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保根嘴上叼著煙卷,肩上搭著外套,兩手插在褲子兜里,悠然自得地走進家門。
屋里有人說話,從東間那小小的窗子傳出他媽那顫抖得不成句的聲音:“……你們父子倆,快,快去找,找那壞小子……”
老二保根沒有聽出頭腦,但是覺出異樣。他幾步蹦進堂屋,一把撩起東屋的門簾兒喊道:“媽,媽呀!”
屋里的三個人都被他的突然出現嚇一跳。
慌張得失了常態的田大媽,剛剛跑回家來,氣喘吁吁的,還沒有把要說的話跟老頭子和大兒子說全。她見到百尋不見的老二保根,一旋身子撲過來,兩只手要抓人似的張開,兩眼死盯住二兒子一連聲地追問:“你到哪兒去啦?你干啥去啦?趕緊對我講實話,你個渾蛋小子!”
“嘿,嘿,別罵人哪!”老二保根嬉皮笑臉地逗他媽說,“如今真是陰陽顛倒、是非不分;辦了好事兒,不受表揚,反而挨罵……”
“表揚?我要送你進公安局?”
“我犯啥法啦?”
“你自己交代,剛才果樹園那邊爆炸了,是你干的不是?”
“是呀!”
“我的天,真是?這回可活不了啦!”
“哎呀呀,瞧您老人家發哪家子瘋。”老二保根有點兒不耐煩地說,“我是為了讓你活得稍微好一點兒,來個‘草船借箭’,借榆樹坡陳書記、水泥廠陳廠長、陳耀華她爸爸一點兒權力使用。”
“這叫借刀殺人!”
“殺什么人哪,我指揮他們給崩崩山。”
“崩山?崩山干什么?”
老二保根故意打個沉,不慌不忙地、搖頭晃腦地回答說:“對您,有志氣的媽媽;對您,有耐性的爸爸;還有這位很能夠逆來順受的哥哥。對你們幾位這個樣子執迷不悟地捯著老道兒過日子,我厭惡透啦!但是,對你們苦行僧的熬煎,也不能不動動惻隱之心。于是,我由陳耀華小姐陪同,從水泥廠取來雷管炸藥,搬來內行里手,順著我爸爸和我哥哥踩出的小道,繞過果樹園子,到了小山包后邊,在我爸爸和我哥哥掄錘子、掌釬子賣命的巖石上,搞了一次小小的爆破,崩下一堆石頭,足夠你們使用。從此以后,你們不用再膽戰心驚地、流血流汗地、一錘一釬地從巖石上往下鑿往下剜了。就是這么一回事兒,報告完畢,請您批評指正,不必客氣,更不要罵人了。”
坐在炕里的田成業,跨在炕沿上的田留根和站在地上的田大媽三口人,聽罷老二保根這一席話,全都目瞪口呆,一時間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田留根先咧開嘴巴樂,美滋滋地說:“老二你要真那樣鬧一下子,可真干了好事兒。我最犯怵的活兒,就是站在懸空的地方掄那大鐵錘子。累死人,還危險……”
“背石頭的活兒也不是人干的,起碼不應該是八十年代的人干的!”老二保根以一種自鳴得意的樣兒說,“我再恩典恩典你們,讓陳耀華跟孔祥發打個招呼,孔祥發立即答應,派他們窯廠的小拖拉機,明兒個給咱拉半天……”
田成業皺皺眉頭開口了:“你真沒個分寸,求他干啥呀!”
“我求他?滾他個蛋吧!”老二保根趾高氣揚地說,“孔祥發愿意給陳耀華拍馬屁。給陳耀華拍馬屁,就是給榆樹坡的陳支書拍馬屁,就是給田家莊邱支書拍馬屁。當然也等于給公社的那位大書記拍馬屁。這是我賞給他一個拍馬屁的機會,怎么能算我求他呢?”
把心放下來、把神兒穩下來的田大媽終于找到個插嘴的地方,說:“要是不給人家開工錢,總得管機手一頓飯吧?咱家啥準備都沒有,連面罐子都打掃光了,我可拿啥做飯呀?”
老二保根搖腦袋:“您就甭操心啦,我這回是吃孫、擾孫、不謝孫。什么也不管。”
田大媽說:“開機子的,十有八九是你西院的石頭哥,白讓人家幫忙干活兒,不招呼招呼好嗎?”
“嗐,他開機子干活兒,掙著孔祥發的工錢。不干這個,他得干那個,反正他待著不干活兒,姓孔的不會施舍。”老二保根振振有詞,“論鄰居,論哥兒們義氣,那好辦。等這事兒過去,我請他抽帶把兒香煙、喝瓶裝的大曲酒。咱們涇渭分明,別瞎胡摻和……”
“你呀,貧嘴八掛的,好像個跑江湖賣野藥的!”田大媽故意繃著臉兒打斷二兒子的話,“不早啦,快喝粥,快歇著,明兒個早起快干活兒。”
田家一家人高高興興地吃了一頓晚飯。
躺在炕上睡覺的時候,田成業對老伴兒小聲地說:“過晌你告訴我,咱家老二跟邱支書的內侄女搞對象,我還似信不信的呢!從崩石頭這碼事看,是真的。不是這樣的關系,人家那樣身份的大姑娘,犯得著幫咱家這么大的忙?咱拿啥跟人家搞交換,咱拿啥報答人家?”
田大媽說:“你瞧著吧,往后還有大的光沾哪!又是廠長,又是書記;又是權,又是錢的,幫扶咱這樣的一戶平民百姓,實在不用費啥勁兒,不過是點個頭、搭句話的事兒。”
“往后別總罵老二保根沒出息。看來,鐵硬木頭軟,各有各的性兒,各有各的用項。”
“唉,這小子一舉一動,又讓我歡喜又讓我憂。”田大媽枕著胳膊,望著抹上月光的小窗戶,喃喃地說,“總是這樣冷不防地就干件冒失事兒。干出來的冒失事兒,又覺著可心,又讓人擔心。因為他的行為里邊總夾著一點兒讓人害怕的邪氣、鬼氣。這哪像正兒八經的莊稼人?這樣的人能有大出息?能成家立業過安定日子?”
“可是人家自己招來個大姑娘!”
“看看吧。就怕日子一長,在人家姑娘面前露了餡兒,人家不喜歡他,把他甩了!”
“他們倆是真正自由搞對象,誰也不會甩誰。你放心。”
“郭少清跟他那個對象也是自由搞的,怎么就把他給甩了呢!”
田大媽聽到老頭子這句話,不由得打個愣:“你咋知道的?誰對你說的?”
田成業回答說:“過晌在地里干活兒,邱方找老郭云。他們在地頭說話兒,正順風,我全聽見了。邱方和郭少清都是支書手下的紅人,都是積極分子,他能在背地里造郭少清的謠言!”
田大媽不再吭聲。她腦子里轉悠著郭家那些糟心事兒。她想起見過一面的郭少清的對象,騎著自行車,大大方方的,特別熱情,特別會說話兒,鄉親們都夸獎郭少清撈著一個好媳婦兒。可是,今兒個傍晚,田大媽到郭家找老二保根,少清媽向她哭訴的那番話,田大媽還記得清清楚楚。用那番話印證老頭子的這番話,肯定不是沒影兒的事情。
田成業接著發一聲感嘆:“如今的年輕人哪,讓咱們這個年紀的人摸不著脈窩兒呀?”
老兩口兒躺在炕上睡不著,正在這么嘮叨閑話,忽聽二門外有人喊叫:“喂,保根,保根,開開門!”
田成業見老伴兒既沒應聲也沒有起身,就小聲問:“你聽出是誰的聲音嗎?”
田大媽悄悄地回答:“像邱方。這小子過去踢破咱家的門檻子,如今當了個小官兒,挺抖神兒的,追著支書和老郭云的屁股后邊轉,再不到咱這黎民百姓家串串門兒了。”
“我估摸著,他是為郭少清的事兒來的。他跟郭少清、咱家老二保根,過去都挺要好的嘛!我去給他開門,讓他進來吧。”
“別去,也別吭聲。你知道咱保根愛搭理他不?”
這老兩口兒沒有猜錯,叫門的果真是團支部書記邱方。這么晚跑來叫門,雖然不是專門為郭少清的事兒來的,但也沾著邊兒。
邱方跟邱志國同姓,可是從宗系上排,兩家又離著相當遠。邱方家五代“單傳”,他是第五代。他家的人都沒有特殊的本事,除了種地,不會什么手藝,連一把笤帚都捆摽不起來。他們有著祖傳的克勤克儉的精神,能吃半飽就勒著腰帶做活兒。所以,他家的小日子從來就過得不好不壞,也不倒臺塌架子。到了邱方爺爺那輩兒,都沒有給別人扛長活兒、做短工,總是種自己家的十來畝山坡子地。土地改革那會兒,田家莊是按人口占有土地的平均數多少定的階級成分。他家人口少,平均的地畝顯得多,就給劃成個中農。土地和浮財,沒有進,也沒有出,過去過啥樣的日子,還接著茬兒過啥樣的日子。沒幾年,邱志國帶頭在田家莊創辦農業生產合作社,親自動員“當家子”叔叔入社。邱方的爺爺腦筋死,不論怎么說服動員,他一口咬定:“人多瞎搗亂,雞多不下蛋。我們多少輩子這么過日子過得挺好,不跟別人摻和到一塊兒找麻煩。”邱志國把話說盡,把辦法使盡,都沒有動搖老頭子一分一毫。于是,他改變了策略,轉身做邱方爸爸的工作。邱方的爸爸那會兒正青春年少,正是喜歡追時興、容易繃腦筋兒的時候。所以他很快就接受了邱志國的啟發教育,積極參加村里的政治活動,被吸收入團,還遞交了入黨申請書。邱志國跟他談心說:“共產黨員是為共產主義奮斗到底的,而農業生產合作社就是往共產主義邁的頭一步。黨員是不能單干的,因為單干就意味著不走共產主義道路,不能對群眾起模范帶頭作用。”邱方的爸爸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在青年伙伴里有點兒抬不起頭,好像犯了罪。他回家就跟老頭子吵鬧,一定逼老頭子答應拉著牲口、拿著土地照去報名入社。老頭子不肯答應,邱方的爸爸也火了,拿出分家的辦法嚇唬老頭子。老頭子當時很為難:答應獨生兒子入社吧,自己沒有想通,覺著那種搭伙扎堆的日子沒法兒過;不答應吧,唯一的親生兒子又跟自己絕了情。前思后想,越思越想心縫兒越窄巴。偏偏在那天晚上兒子給他加了壓力:搬上被子,到農業社飼養場去睡覺。老頭子一看這情景,覺著一切都完蛋了,沒法兒活了,活著也沒啥意思了。于是,他撲到外屋,打開后門,踉踉蹌蹌地奔到后院的一棵紅棗樹跟前,解下褲腰帶,搭在棗樹杈上,系了個豬蹄子扣,然后把腦袋伸到里邊——就這么著,把自己給吊死了!邱方的爸爸還在外邊賭著氣。直到過晌,肚子餓得不好受,想回家找口東西吃,再接著茬兒跟老頭子斗爭。他一進堂屋,就從后門門口瞧見棗樹杈上吊著的他的親爹!他撲過去,抱著死尸哭,哭一陣子又哈哈大笑,笑夠了,又嗚嗚地痛哭——他發了瘋病。他終于沒有加入農業社,自然也沒有加入共產黨。他變成一個比他老子還頑固不化的老頑固,誰動員他走集體化道路他就跟誰吵罵,隨后拿繩子上吊。直到一九六五年“四清”運動搞起來那時候,他都單干。他成了全縣唯一的一家單干戶。市里的、中央的干部都來他家參觀過。“三年困難”時期,“邱瘋子”家里有糧食吃,終于招來一個二婚的女人,給這個門口生下邱方。邱方長大了,跟他爸爸年輕那會兒,也就是沒得瘋病那會兒一模一樣。沒人管他,過著自由自在的日子。他跟田家老二保根很要好,兩個人像影子一樣,誰也舍不得離開誰。去年老郭家的郭少清復員回來了,他又跟郭少清打得火熱。郭少清是個年輕的好黨員,上進心很強,人緣也好,拉上邱方一塊兒靠攏黨支部書記邱志國。邱方很快就從一個野小子變成被眾人矚目的、有前程的共青團員。今年春節一過,由于團支部書記嫁到城里去,又把他補選為團支部書記。他雄心勃勃地寫了入黨申請書,黨支部大會都通過了,但公社黨委沒有批準。原因只有一個:邱方不是“開拓型”的人物。這個地方的基層干部,把“開拓型”的人物跟“少數人富起來”的典型、“萬元戶”等同起來。把邱方家里打掃打掃,能湊上一百塊錢就不錯,離著“萬元”還差著從黑龍江到海南島那么遠!邱志國跟他談話,讓他努力地創造入黨條件。正當他苦思苦想怎么創造條件又不得其門而入的當口兒,那天,他無意中在邱志國家窗戶外邊聽到邱志國和老郭云的那場爭論。那場爭論的幾句要緊的話,立刻讓他那年輕、單純的腦海里生長起好幾個嚴重的大問號。在他的心目中,邱志國是代表進步勢力的,一生都順著時代潮流而動;老郭云是落后人物中的典型,處處逆水而行,不是有邱志國的幫助和教育,他會比田成業還窩囊和落后!不過,那天,落后分子老郭云的幾句話,讓邱方大吃一驚。老郭云打個比方,說跟中央在政治上保持一致,好比站隊,向右看,向排頭看;把排頭看準了,才能站得齊,才能保持一致。所以老郭云質問邱志國:“你把中央的精神看準了嗎?”這句話像迎頭一棒,把邱方給敲蒙了。他當即就想:田家莊的這場改革,到底是成功了,還是失敗了?對待巴福來的做法到底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跟邱志國靠近,到底是光明大道,還是蹚泥涉水?不知怎么,邱方腦子里在畫這些問號的時候,不由得想起如今還常常犯瘋病的爸爸,也聯想到沒見過面的、在棗樹杈上活活吊死的爺爺……
田家的老二保根并沒有睡下,在田成業和田大媽老兩口兒嘀咕那幾句話的時候,他已經披著衣服,走出屋,打開了二門。
天空晴朗,一輪明月,眼睛沒毛病的人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就連邱方那緊鎖著的眉頭、憂郁的眼神兒,都能夠分辨出。
“少見哪,團大書記。您有何貴干呀?”老二保根一手扶著破舊的門板兒,有幾分冷淡地打個招呼。
“得啦,別拿我開心啦!”
“不敢,不敢,請到屋里坐吧!”
“你哥哥在屋吧?不啦,就在這兒說句話,我家還有客人等著。”
“請講。”
“郭少清打發我來的。他說,咱們朋友一場,這么重大的事情,得告訴你一聲……”
“嗬,重大事情!什么重大事情?”
“少清逃走啦!”
“逃走?他遭了什么災、惹了什么禍,要逃走?”
“說起來很簡單,也很復雜。簡而言之,他拿不出錢來給他那對象,他那對象又找了個有錢的。他對田家莊絕望了,大概是去找他那開荒的戰友……”
“可喜可賀”,老二保根雙手一拱,大聲地說,“他終于覺悟了,終于離開邱志國了!這回,他也許能夠變成個有出息的人。他死守在田家莊,非毀了不可呀!”
兩個小伙子對著臉兒沉默一陣兒,邱方又開口說:“我也想走。”
“跟郭少清去開荒?”
“那地方太遠,在長江北岸、黃海邊上的如東縣。我父母就我這么一根苗子……”
“噢,你死守在田家莊打子兒、留種子、傳宗接代?”
“這地方我也待膩了。待下去,媳婦兒混不上,到哪兒下種去?”
“實話……你小子到底兒走還是不走?”
“走,不能走遠。看不見家里的煙筒我受不了。”邱方自嘲地笑笑,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接著說,“告訴你,你準得笑話我。我姥家有個叔伯表兄,從縣里國營商店買青菜,用自行車運到農村串鄉賣,挺掙錢。他一個勁兒拉我跟他做伴兒。今兒個又來了。”
“明白啦,你要做一個鉆國家小空子的小買賣,撈點省心的錢花,對吧?”
“唉,總比這樣窩在家里,把時間都消磨掉了強啊!”
“你還是團支部書記哪!”
“沒用。什么也不頂……”
“你們老邱家的人變化多端,我不敢贊同,也不敢反對。”老二保根打了個哈欠,伸一下懶腰說,“你來征求我的意見的話,我只能說外交辭令,無可奉告。”
“不是這個意思。主要是來跟你講和的。”邱方掏出紙煙來,遞給老二保根一支,自己叼上一支,點著,抽了幾口,語調很低、很沉重地說,“當然,直到今天,我不認為你對田家莊現實和領導的看法完全對,因為我還說不準邱志國所推行的那一套哪兒正確哪兒不正確。可是,過去那一段時間里,我不該用那種機械的、主觀的態度對待你。社會大變動,人人都在自己心里邊長自己的新想法,這應該允許。連老郭云暗地里堅持搞互助組還允許嘛!誰是誰非,得往后拉一段時間再評定……咱們還像從前那樣吧,把中間的一段抹掉吧!”
停了片刻,老二保根才說聲“行”,同時伸出手,抓住邱方的肩頭,用力地捏了幾下,說:“不管咱們誰是誰非,生在田家莊,長在田家莊這個時候,每個人的腦筋活一點兒,總比腦筋死一點兒好。老朋友,咱們互相祝福吧,上帝,阿門……”
屋里的田大媽早已起身,趴在窗臺上,把耳朵貼在涂著月光的窗戶紙上聽外邊的談話聲。可惜,除了那句“上帝,阿門”以外,她什么也沒聽清。她從窗戶窟窿朝外看看,因為兩個人站在二門里的陰影里,模模糊糊的,只見兩顆紅紅的火珠兒一閃一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