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似連陰天,厚云彩裂開一道縫兒,田大媽先是睜不開眼睛,繼而又驚又喜。最后,竟坐立不安地跑到承包的地里,把老頭子田成業叫到地邊上來。她十分神秘地看看左右,見沒旁人,才壓著聲說:“快別總皺著眉頭啦!人不能老倒霉,誰都有個走運的時候。”
正忙著撓麥苗的田成業,讓老伴兒給說得摸不著頭腦,又瞧著老伴兒的神色異常,就著急地叮問:“快告訴我,出了啥事兒?”
田大媽兩手拍著布褂子前襟兒說:“真沒想到,咱那兒子,自個兒搞上對象啦!”
“留根的親事成了?”
“不是他。他哪有那本事。是老二那個壞小子。”
“嗐,老大的媳婦兒還沒有影呢,他先鬧上個可咋算?”
“要我看占下再說。鬧上一個,咱倆就少操一份心。”田大媽開導老頭子說,“這個要是搞妥了呀,那可省事多了。不用這么費心扒力地操持房子,什么也不會要咱們的,還得沾他老丈人的大光。你看美不美?”
“哪有這么美的事兒,招駙馬呀?”
“哎,差不離。”田大媽神氣活現地對老頭子掰著指頭擺優越性,“姑娘的爸爸是公社水泥廠廠長,有錢。姑娘的親娘舅是公社書記,有權。姑娘的姑父,你更熟,更知底兒,又有錢又有權,還管轄著咱家人的生死簿。你眨巴啥眼?猜不著是誰?就是支書邱志國呀!”
田成業聽罷這個意外的消息,麻木得毫無反應,從后胯的腰帶上抻下煙袋荷包,裝上一鍋子煙,抽兩口。就著煙把老伴兒說的話品了品滋味兒,籠罩著愁云的臉上終于閃起光亮,綻開笑紋,嘟嘟囔囔地說:“要是真跟支書攀上親,等新房子蓋起來,拉電線、裝燈頭,就能求他給電工說個話兒了。”
田大媽“撲哧”一下笑了:“你呀你呀,那些芥末粒兒小的事兒算個啥喲!人家門路可多啦,準能給老二找個掙錢的工作。給老二蓋房子的時候,買水泥、買磚瓦,都能搶著內銷的,比一般人買便宜一半錢。供銷社來了好被面,咱也能弄到。你看這有多美!”
田成業讓老伴兒給說得咧開嘴巴笑笑,隨即又哭喪著臉,搖搖腦袋:“就怕咱家沒那命呀!”
“米都下鍋了,你還不信能吃上這碗熟飯?”
“不是不信,是怕鬧個貓咬尿脬空歡喜。咱那又沒本事又沒才貌的兒子,不是梧桐樹,咋會招來金鳳凰?大門口、高臺階的姑娘,咋會看上咱這小門小戶?人家圖咱們啥呢?你說說?”
老實人的幾句實打實的話,把喜氣洋洋的田大媽給問得無言答對,同時感到后背冒起一股子涼氣。她喃喃自語:“倒也是這么一個理兒。可也怪呀,我親眼見到,這七天里邊,那姑娘三次上趕著跑到咱家找老二,跟老二親熱得不得了。頭一回倒是空著手來的,也沒坐多久。第二回給老二帶來一大摞子書,說是什么輔導書、參考書,能幫著老二考上大學。坐在西屋里,跟老二說呀笑呀,待了足有一個多鐘頭才走。這一回更顯得近便,帶來一大兜子吃的東西。有什么麥乳精、奶油糖,用鐵桶和彩紙盒子裝著。我見過那玩意兒。今年正月里,巴福來給邱志國拜年,就送的它。姑娘說,那些東西是補身子的、養腦子的。這會兒兩個人還坐在一塊兒說說笑笑的。我怕打擾他們,就溜出來,給你報個喜訊。這有啥虛假呢?”
老兩口兒這么嘀咕一陣子,看看太陽西墜,估計那姑娘早走了,田大媽這才往回返。
正是桃杏花開放、越冬小麥返青的時節。本來光禿禿的小山,變得東一團紅,西一片白,顯出了生氣。本來死氣沉沉的小河,變得清水流淌,群鴨嬉鬧,顯出了活潑。風是暖的,氣是溫的,連腳下的路面都有一種松軟的感覺。春天總是給人鼓勁兒、壯精神的。因為家家戶戶都分到一點兒土地,既叫“承包地”也叫“口糧田”,必須由著節氣時令指使,盡著力氣給麥苗松土,給松了土的麥苗澆水。閑著沒事干的人很少,連多年不出工的有小孩的女人和病病怏怏的老人,都被收獲的欲望召喚到田野上……
街上沒有人行走,院子沒有人活動,屋里沒有人的聲音。田大媽想到窗前提泔水桶,準備煮豬食喂豬。她彎下腰,手剛摸到鐵桶的梁兒,聽到屋里突然傳出“嘻嘻”的笑聲。她直起身,扭轉頭,從糊在小窗戶格子上的玻璃往里一看,發現那姑娘沒有走。姑娘坐在炕沿上,二兒子坐在鋪板上,兩個人對著臉兒坐著。田大媽趕忙往院心的方向跨了一步。背后的屋里又傳出說話的聲音。
“你笑什么呀?”老二保根問。
“笑你不高興的樣兒,笑你也會發愁。”姑娘這樣回答。
“我正在想對付他們的辦法。”
“對付誰呀?誰惹著你啦?”
“我先求你辦一件事兒,等你答應了,我再告訴你對付誰。”
“別說一件,十件八件都行。說吧!”
“給我找幾個雷管。”
“什么?”
“你爸爸是水泥廠的廠長。他們搞爆破準有雷管。”
“當然有。你要它干什么?搞破壞活動去?”
“沒說等你答應了再告訴你目的嘛!你就干脆說能搞到不?”
“當然能搞到。那個管雷管炸藥的科長,是我爸爸招來的親信。我要啥他得給我啥。”
“這就妥了。還得找一個有經驗的爆破手。你能調動他嗎?”
“嘻嘻。你算找對了門口。那小子是我們村的。我讓他死,他也會答應。”
“這可太棒啦!阿彌陀佛!”老二保根這樣大喊大叫一聲,好像發了瘋。
那姑娘卻沒完沒了地笑起來。
田大媽聽著瘆得慌,不由得渾身直打哆嗦。她的腦海里好似閃電般地閃過巴福來承包的果樹園,閃過孔祥發承包的磚瓦窯,閃過邱志國家連著蓋起的兩層新宅子。難道說,老二保根這個壞小子,犯了廣播喇叭說的那種“紅眼病”,要用雷管“對付”有錢有權的人?那小子是個不安分、不老實的人,什么事兒都干得出來呀!
這當兒,老二保根和陳耀華一塊兒從屋里走到院子里。
田大媽為了保持自己的臉面,不肯在跟兒子搞對象的、又有身份的姑娘跟前表現出慌亂和小心眼兒。她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兒,笑容可掬地跟陳耀華打招呼:“姑娘,這是要走咋的?”
陳耀華也和氣地回答:“天不早啦,還有事兒。”
“吃了飯再走吧!”
“不啦,改日再打擾您。”
田大媽瞧見陳耀華直奔二門左邊的墻邊走,這才發現那兒還放著一輛嶄新的鳳凰大鏈套自行車。
“我來吧,我比你有勁兒。”老二保根搶先搬起自行車,搬出二門,又推出大門。
田大媽也跟出來,對陳耀華表示親熱:“姑娘,有空兒多來串門兒。再來一定得吃飯。我家老二還會照著書本炒菜哪!”
陳耀華微微一笑,算是領了情,追上已經到了街上的老二保根。
田大媽見二兒子騎上車子,陳耀華一縱身也跳到后車架上,就不得不喊叫了:“保根,你干啥去呀?”
老二保根從村口送來回答:“送送客人!”
田大媽想“送送客人”,就是說出了大門再往遠送一程,這也屬于搞對象的男方必須做到的禮節。她決定回到家,一邊熬豬食一邊等兒子。她必須立馬就把兒子扣在家里,問清楚要雷管干什么用。她知道她的這個兒子不是好對付的。但她有最笨,也是最牢靠的辦法:不讓兒子出門兒,不讓兒子見外人;誰來找兒子,不管是男是女,她都要守在旁邊,不讓他們背地里嘀咕,不給他留下去干壞事兒的時間!
田大媽把屋子的里里外外收拾一遍,點火煮了豬食。把豬食掏在桶里,涼到插進手指頭也不覺得燙的程度,就提拉到豬食槽子跟前,從圈里放出豬喂。她做著這些事情的時候,留神聽著背后的腳步響,還常常扭轉頭去看一眼。直到太陽落下山去,該點火做晚飯了,仍不見送客的老二保根返回來。田大媽心里有點兒發毛。她想:送人能送這么長的時間嗎?才四五里的路,就是送到榆樹坡去,也能打兩個來回呀,難道自己又一次上了兒子的當,那個壞小子說送客人是謊話,而實際是借口,是“金蟬脫殼”的詭計,要連夜去干那種“對付他們”的勾當?
田大媽越想越害怕。她覺出,自己這么傻等著會耽誤大事,得趕快出馬,把兒子揪回家來,才算保險。她手忙腳亂地刷鍋、添水、抱柴火,舀一瓢子棒子<米查>放在鍋臺上。這樣做了準備,不論大兒子回來,還是老頭子進門,都會替她點著火,把棒子<米查>粥熬熟。這樣揪回老二保根就可以吃飯,誰都不浪費時間。
她出了門,先到村口張望一下。沒見到老二保根的蹤影,倒看到大兒子田留根正好把一背石頭背到房基地,剛放下,站在那兒擦汗喘氣兒。
“耪了一天麥地,這會兒空著肚子,怎么又去背石頭!”田大媽一邊往兒子跟前奔,一邊急赤白臉地喊著,“別背啦,替我點著火熬粥吧!”
“我耪完地繞個小彎兒,順便背回一趟。”田留根給媽解釋,“放心吧,不背啦。開下來的石頭只剩下這么幾塊。今兒個我們爺倆不打夜作去開的話,明兒個也沒的背呀!”
“告訴媽,早上起早兒,再打夜作,你受得住嗎?”田大媽很犯難地在兒子那張又黑又瘦、透著疲憊的臉上察看著說,“活兒得抓緊、得鉚勁兒干,可千萬不能傷了身子。身子累壞了,就算把房子蓋起來,人家姑娘也不會嫁你。這個,你心里可得有數兒。”
田留根長長地嘆口氣:“真愁死人。料不備齊全,拖到雨季動土起房子,那可麻煩啦!”
田大媽比誰都清楚這個“麻煩”。要不然她怎么能夠這般狠心腸地逼著老頭子和兒子拼命呢?只是,她這當家主事的人,不能多說泄氣的話。她自己咬著牙、狠著心地吞吃這“苦中苦”,也得讓別人聽從指揮,跟著她吞吃。不然的話,房子蓋不上,媳婦兒娶不來,田家莊這家姓田的就得“斷子絕孫”!所以田大媽沒有接著田留根的話茬兒往下說。她幫著兒子卸下背架上的石頭,垛好,隨后打發兒子回家,并囑咐說:“這工夫保根那小子要是回到家里,你別放他再出去。我這會兒到窯廠找找他。我有要緊的事兒對他說。”
田留根既累又餓,腦袋也是停滯的,顧不上多想什么。他根本沒有察覺媽的神情不正常,沒有叮問找老二保根有啥“要緊”事兒,就挎上背架,耷拉著腦袋,腿腳笨重地走回家去了。
田大媽往窯廠急走,想穿過一片小楊樹林子,抄幾步近路,由于樹枝遮擋,加上走得慌,在出了樹行往小路上邁步的時候,沒留神,“嘩啦”一聲,撞到一輛正行駛的自行車上。
騎車的人反應靈敏、技術蠻高。他立刻捏住閘、停住車,身子一偏,一只腳支住地面,還伸手扶住了田大媽。
“大媽,碰壞哪兒沒有?”
“哎喲,是你呀!哪兒也沒碰著,就是嚇一跳。你這是干啥去了?”
“我在孔祥發的窯上做工,下班回家。”
“你從窯廠來,見著我家老二保根了嗎?”
“沒有。他跟孔祥發不對勁兒。他從來不到窯廠去。”
既然兒子沒有在窯廠,田大媽也不想白跑路,就跟騎車人順著路往村里走。
騎車人住在田家的西隔壁,姓張,小名叫石頭,大名叫張石。因為他落生是田大媽當的接生婆,他媳婦兒生孩子又是田大媽當的接生婆。所以他們算來往密切的。
“你頭里騎著車走吧。”田大媽讓開路,忽然又抓住車把,壓低聲音問,“我看你媳婦兒那樣子,是不是又有喜啦?”
張石的臉微微地紅了一下,點點頭。
“喲,人家搞什么計劃生育的讓嗎?”田大媽得到肯定的回答,越發關心地說,“你可得小心點兒。”
“自從分了地、散了大隊,這事兒管得沒那么嚴了。頂多挨一下罰唄!”
“你上哪兒弄錢去?”
張石笑笑,拍拍油光锃亮的嶄新自行車的車座兒,又捋起袖子,亮亮腕子上閃閃發光的手表,這才說:“我這兩年熬出來啦,不像操持蓋房子娶媳婦兒那會兒那么困難了。在窯廠干活兒,摔坯子、看火候我都行,孔祥發得給我高工資。要是還背著債,我有力量置辦這些玩意兒?”
跟張石分手后,田大媽一面走路一面想:“苦盡甜來”這句話真不假。三年前張家石頭為了成家立業,遭的難更大:他爹搬木頭砸折了腿,他媽著急上火得了半身不遂,還欠下一屁股兩肋的“饑荒”。看,這會兒人家熬出來了,不光抱上了娃娃,又懷孕,還騎上自行車、戴上手表。只要老二保根或是跟陳耀華搞上對象,攀個高枝兒,或是考上大學端上鐵飯碗,而別惹禍招災,照眼前的樣子熬下去,大兒子留根成家立業的事兒很快就能夠大功告成。等一會兒把老二保根找回家,就用張家石頭的樣子教育他,讓他別胡思亂想,勸他老老實實地走爹媽領的正道兒。田家莊的老田家的人,只有苦著拼著、千方百計地讓大兒子、二兒子鬧上媳婦兒,才算跟巴福來、孔祥發這樣的人比試了高低上下。那么,老二保根到底打算干什么?這會兒扎到哪兒謀劃干壞事兒?噢,想起來了,他去找郭少清。郭少清是復員軍人,是黨員,老二保根有啥事情都愿意跟他搭伙做,這會兒準跟郭少清嘀咕哪!
老郭家住在北街西頭。這是個在鄉村里也算特殊的家庭。郭少清的爸爸比郭少清的媽大二十多歲,“文革”時候病死了;如今寡婦媽伺候著少清、少清的倆弟弟,還有少清的“老光棍兒”叔叔,過著緊緊巴巴的日子。
少清媽被舅舅帶著,從山東省梁山那邊往關外逃荒,在路過燕山鎮的時候,賣給郭家當了媳婦兒。平時她少言寡語,對人和和氣氣。這會兒見著田大媽,沒搭上兩句話,就撩著衣襟兒抹起眼淚。
“不怕你田大媽笑話,我們這個家亂套了!”少清媽哭訴說,“從打巴福來的兒子一成親,少清這孩子性氣也變了,人也變了,長了好多毛病。先跟我吵,跟他叔吵,又跟兩個兄弟吵。聽說,他還跟邱支書大吵大鬧。三天都沒有回家了。這可咋好呀……”
田大媽十分驚異地說:“少清是個最規矩、最進步的人,咋會犯渾呢?”
“找上對象,人家要錢。一張嘴就是兩千。我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上這么大的數目呀!沒錢,媳婦兒就得吹。他就把氣撒在我們幾口子身上……田大媽,你說,養活兒子可有啥益處呀?”
田大媽一邊勸著少清媽,一邊心里暗自打鼓。老二保根去年曾經跟郭少清一伙年輕人申請承包大隊果樹園。因為邱志國不答應,反而背著他們承包給了巴福來,就仇恨起邱志國。郭少清這回跟邱志國大吵大鬧,肯定跟承包果樹園子那件事有關系。這筆舊賬要是重算的話,極容易把本來就好惹是生非的老二保根給煽動起來。老二保根對陳耀華口口聲聲說“對付他們”,這個“他們”準是指巴福來的。也許他跟郭少清又一次搭伙,找人要雷管,對巴福來下毒手?
田大媽越想越覺得自己猜想得八九不離十,同時也就越發緊張恐懼。她朝窗戶紙上看一眼,忙溜下炕,說:“不早啦,我得回家啦!”
少清媽誠心誠意地挽留:“別走,多坐會兒。我一肚子冤屈沒處訴,咱們姐妹投脾氣,愿意對你說說。”
“改日吧!我找我家老二保根有急事兒。”田大媽很生硬地掰開少清媽攥著她胳膊的手指頭,奪步往外走。她剛剛邁出門檻兒,忽聽見遠處傳來一聲爆炸的巨響,接著又一聲。窗戶紙兒“嘩”的一顫,門框也跟著搖動了兩下。田大媽的大腿一軟,“撲通”一下坐在臺階上。
“哎喲,田大媽!你這是咋啦?”送出來的少清媽驚呼著來攙扶。
田大媽用力地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