個沒法兒忍受的“人間地獄”,也不認為是從來沒有過的“幸福天堂”。他純屬那種不被村干部們擱在心上、不讓積極分子們放在眼睛里的一般社員群眾:誰也不重視他,誰也不輕視他。
今兒個例外的事情發生了。田成業受到例外的禮遇。一個在田家莊變得越來越有價錢的人似乎在向他獻殷勤,故意要抬高他。在他悶著頭干了半天開石頭的累活兒,又饑又渴地收工回家的路上,把他給截住了。
突然間,前方響起一聲高喊:“大成兄弟,你叫我好找喲!”
呼喚聲從起碼有五丈[3]遠的地方傳過來,竟然把個田成業給著實地嚇了一跳。
“大成”是他的乳名,這地方的人俗稱“小名兒”。一個嬰兒落生后,由家庭里最年長或最有權威的人給起的這種小名兒。一到脫下開襠褲進入學堂之日起,除家長而外,任何人都不得再這么呼叫。等到娶上媳婦兒成了“大漢子”,連家長也不再當著面提這幾個字兒。田成業已經是“黃土埋了半截子”的人,四十多年沒有誰這么叫過他,連他自己也似乎忘記還有這么一個名字,冷不防地聽到有人叫起來,又驚異,又刺耳,不亞于突然挨了一鞭子。
田成業本能地剎住步,穩穩神兒,小心地抬起頭來,怯生生地朝那邊一看,這一看又使他不由得一愣:呼叫他的人,是老地主巴福來。你說這該有多奇怪,這是咋的了?
巴福來干瘦得像一只用鍋爆過的大河蝦:腰是彎的,腿是圈的,兩條胳膊也似乎永遠伸不直。每只手上的又細又長的指頭,如同撓地用的五齒耙子。此時此刻,他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一改往日那種破破爛爛、邋邋遢遢的樣子。他的頭上戴一頂過大的呢子帽,身上穿一套過肥的藏藍色的料子制服,腳上掛著一雙城里人用機器做的黑燈芯絨面的圓口白千層底兒鞋。讓人看慣了的那副萎萎縮縮、唯唯諾諾的神氣,好似用酒精刷洗過一般,再不見一點兒影子:那亮亮的腦門兒,那紅彤彤的顴骨,那刮得很干凈的嘴唇和下巴頦,跟閃著光的小眼睛,使他變得連熟人也不能相認了。他先咧開鑲了假牙的嘴巴沖著田成業呵呵地笑笑,隨即又喊一聲:“大成兄弟,快走兩步呀!”
重復的喊聲,喊聲的調門兒,終于幫助田成業把壓在腦海最底層的一點點淡淡的記憶給喚醒了。他跟巴福來是同年,小時候在鄰村一個老先生的小廂屋同窗共讀過一年左右的《名賢集》和《論語》。在上學和下學的路上,他們邊走邊玩耍,跑到前面或被丟在后面的巴福來,就常常用親熱的口氣呼喚田成業的小名兒。以后,巴福來就不搭理田成業了,因為田家遭了劫難,已經窮得“叮當響”,再也念不起書了……田成業的奶奶活著的時候說過,田家莊有個成了精的黃鼠狼,脾氣古怪、喜怒無常,而且神通廣大、變幻無窮。它率領一幫小黃鼠狼,隨心所欲地搗動金銀財寶。過些年從東家鼓搗到西家,使東家窮了、西家富了;過些年又從西家鼓搗到南家,于是南家變富而西家變窮。在男人的后腦勺還興梳辮子的那年月,黃鼠狼精看上了巴家。巴家出了土匪,靠“綁票”發跡起來之后,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當上拴馬車、養長工的土財主。鬧日本鬼子那些年,不遠的北山里的長城線上,施行“三光”政策,田家莊離著近,也給糟踐得很厲害:窮人更窮了,富人也窮了。唯獨巴家不光沒有受到啥損失,還渾水摸魚地擴充了產業。因為巴家那一族出了個漢奸大鄉長,使姓巴的人家都有了靠山,既沒挨燒殺也沒受搶奪。甚至日本兵“清鄉”“掃蕩”到了田家莊,見著姓巴的人都收起猙獰殘暴的臉相,而顯出幾分客氣的模樣。共產黨指揮的人民解放軍從東北三省起兵打過來,田家莊成了北山里解放區的邊沿游擊區,經常出現“拉鋸”的局面,但共產黨的地方武裝落腳的時間長,所以土地改革運動比平原上早兩年開始。巴家的戶數不多,挨清算斗爭的人可不少:有三家“掃地出門”,有兩個人給“鎬把燉肉”了。田成業參加過對巴福來的“清算”大會,跟貧農團的人輪流看守過巴福來一家大小,最后分了巴福來靠河邊的七畝“夜潮”地。巴福來腦袋上戴了三十年“地主”帽子,掏公用廁所、打掃大街的差事全是他。不論整什么人的政治運動,都得捎帶上他,讓他給陪綁。巴福來自己給折騰得沒死也脫了幾層皮,還牽連得閨女沒有人敢娶,就嫁給北山里的一個瘸子。兒子都快四十歲,還沒有娶上個媳婦兒。有一回,那熬光棍兒的小子想媳婦兒想瘋了,跟他親爹巴福來又吵又鬧,罵了一句讓人對不上牙的話:“你圖舒坦一會兒,弄出個我來,讓我在世界上跟你背黑鍋,受這份折磨!”直到前不久,還有調皮的年輕人拿這事兒當笑話嚷嚷,婦女們聽見都捂著耳朵逃跑。巴福來本人心里咋難受,那還用說?過了三十年這樣的日子,他能胖嗎?他能不彎腰嗎?他能不未老先衰嗎?
可是真讓人奇怪,今兒個的地主巴福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打扮變了,做派也變了。很麻利地邁了幾步迎上前來,挽住了田成業的胳膊:“哎呀呀,你怎么總是這樣無精打采的!”
田成業被他這份親熱勁兒鬧得越發莫名其妙,有幾分恐懼地四下看一眼,一面從對方手里往外抽胳膊,一面結結巴巴地叮問:“有,有,有啥事兒嗎?”
巴福來回答說:“你大侄子今兒個成親哪!”
“成親?誰成親?”
“嗨,別人成親,我能這么高興?就是我家的平安,我兒子呀!”
“啊,巴平安也鬧上媳婦兒了?”
“所以才值得慶賀慶賀嘛!所以我才要請眾鄉親們喝幾盅喜酒嘛!”
田成業的腦袋雖然被鬧得暈頭轉向,但是,他并沒有完全失去思維能力,聽了“喝喜酒”這句話,立即弄明白今天的巴福來為什么打扮得這么闊氣,為什么這般容光煥發,為什么跑到村口來跟他拉近乎。田成業弄明白這一切,反而拼命地掙脫開巴福來扯著他胳膊的手,幾乎是發怒般地拒絕邀請:“我,我不去。我不會喝酒!”
“少喝兩盅嘛……”
“不喝,不喝!你快去忙你的吧!”
巴福來對田成業的生硬態度并不介意,仍然笑模笑樣地說:“你是依照老框框對待新事兒,害怕跟我劃不清界限哪?”
田成業口是心非地嘟囔一句:“說不著這個,我什么都不怕……”
“不怕就對啦!咱們已經是完完全全一個樣兒的人啦!”巴福來得意揚揚地用手指頭摸著自己那光光的下巴說,“以往那些亂七八糟、陰差陽錯的事兒,就好比做個噩夢過去了。又像二十多年前的樣兒,咱們還是走一條道、喝一井水的鄉親,還是搞春種秋收的莊稼人,還得給兒孫們奔日子。因此,你我都樂意跟別人相處得和和氣氣,不再鬧生分,不再瞎折騰。大成兄弟你說對不?”
田成業覺得巴福來這番話有道理。因為在巴福來說話的時候,他聽一句就拿來跟他自己這兩年見到的一些事情做一番比較,覺著句句都有根有據,沒有造謠言。所以他不能說巴福來的話有什么不對。可是他仍然推辭說:“謝謝你費心啦,頭晌我開石頭,過晌還得忙著整治種棒子的地塊哪!”
“你家弟妹可有令,讓我請你赴席。要不然,我咋會知道你在這邊干活計呢?”巴福來這樣說著,又一次挽住田成業的胳膊,進一步解釋,“田家莊有一多半的人家都到我家隨了份子,證明我還有點人緣兒……我要給那些腦袋瓜僵化的、用老眼光對待我的人看一看,讓他們清醒清醒。還想欺壓我,哼,沒那日子啦!”
田成業只用耳朵聽巴福來說的這句話,沒有看看巴福來是以一種什么樣的姿勢動作說的。但是他感到巴福來的憤恨情緒,估計臉色一定變得很難看。他的兩條腿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巴福來的拉扯邁動起來。他心里暗想:連共產黨都跟地主把仇疙瘩解開了,我田成業一個老百姓何必非讓人家覺著還系著疙瘩呢?應付一下就應付一下吧,反正孩子他媽答應讓我去的。
注釋
[1]長度單位,1寸約等于3.3333厘米。——編者注。
[2]長度單位,1(華)里等于500米。——編者注。
[3]長度單位,1丈約等于3.3333米。——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