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風,像個吃飽飯、沒有正經事兒干的游手好閑的家伙,一直東溜溜、西逛逛,在屋前房后兜圈子,還時不時地推推窗戶、擁擁門扇。只有當人們勞累得想睡,而又憂愁得睡不著的當兒,才能夠聽到它那討厭的腳步聲。
昏暗的小屋里,寂靜了一陣子。田成業輕輕地捶打著兩只蜷起來的、既酸痛又有點兒麻木的腿,時不時地嘆口氣,或是輕輕地呻吟一聲。
他今兒個喝酒喝得過了量。但是他沒有大醉,更沒有又哭又笑。他的確被邱方拉到洞房里看過新媳婦兒。他只是站在屋門外邊朝里瞄了一眼,就退到酒席桌子跟前來。他并沒有像真的喝醉了酒的電工說的那樣追人家新媳婦兒。而且在幾個醉了酒的人正大吵大鬧、打酒“官司”的當口兒,他就自動地溜開,溜到街上。他要到村西去收拾地,好準備種早棒子。
他出了大門,一抬頭,望見了對面抹著白灰的墻上的黑漆大字兒:“田家莊”。他不由自主地跨到跟前,癡呆呆地看了一會兒,耳邊又回響起復員軍人郭少清的那句話:“風水變了,田家莊得改成巴家莊啦!”當時,他田成業并沒有完全品出這句話的味道,直到此時此地,才感到那種壓人的分量……他立刻就像丟了魂、落了魄那樣轉身往東急步行走;同樣在不知不覺中走出很遠,走到田家老墳地里,待到天黑不見人的時候才回到家。回家就上炕,上炕就大被蒙頭地睡下了。他睡不著,等到忙里忙外的老伴兒躺下之后,他就訴開了委屈、道開了心事,叨叨咕咕地說到半夜。
田成業甘拜下風地承認老伴兒比他強。他的老伴兒田大媽是他的精神領袖,是他行為的主心骨,讓他崇敬而又信服。他這樣地看待和對待老伴兒,不是偶然的,其中有現實的原因,也有歷史的依據。論起歷史根由,田成業老頭兒敢說:“我老伴兒對我們田家的恩德,我們下輩子當牛做馬也報答不完她呀!”
田成業的老伴兒田大媽的娘家姓周,住在燕山鎮,是個土財主:住著一磚到頂的大瓦房,種著旱澇保收的水澆地,拴著雙套的鐵軸車,雇著兩個扛活兒的。那日子真是糧滿倉、錢滿箱,肥得冒油。別看這么富,一家老少誰都沒有享過福。田大媽的爹當家理事,固執地按照他家祖傳的規矩過日子。“克勤克儉”“節衣縮食”“豐年防歉”這些古訓,是他的虔誠信條。他從來舍不得往自己身上穿一件細布衣服,全靠土織土紡的粗小布換季;除了逢年過節,沒有動過葷腥,全家人一日三餐都跟扛活兒的一個桌上吞咽糠菜兩摻著的飯食。那年頭聯姻,講究門當戶對。實際上,姑娘的爹媽總想給自己的閨女攀上一個比自己家大業大、肩膀頭高、腰桿子硬的婆家。這樣子才能夠有光可沾,不吃虧。因此,田大媽還沒有過一周歲生日,她爹就自作主張,把她許配給比她大四歲的田成業,過了彩禮,定了終身。那當兒,老田家這一個門口正走運,不光在田家莊種著一頃[1]多河灘好地,還在縣城一家綢緞鋪里有股子。不料,兩家定親三年過后,綢緞鋪老板要吞掉田家的股子,到官府把田家誣告一狀,田家不服,打開了沒頭沒腦的糊涂官司。結果把綢緞鋪的股子賠進去了,把土地賣了,把宅院分成四塊,割出去三塊,剩下一座最老最破的屋子,也拆掉東西兩邊的廂房。田家敗了家,敗個“精眼毛光”。等到田成業長到能夠挑動兩滿筲水的歲數,他們只剩下如今還住著的三間房殼殼、七畝山坡子上的薄地,外帶一個在炕上吃、在炕上拉的瞎了眼睛的老娘。田大媽的娘家爹媽嫌貧愛富變了心,等到田家這一頭擇好日子要成親的當口兒,就像評戲《茶瓶計》里的那種爹媽一樣,硬要給閨女退掉這樁婚姻,另選高門。
田大媽那會兒年十八,愛面子的性格、火暴的脾氣,已經很強了。她能夠放著高枝兒不去登,硬往窟窿里鉆?她能夠有福不享,偏找罪受?反正女人長大了得嫁個漢子,爹媽做主給找的,又是爹媽做主給散的,再等爹媽做主另外尋個更好的唄!
田成業年輕時不像如今這么“蔫兒”,更不似如今這么“?”。他害怕爹媽給定的這個媳婦兒跟他散了,害怕打一輩子光棍兒,所以一聽“退親”就急紅了眼,給多少錢多少糧,也不肯吐口答應。他還三天兩頭地跑到燕山鎮的周家要人,聲言不給人就到縣衙門告狀。其實這是嚇唬人的一個招數,尤其是嚇唬怕見官的土財主的招數。
那當兒,田大媽每逢聽說“那個窮光蛋來了”,就連忙不迭地從前院往后宅子跑,害怕見著面,也害怕聽爹媽訓斥人家。有一回大晌午,她正在沒有樹蔭遮擋的前院晾曬剛剛漿過的線,有一個人忽然從大車門走進來,站到她眼前。
“您是給周家做工織布的?”那個人低聲細語地問她。
“您找誰?”她抬起頭來,見到一個身個兒高高的、臉蛋紅紅的、眼睛大大的小伙子,笑容可掬地望著她,就大大方方地回答,隨后警告,“小心點兒,二門里邊有狗,別咬著您。”
“我知道。求您給通報一聲,就說我是來找他家主事人打官司的!”
“喲,太太平平的年月,誰也沒惹著誰,更沒有偷誰搶誰,打哪家子官司呀?”
“他們周家惹著我了,這比偷了我搶了我還厲害。”小伙子憤憤地訴說,“他閨女命薄福淺,跟我一定親,就妨得我們家敗人亡……”
田大媽聽到這兒,已經明白這個人是誰;因為這幾句話大大地傷害了她的面子,光顧惱怒,忘了回避,急赤白臉地回擊對方:“誰給你判定的人家‘命薄福淺’?你們家敗人亡怎么是人家妨得呢?你說這話太缺德啦!”
小伙子分辯:“他們才缺德哪!他們看著我們家敗人亡還不夠,又想讓我斷子絕孫!”
“你這話啥意思?”
“這還不清楚。我們田家這一支兒就剩下我這獨根獨苗了。他們嫌貧愛富,要跟我退親,一退親,我再也成不了家,那不就斷了、絕了?”
“你喊叫什么?小聲點兒,讓外人聽見。”
“他們不怕寒磣,我怕什么?我要在全燕山鎮給他們嚷嚷,還要到縣衙門里給他們嚷嚷!”
田大媽心里打個沉,暗暗地想:這小伙子多好,有錢的人不見得有這么可心的人品相貌;那些“命薄福淺”“嫌貧愛富”的話要是真傳出去,名聲太壞,實在沒有臉面再出門見人;古時候的王寶釧,還能為男人在寒窯里苦熬十八年,我為啥偏當個讓人咒罵的缺德貨呢?
“你別在這兒糟踐人啦!”她終于對小伙子說,“爹媽變了心,人家閨女可是個貞節烈女。你回去就擇個好日子成親吧!”
小伙子喜出望外:“真的嗎?”
“不信你就試試嘛!快走吧,快走吧,狗要出來咬你啦!”
那天后晌,她跟爹吵鬧,跟媽哭號,當著爹媽的面要上吊抹脖子。發誓不當“嫌貧愛富”的人,不做“缺德”的事兒,要“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給扁擔抱著走”,就這一個,再不找第二個大門口。
爹媽跟她絕情,聲稱:只要她敢跟田家人成親,一件嫁衣都不給。
她回答得更干脆:“你們陪送我萬兩黃金我也不要,就要一個好名聲!我空著肚子、光著身子出這個門兒,入那個戶,我也餓不死、凍不死!”
田家那頭窮得辦不起喜事兒,她就把自己從小積攢的一些“體己錢”偷偷地轉交給田成業,讓田成業咋露臉、咋光彩,就咋操辦。在辦喜事兒那天,果然雇了一頂花轎,請了一班吹鼓手。她坐上轎,故意讓吹吹打打的從前街到后街,又圍著村子轉了三遭兒。
她這一手,在這一帶鄉村可真揚了名、露了臉。有人要給她送匾,有人要把她的節烈之事寫進新編纂的縣志里去。雖說這些事兒都沒有真辦成,當時田家莊老田家媳婦兒的美名可傳揚出去了。“雁過留聲,人過留名”,在陽世間活幾十年,得讓別人豎大拇指夸好。至今有人提到這段光榮史,田大媽仍然引以為自豪。
田大媽跟田成業成親以后,實在過了一段苦日子。尤其連著生了幾個丫頭,男人把吃奶的勁頭都使出來伺候那幾畝薄地,長出的糧食也填不滿這么多的嘴巴。好強、愛面子的田大媽賭一口氣,一定要把老婆婆扶持好,把孩子撫養好,讓一家人不挨餓、不受凍。她像個男人那樣,白天到荒山野嶺刨藥材、打山柴,夜晚回到家再紡線織布,一干就是半夜。結果,田大媽想辦到的事兒辦到了,在鄉親鄰里面前沒有丟人。左鄰右舍的老婆婆教訓兒媳婦兒,都拿田大媽當樣子。
田大媽因禍得福,撈到更光榮的臉面。因為沒有多少年,共產黨掌了權,鼓動窮人斗爭地主老財,土地改革搞得熱火朝天。田家莊的窮人們組成貧農團,把地主巴福來“掃地出門”。燕山鎮田大媽的娘家人,全部像田家莊的巴福來家的人一樣挨了斗爭,戴上了帽子。田家這邊正相反,被劃個地地道道的貧農成分,成了光榮的翻身戶。新中國成立后的三十年,越搞運動,田家人越吃香、越有臉面。田大媽那平平常常的莊稼日子,也就越過越舒心。
田成業有這樣一個老伴兒,有這樣一個家,應該痛痛快快地過個幸福的晚年,他不應該接著茬兒受苦、發愁,也不應該變成蔫頭耷拉腦袋的,窩囊成如今這個樣兒。千不怪,萬不想,就是因為孩子多,給拖累的。當初,他一心要生個接種續根子的兒子,女人卻一連胎地生丫頭。病死仨,過繼給人家一個,還有兩個。他抱定了“不見小子不罷休”的決心,終于生了個小子。本來到這一步可以見好就收了,他偏又自起矛盾,嫌只有一個兒子“孤單”,怕“保不住苗”,又生了一個。他這才肯收作、關門兒。靠他一個勞動力,把閨女兒子一大群都拉扯成人,耗費他多少心血呀!
“閨女大了,倒省心,嫁出去完事大吉。兒子可不行。他們大了,要是娶不上媳婦兒,成不了家,接不上香火,咱們老田家就要在田家莊斷種絕根兒啦!”田成業趴著身子,下巴頦支撐在油漬麻花的枕頭上,再一次忍不住地自言自語起來,“我爺爺那一輩哥五個,絕了四戶。他們都是咋絕的,我那會兒小,聽老人說過,早給忘干凈。我爺爺打光棍兒打到四十歲,才娶上我奶奶——死了男人的寡婦,生下我爸爸他們哥兒仨。我大伯給巴家扛活兒,麥收時節累病了還不讓歇,結果死在麥子地里。三叔在吳佩孚的隊伍當兵,兩軍一開仗,他想跑回家來種地,吃了連長的槍子兒。就數我爸爸命好,跑買賣撞運氣發了財。他自個兒給自個兒買地、修房子、娶我媽,生兒養女沒成絕戶。他真是田家的大功臣。哪想到哇,沒有善終。因為遇上小人,打起糊涂官司,給活活地氣死了……撇下我這獨苗,要不是你好心眼兒,田家莊老田家的這一支兒就要吹燈了……”
“噓!讓你快睡覺,你怎么還是沒完沒了地瞎嘀咕呀!”挨著他躺著的田大媽,也在眼盯著灰蒙蒙而又透黃的窗戶紙兒想心思、出神兒。聽到老頭子又一次訴說起這些陳谷子爛芝麻的舊話兒,就說:“我跟你說了一車的話,你全當了耳旁風啦?眼下是啥年月,跟過去不一樣兒了……”
“啥,眼下咋的?包的那幾畝地,絕不會變出房子變出媳婦兒來。”田成業一卯一星地算開了賬,“你想想,這一年四季里,買化肥,購農藥,花機耕錢,交水電費,再除去承包款和公糧,還有雜七雜八的用項。這么里外一扒皮,土坷垃里再往高增產量,又能夠剩下多少?四張嘴還得填,一群雞、兩口豬還得喂吧?”
“你說的倒是這么個理兒。”田大媽這么應和著,又寬慰老頭子,“事有事在,你也把心胸放大點兒,別老像小酒盅兒那么小。不管它千難萬難,只要你聽我的,咬緊牙關往前奔,我就保證不讓兒子打光棍兒,都給他們體體面面地成家立業、有自己的小日子過……”
“你保證?保證哪一天能像巴福來那樣,把媳婦兒給兒子娶到家里?老大都二十八了,老二也往二十四奔哪!”
“如今講周歲,你說的是虛歲。”
“周歲虛歲的,能差多少?”田成業喊冤叫屈似的提高了聲音,“你拿眼睛瞄瞄,如今的鄉村里,到了咱家倆小子這般年紀的,還有幾個是沒抱上娃娃的光棍兒漢?要是這么一年一年地出溜下去,把兒子耽誤了,咱們這當爹媽的,咋對得起他們?”他說到這兒,音調有點兒嗚咽了,“田家莊從古到今都有老田家的人,偏偏到了我田成業這一輩斷子絕孫,就是死后到了陰曹地府,也沒有臉見老祖宗啊!”
“快別這么可憐巴巴地訴苦了。你當我心里不急,我心里好受是咋的?”大媽見老頭子真的動了悲傷,趕緊用溫和的語氣表白,“田家莊的大人小孩都知道,田家這個門口是由我這個婦道人家領兵掛帥的。我的肩頭比你壓得慌。兒子長了胡子,有了抬頭紋,還沒娶上媳婦兒,我的臉沒處擱。在家里燒火做飯,喂豬養雞,洗洗涮涮,全靠我單槍匹馬地轉來轉去,手腳不閑,沒有個兒媳婦兒替換替換。到代銷店打油打醋,到加工點碾米磨面,照樣兒得我自己顛顛地來回跑,更覺著顯鼻子顯眼的丟人。走在街上,遇見個老姐妹兒,人家不是抱著背著,就是領著孫子孫女的隔輩人,離著老遠我就繞開躲避,怕見人家。心里難受,嘴巴難說。從前,還有人跟咱家做伴兒的。如今可好,連巴福來的兒子都能把我家兒子的對象奪走了。你當只有你難受,我就不難受嗎?這個臉丟得太大啦!咋辦呢?光愁不行,還得干、爭氣!”
這對老夫妻這樣相互訴說一陣子,發覺越訴苦水越發多,只好暗暗往下咽,忍耐著不再吭聲。他們都想打個盹,解解乏,暫時地撇開那些為難著窄的事兒。可是他們睡不著。特別是田大媽。她對老頭子開導了半夜,原來她比老頭子心事還要沉重。她嫉妒“老地主”巴福來。她恨那個跟兒子搞過對象,卻變了良心,最后跑到巴福來家當了媳婦兒的那個女人。她特委屈,認為自己不該丟這份臉,不該落到這步田地。
在墻窟窿里隱藏了一天的耗子們,此時此刻學起莊稼人的樣子,也開始為生計和后代冒險奔忙。它們經過反復和周密的盤算之后,偷偷摸摸地爬了出來,四下里尋找能夠撈點吃食的門路,瞧準了就不辭辛苦地付之行動。有的耗子拼命地嗑柜角,因為老式木板柜里有一布袋子白面。有的耗子死乞白賴地咬囤底,由于荊條編的圓囤子里盛著半囤子棒子粒兒。有的耗子圍著罐子打轉,那個大號瓦罐里擱著幾個吃剩下的夾餡餅子,油渣子味兒和青菜味兒,從扣在罐子上的大磁盤的邊緣冒出來。這些物件不是硬邦邦的,就是沒有茬口可以下嘴的,所以嗑不動、咬不開,更沒法兒鉆里邊去。這情景,使得耗子們急如火燎,嗑咬一陣子,就“滋溜、滋溜”地躥跳,伴著“吱兒、吱兒”的亂叫聲。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哧!哧!”田成業爬起身,用舌頭尖兒頂著門牙,連連發出怪聲,嚇唬和轟趕那些討厭的東西。
耗子們對這種嚇唬和轟趕,一點兒都不理會,照舊地嗑,照舊地咬,不停地轉圈子,尋找可以得逞的空隙。
“該死的耗子都成精啦!”田大媽這樣低聲地嘟囔一句,側過身子,伸胳膊從炕沿下邊摸到一只鞋,抓起,猛然地朝著嗑咬聲最厲害的柜子下端,狠狠地砸了過去。
“咣當”一聲巨響,柜蓋的釕铞兒和放在上邊的玻璃瓶子、壺碗,都給震動得直搖晃、直碰撞。耗子們的嗑聲、咬聲,以及轉圈子的“嚓嚓”聲,戛然停止。它們都倉皇地逃回墻旮旯的洞穴里,余驚不息,好久沒敢再出來活動一下。
田成業佩服地說:“還是你的手段高,比我強啊!”
“所以我叫你別遇見事兒總是唉聲嘆氣的。”田大媽借機會又安慰一下老頭子,“我讓你咋干你就咋干,肯定沒有渡不過去的河,沒有爬不過去的山。”
這當兒,大公雞開始打鳴兒。一只公雞起了個帶頭,就聽見這邊一聲,那邊一聲,此起彼落,相互呼應。沉寂的初春之夜,立刻變得熱鬧非常。
田家老夫妻能夠分辨出哪一聲是哪一家養的公雞叫的。打頭第一個叫起來的高嗓門兒,是支部書記邱志國家的公雞。從遠處傳來的、尖聲尖氣的啼叫,是專業戶孔祥發養的雞。那個有點顫顫悠悠不怎么洪亮的叫聲,來自“老地主”巴福來新修起的大宅院里……
田家也養著一只紅冠子、花翎子大公雞。它不甘寂寞,也跟隨著眾多的公雞叫起來。只是這叫聲實在不悅耳,越叫越覺得難聽,像嘆氣,像哭。
田大媽“嗖”地坐起身,一面摸著褲子往里伸腿,抓過棉襖往里伸胳膊,一面下命令:“起來,去背石頭吧!”
田成業有點沒好氣地說:“雞叫頭遍就轟我?黑咕隆咚的,啥都看不見,天氣又冷……”
田大媽好言好語地開導老頭子:“早一點兒動手,不就能多背兩趟嗎?咱這樣的平民百姓,為了給兒子成家立業,為了爭口氣,不把牙咬得緊緊地拼命奔,可有啥法子呢?”
田成業聽老伴兒這樣說,就悶聲不響地穿起衣服鞋襪,跟在打開屋門的老伴兒身后朝外走。他打個哈欠,伸伸懶腰,摸索著找到背架挎在肩上,找到錘子、鋼釬提在手里。他在二門外移動兩條不靈便的腿,沖著滿天閃耀的繁星瞥一眼,嘴里不由得叨咕一句:“這年月,啥都漲價,大姑娘的價兒漲得最兇,簡直要買不起嘍!”
注釋
[1]市制地積單位,100畝為1頃,約等于66667平方米。——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