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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蒼生
  • 浩然
  • 7414字
  • 2020-09-22 17:36:31

田留根被媽媽從夢中叫醒,穿了衣服起來,倚著炕沿系鞋帶的時候,不知道心里邊琢磨什么,突如其來地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真難!沒想到這樣難哪!”

“你是個窩囊廢,”躺在門板兒上的老二保根,從枕頭上抬起腦袋,沖著哥哥兇狠地罵了一句,后邊還拖著一個長尾巴,“地地道道的、可憐巴巴的、沒有一丁點兒出息的窩囊廢。”

田留根聞聲停住手,轉過臉,沒生氣,沒發怒,而是疑惑不解地看著弟弟那張不十分清晰的面孔。

“真弄不明白,你為啥這樣心甘情愿地任憑命運擺布?”老二保根繼續不留情地挖苦,“這事兒要是擱在我身上,我就向爹媽嚴正聲明,不要新房。不讓他們拼死拼活地操持蓋房。不……”

“什么,不讓蓋房?”田留根被弟弟這句話嚇了一跳,嘴唇直顫抖,“那,那咋辦?”

“把攢下買木料、買磚和包工的錢,拿出來,當本兒,去跑買賣?!?

田留根對弟弟的這句話更加害怕。他想起弟弟做的一些荒唐事,脊背直發涼。弟弟沒有一點兒的治家過日子的心緒,總是想入非非、不著邊際。復習了兩年多功課,嚷嚷著考大學,實際上是騎馬找馬,背著爹媽干了好幾件賊大膽兒的冒險勾當,而又屢屢碰釘子。田留根跟弟弟一個屋子里睡覺,再嚴密的活動,也不會全瞞住他。當然,他每逢發現了啥秘密,只裝作不知道。這會兒也不忍心揭弟弟的瘡痂疤。他連連搖腦袋,嘟囔著:“跑買賣?快拉倒吧,虧你想得出。這不是正道兒。這純粹是敗家子的想頭!”

“我這觀點怎么不是正道兒?怎么就會敗家?”老二保根一撐胳膊一收腿地坐起身,用一種實心實意的語氣解釋,“做買賣賺了錢,再蓋新房,那時候再找媳婦兒再成親。這樣一家老小都少受罪,拜天地、入洞房都心里坦然。不比你們這樣瘸騾子瞎馬拉破車、爬上坡、走泥窩的辦法高明嗎?你掰著手指頭算算這筆賬!”

“要是賠了錢呢?”

“搞買賣當然有賠有賺。這回賠了下回賺;鼓搗這個賠了,鼓搗那個賺;不會總賠錢,不會樣樣都不賺錢……”

田留根對這套話一句也聽不進去,所以沒聽完就打個蔑視的手勢:“快收起你這餿主意吧。我可沒那種瞎撲亂撞的本事!”

“你有啥本事?你就有甘當受罪腦袋的本事?你就有抱著討飯棍子不放手的本事。”老二保根冷嘲熱諷地反駁哥哥,“我也沒認為跑買賣是最高尚、最高級、最十拿九穩的本事。咱老田家的人不是平民百姓嘛!不是生在倒霉的田家莊這塊鬼地方嘛!要想活著,要想活得好一點兒,就得動腦筋找出路,沒本事就學本事。做買賣這行當學不來的話,另打主意學別的行當;活人不能讓尿憋死,不能聽天由命!”

“我跟你不一樣。我要當個規規矩矩的莊稼人!”

“啥叫規矩的莊稼人?像一條不見天日的蚯蚓似的,鉆到土里不出來?像一頭拉磨的老驢一樣,總順著磨道轉一輩子圈圈?”老二保根幾乎吼叫了,“哼,實話告訴你吧,我從心眼兒里瞧不起你這號規矩的莊稼人!”

田留根再老實,也不會窩囊到挨罵、挨挖苦都不動肝火的地步,忍讓也是有限度的。他讓弟弟的狂言激怒,也回了幾句帶刺兒的話:“我早知道我在你這個大知識分子眼里不值錢。在田家莊你看得起誰呢?連邱書記你都敢橫挑鼻子豎挑眼,你也該用耳朵聽聽,田家莊的老少爺兒們,誰又瞧得起你呢?你在大家眼睛里是個啥人物呢?你……”

“這沒啥。我不跟他們計較,不跟他們一般見識?!崩隙8室庾龀鲂貞汛蠖鹊淖藨B,一則可以抵消哥哥這番話的鋒芒,二則可以給自己解嘲找臉,“嘿嘿嘿,我的規矩的哥哥,別鼠目寸光的,咱們往長看、往遠瞧。將來總有一天,那些瞧不起我田保根的人,要拜倒在我田保根的腳下,朝我田保根伸出大拇指?!?

“嘻嘻,你就會吹牛?!?

“吹牛?你要不服氣,咱倆先比試比試?!?

“比啥?”

“比娶媳婦兒成家的事兒。”

“挺大個人,嚷嚷這個,不害臊!”

“嘖嘖,別給我裝模作樣啦!說真話,咱們全都二十多歲,老大不小了,生理沒缺陷,能不琢磨考慮終身大事嗎?這是誰也擋不住的,連自己也不能壓制自己?!崩隙8f到這兒,不免有些動情,伸手從炕上拉過紙糊的盛煙葉的小簍,撕紙、捏煙葉地卷裹起來,“你那點兒事兒瞞不住我。你是怕別人笑話,心里邊的勁頭大,想媳婦兒想得難受,鼓著勁兒憋著嘴巴不說……”

田留根被弟弟的既俏皮又實在的話給戳點在心病上,倒是先表現出羞臊,臉上直發燒,有幾分惱羞成怒地頂撞一句:“得啦!得啦!你比我強,比我高超,你不想媳婦兒,你……”

“不對。我特別想媳婦兒。每當出門在外,一瞧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男的,用自行車載著對象走親戚,或是跟對象坐在小飯館里,一邊吃東西一邊嘁嘁喳喳地說體己話兒,我就眼饞,我就覺得孤孤單單的沒意思,就琢磨應該也找這么一個女伴兒。村子里凡是有人結婚,鬧洞房的活動哪回也少不了我。大伙兒擠在一塊兒又喊又叫,特別痛快。等到一回了家,躺進被窩里,我立刻就變得特別痛苦,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光琢磨人家新婚小兩口兒這會兒在干啥……”

“嘻嘻……”被弟弟給說得走了神兒、倚坐在炕沿上的田留根,情不自禁地笑出了聲。

“笑啥?你跟我心心相通了,對吧?”老二保根把卷好的紙煙叼在嘴上,點著,一連氣抽了幾口,繼而用嚴肅的語氣說,“想媳婦兒,理所當然。想辦法娶媳婦兒,也理所當然。關鍵在于你怎么樣和用啥辦法把你想的媳婦兒娶到家里來。在這一點上,咱們哥兒倆有原則性的分歧?!?

“你這咬文嚼字兒的話,我聽不明白。”

“本來挺清楚,你偏要往糊涂的死胡同里鉆嘛!你剛才自言自語,說什么‘真難’。我問你,干啥事兒真難?”

“蓋房子唄!”

“既然蓋房子難,就別蓋它啦!”

“不蓋房子,能說上媳婦兒嗎?”

“好,挨到正題兒上了。告訴我,你靠什么蓋上新房,然后娶來新媳婦兒?”

“這不是正操持嘛!”

“操持?哈哈!哈哈!”老二保根仰面大笑幾聲,說,“算了,咱們不用繞彎子,讓我替你赤裸裸地把話說明白吧:一個男的長大之后,必不免地要娶妻生子、成家立業;這樣的目的,要靠從爹媽身上榨油,加上靠自己苦熬苦累來達到。你想想是不是這么一回事兒?”

“都是這樣的呀!”

“對,都這樣。家家戶戶、祖祖輩輩都這樣。等你生了兒子,為了‘留根’‘保根’,不‘絕根’,也得讓他們從你身上榨油,把你逼得死去活來;也得讓他跟著你苦熬苦累,給折騰得半死不活。如此周而復始,沒終沒了,像一頭磨道里的毛驢……”

“嘿嘿,又罵人!”田留根覺著弟弟這番話不順耳,又沒有駁斥的詞兒,就反問,“你這高尚的人這么瞧不起這做法,請問將來你咋做?”

“我正在想,還沒有把辦法想好?!崩隙8押蟊惩鶋ι弦豢?,半閉起眼睛,沉思地說,“我還沒結婚,還打著光棍兒。準確地說,連個正兒八經的對象還沒搞過??墒沁@幾年,我用眼睛看著別人搞對象、結婚,看得實在太多啦!為搞對象、結婚受罪遭難也看得太多啦!只要一想起他們,我的心就發冷,渾身就打戰!盡管我自己該咋辦的道兒還沒找妥,可我還是接受了受難者們的慘痛教訓。我下定鋼鐵一樣的決心:至死不從爹媽身上榨油,不讓自己受那份兒不是人能受的苦刑。”

“打一輩子光棍兒?”

“眼下還不甘心?!?

“轉了半天,又轉回來了吧!聰明人哪,別異想天開啦,快點兒改改性氣,跟我們一塊兒奔日子吧!”

“不。我要跟你比高低上下的中心問題,就在這兒……”

“在哪兒?我越聽越糊涂?!?

“在要走自己闖的路,走不受苦刑的路來達到娶媳婦兒成家的目的。你敢比不敢比?”

“我也跟你一樣兒,藏在屋子里啃書本子、捂白臉兒,考大學?”

“考大學只是一條路……”

“要是再考不上呢?”

“那就另找新路走。反正我決不為蓋房子、娶媳婦兒,用肩膀子背石頭……”

“快給我拉倒吧!”田留根自以為從弟弟這一大篇話里摸透了古怪弟弟的奧秘,恍然大悟似的喊了一聲,隨后跳起身,聳聳鼻子,撇撇嘴唇,不無報復地反過來挖苦弟弟,“說一千道一萬,實際上一句話全了:怕勞動,圖輕松,不喘氣不掉汗珠子,要啥有啥,喜歡啥來啥。對吧?噓噓!都是一些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的玩意兒。真真正正地胡薅亂耪瞎吹牛。就憑這些個,你還要讓別人拜倒你腳下、朝你伸大拇指?別做夢啦。老實地待著你的吧。等著從天上給你掉下個七仙女吧。我可沒工夫陪你。我得去背石頭,好蓋新房子!”

老二保根被哥哥說得直翻白眼。他盯著哥哥往門外走的背影,把手上沒有抽完的煙頭厭煩地、用力地摔到地下,“嘭”地往床鋪上一倒,拉過被子蒙上腦袋,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一伙子,阿Q的后代,沒治?!?

他厭惡田家院這個家,一時半會兒又沒辦法脫離這個家。他對田家莊絕望了,但同樣沒有辦法立刻就不喝這里的井水,不走這里的泥土小路。

過去,老二保根非常愛他的爹媽,非常愛他的哥哥。那會兒,只要一天不見到爹媽和哥哥,老二保根就揪腸扯肚地難過;多么有趣的玩耍也玩不下去,非得親眼見到三個里邊的一個,臉上才有笑模樣。所以每天下學回來,老二保根比任何一個同學都跑得快,為的是早一會兒見到爹媽和哥哥。

有一回,剛打過下課的鈴,忽地刮了風,遠處一亮一亮地打閃。同學們把提起來的書包又放到桌子上,把推出來的自行車又推回棚子里。他們擠在教室門口,誰都不敢冒險走路。老二保根不顧這些,獨自一人往家跑。半路上他挨了雨淋。過道溝的時候,摔了個大馬趴。他帶著一身泥水,跑進家門。他喊爹,爹沒應;喊媽,媽沒應;喊哥哥也沒得到回音;屋門上著鎖。他明知爹媽和哥哥被風雨阻截在地里,一會兒準會回來,卻撲在門板兒上放聲大哭……老二保根多么需要這個家,他對這個家里的人又是多么有感情。

從打老二保根的嘴唇上開始長毛,從打老二保根的兩只眼睛開始留神大姑娘的模樣,那既伶俐又單純的腦袋瓜里開始琢磨成家立業那會兒起,他就開始對田家院的這個家覺著不順心了。他就開始對親爹、親媽、親哥哥看著不順眼了。他就開始對爹媽、哥哥的一些明知出于好意的說教和規勸聽著不順耳了。他故意和他們抬杠。他故意跟他們頂嘴。他甚至故意地、忍不住地跟他們大吵大鬧。為了蓋房子開石頭、運石頭的事兒,就吵鬧過兩次。

那一天,做活計的人都收工回來,飯還沒有做熟。

田成業老頭兒拍拍身上的土,擦擦臉上的汗,揭開西屋的布門簾兒,湊到正寫字兒的老二保根跟前,小聲說:“天變了,估摸著要下雪。開出的一堆石頭,得麻利地鼓搗回來。保根,你替你哥哥背兩趟行不?”

“不行,”老二保根頭也不抬地回答,“您沒見我這兒忙著復習功課嗎?”

“耽誤半天吧……”

“別說半天,就是半個小時也沒門兒!”

田成業老頭兒被噎個倒憋氣,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退出去了。

田大媽也來到西屋對老二保根說:“你爸爸從來不支使你,頭一回,你就不聽?你看著他,這一程子累成啥樣了?”

“累了,不會歇歇嘛!”老二保根回答他媽的話同樣硬邦邦的,“又沒人用刺刀在后逼著他,何必這么拼死拼活呢?”

“你呀,真不知當老人家的心。為了后代,比刺刀逼著還要厲害呀!”

“既然心甘情愿,那就別喊冤叫屈!”

田大媽被這種不通情理的話給激火了。她漲紅了臉,瞪起眼睛,可是立即把要喊叫出來的話吞回肚子里。她只是小聲地罵一句:“牲口,渾蛋,我不理你就是了!”

放了桌子,一家人圍上來,各人端起各人的碗?!帮L波”已經過去。沒想到田留根不識相,多嘴多舌地對老二保根說:“背石頭是重活,路難走,你沒那力氣。這樣吧,你幫著爸爸把開出來的石頭,從坎兒上搬到溝里,我們爺倆再慢慢背。好不好呢?”

“不好,”老二保根把臉一沉,“你們愛做,就自作自受吧,別拉我跟你們去受罪!”

“算哥我求你幫幫忙,可以吧?”

“不可以。那不是人干的活兒!”

田大媽聽到這句話,再也忍不住了。她把手里的筷子和碗往桌子上一蹾,厲聲厲色地沖老二保根吼叫起來:“你把那句話再說一遍!”

老二保根不示弱地還嘴:“再說一遍怎么啦?”

田成業怕吵,趕緊勸阻:“快吃飯吧!有啥事兒,等吃完飯咱們再說不行嗎?”

這么一緩沖,田大媽總算沒有舉起巴掌朝兒子的頭上打去,但是火氣也沒有熄掉。她又怒又怨地喊道:“你個沒有良心的白眼兒狼,這么不體諒爹媽的情義。你是天上掉下的,地里冒出來的,石頭縫兒爆出來的,不是人生父母養的。你一蹽蹦子就長這么大,我們沒有一口飯一口水地喂你,沒有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

這出戲以老二保根放下飯碗,一個蹦子蹦出屋,又幾個蹦子蹦到街上而收的場。因為“家丑不可外揚”,田大媽怕外姓人笑話他們老夫妻教子無方,家里出了個忤逆不孝的兒子,所以沒有追趕出去。

老二保根認為并沒有忘記父母的養育之恩。然而他是一條大漢子。他是接受過十幾年教育、讀過許多書、經歷過一些社會風云變幻的大漢子。他不是沒經開化的、愚昧無知的“鄉下佬”。他有自己的頭腦、自己的人格、自己的自由;別人,包括親爹親媽,想要擺布他,他受不了;這樣氣勢洶洶地當面揭短、捯小腸、算不該算的賬,實在傷害他的感情和自尊心。

與此同時,老二保根對田家莊這個“家鄉故土”的感情也起了變化。這種變化是從對以邱志國為首的領導班子的認識開始的。

小時候,他愛玩“打仗”,愛當“沖鋒殺敵”的游擊隊長,也愛玩“修水庫”,愛當“改天換地”的指揮。因為田家莊有一個打過仗的英雄、黨支部書記邱志國。老二保根把自己在電影上、小人書上看見過的英雄,把他在老師和同學嘴里聽到過的英雄,以及他自己腦瓜里想出來的英雄,全跟活生生的邱志國聯系在一塊兒。要當“英雄”就是要當邱志國那樣的人。同樣因為田家莊有一個修過水庫的好漢、大隊長郭云,老二保根除了照樣兒把電影、小人書、課堂上獲得的有關先進人物的知識往郭云身上增加之外,還把在有線廣播喇叭上聽到表揚的模范們的事跡,也要給郭云這個心目中的形象增添上。老二保根處處學邱志國和郭云的樣子,連說話的聲調、說話的時候打手勢,都模仿這兩位英雄和好漢。

有一年冬天,黨支部書記邱志國在群眾大會講“階級斗爭新動向”,號召社員們要監視“黑五類”,提防他們搞投毒、偷盜、放火等破壞活動,保衛集體經濟。老二保根大受鼓舞,拉上他的小伙伴們,每天夜間到地主分子巴福來家的院門外“監視”,一蹲就是半夜,整個寒假沒丟下一個晚上,腳指頭都凍爛了……

有一年夏天,大隊長郭云帶著老頭子、老太太和小學生在地里拾麥穗,一邊拾一邊囑咐大伙兒說:“每一個麥穗子都是社員們用汗珠子換來的,都是集體財產,要保證顆粒歸倉。”老二保根和他的伙伴做得特別認真,不光把自己分的壟溝拾得干干凈凈,還幫著拉運麥子的人裝車;晌午別人歇著,他們還冒著毒熱的日頭拾。晚上老二保根回到家,吃完飯脫衣服睡覺時,發現卷著的褲腳里有十幾個麥粒兒,料定是裝車抱麥稈兒掉到里邊的。他趕緊又穿上衣服,把那不到半把的麥粒兒親自送到生產隊的場院里。

那個時期,口齒伶俐、能說會道又好出風頭的老二保根,常在同學中虔誠地、眉飛色舞地談論“共產黨員是特殊材料造成的”和“人民群眾是推動歷史前進的動力”等玄奧題目,連腦袋瓜并不遲鈍的伙伴們都因為聽得神乎其神而目瞪口呆,同時暗暗佩服他、相信他。如今,也就是從他討厭起田家院這個家開始,他變了。背地里罵黨支部書記邱志國是“土皇帝”“地頭蛇”“不倒翁”,罵生產隊隊長郭云是“禮拜五”“草包司令”“苦行僧代表人物”;當著面嘲諷社員們都是跟他爹媽和他哥哥一樣兒的愚昧無知、自私自利的“阿Q后代”。

那一年高考落榜,老二保根宣稱要在田家院獨立自主,而后帶頭改革田家莊的落后面貌。他跟一伙要好的青年伙伴,在他家西屋嘀咕好幾個晚上(不背著他哥哥田留根,也不準田留根插嘴和泄露消息),起草了一份申請報告,特別莊嚴地遞交到黨支部書記邱志國手里。

邱志國展開看一眼,像被那兩頁紙燒著一樣一哆嗦:“什么,你們幾個要霸占大隊的果園?”

老二保根解釋:“是搞承包……”

“我們是社會主義集體,不是地下包工隊!”

“人家城關公社土地、魚塘、雞場和副業攤子都承包給社員了……”

“那是復辟資本主義。那是倒退單干。我們是學大寨的先進大隊。我們不跟他們搞那種罪惡活動。”

“支書,您敢抗拒中央的經濟改革路線?”

“什么中央?什么經濟改革?”邱志國顯然積壓著滿肚子怒怨,憋不住地借機發泄起來,“我看他們是發昏了!口口聲聲說不折騰了,說堅持社會主義。結果呢?想把幾十年建設起來的家當給毀掉……告訴你們,我是個堂堂的共產黨員,就是把刀擱在脖子上,我也要堅決地抵制這股歪風!”

老二保根他們的輕舉妄動被支部書記邱志國給頂回去了。他們當然不服氣。而最使他們惱火的是后來發生的事兒。大概過了一個星期,到公社開了三天會回到田家莊的支書邱志國,忽然來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兒。他親自敲鐘,把社員召集到大廟前邊,宣布徹底推行“生產責任制”,集體的各種生產項目,一點兒不剩,全都要承包下去。就一個晚上的會議,田家莊的“經濟改革”完成了。

在會場上,社員們幾乎全都莫名其妙地轉不過彎子,一個個瞪大眼睛,不知道說什么好。從始至終的氣氛緊張而表面沉寂的會議,只是在宣布“勝利散會”的時候才有了一點兒響聲,是大隊長郭云和老烈屬兩個人制造的。

郭云突然地大叫一聲:“天哪,生產隊就這樣解散了?”

老烈屬想附和一句,一張嘴巴變成“哇哇”的痛哭。

在會場上像一群被驅趕的綿羊一般的社員,回到家里,琢磨和嘀咕了一夜,第二天都變成了猛虎:每一家戶主都率領著家小,跑到飼養場搶好牲口,跑到村外占好地塊兒;一臺手扶拖拉機兩個生產小隊搶,沒辦法就大卸八塊,幾個人各分一些零件;有幾個家里沒有“能人”的社員戶,見別人分到東西急了眼,弄不到別的值錢東西,就拆大隊辦公室窗戶上的玻璃……

這一天還有兩宗是由老二保根暗地唆使別人干起來的爭吵事件。

一件是有摔坯子、看火候技術的鄰居張石跟孔祥發爭奪承包大隊的磚瓦窯。相互哄抬“承包費”的價碼,最后還是孔祥發取勝。

另一件是一個名叫郭少清的復員兵,代表幾個曾經向黨支部遞過承包果樹園子申請書的青年們質問支書邱志國:“辦啥事情有個先來后到沒有?我們一個星期前就提出承包果樹園,你們為啥不承包給我們,偏要承包給地主分子巴福來?”

“小伙子,怎么還用極‘左’的眼光看問題?”邱志國嚴厲地批評郭少清,“我們緊跟中央的英明決策,給巴福來徹底摘了帽子,誰還敢歧視他?”

“我們不歧視他,總得平等吧?你們為啥一變臉兒就偏向他?”

“我們是共產黨員,我們得走在經濟改革的最前列?!鼻裰緡碇睔鈮训仃U述自己的觀點,“我們是先進村,處處得先進,得有別的村所沒有的先進典型。讓一個遭受多年不公平待遇的地主分子先富起來,是新事物,我們要堅決地保護他的合法利益!”

諸如此類的事情發生過一大串。老田家的老二保根用他的眼光看,用他的心思想,用他的衡量事物的標尺判斷是非曲直,于是他就肆無忌憚地罵支書、罵隊長,嘲諷村民們。同時他從失望到絕望,認定擺在面前的只有一條路:那就是拼死拼活地考大學,借這樣的步驟,徹底擺脫田家院的束縛,也離開田家莊這個讓他窩火、生氣的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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