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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4評論

第1章

剃刀之刃難以逾越;

故智者云,救贖之道亦是如此。

——《羯陀奧義書》

1

我以前寫起小說來沒有這么多顧慮。稱之為小說,只是因為我不知道還能叫它什么。我沒有多少故事可講,到結尾時也無關什么婚喪嫁娶。人死了便一了百了,故事的大結局同樣如此,而婚配倒也能恰如其分地給故事收尾。老于世故的讀者對此不屑一顧是欠妥的,因為大團圓可是慣常的安排。普通人天生的善心會使他們相信,這樣一來該說的也都說了。不論其間有何種你喜愛的悲歡離合,有情男女還是終成眷屬,此時他們的肉身已功德圓滿,他們的志趣又傳遞給了即將到來的下一代。然而我卻會讓讀者不得安生。這本書集錄了我對一個人的回憶,而我也只是間或與他有些近距離的接觸,在這其中的間隔里他有哪些遭遇我也知道得極少。我想憑著杜撰倒也能煞有介事地填補上其中的空白,讓敘述更加連貫,但我無意于此。我只求寫下我所知道的事情。

多年前我寫過一篇小說《月亮和六便士》,用名畫家保羅·高更作為主人公,還設計了一系列情節來描畫該人物。我對這位法國藝術家了解很少,于是就根據那些為數不多的材料虛構著故事。在本書里我就不打算這么做了。我什么也沒有虛構。其中有些人物尚健在于世,我就給他們另取了名字以避免尷尬,并想方設法保證不會有人認出他們。我寫的這位不算什么名人,或許他永遠不會出名;或許生命終結時,他在塵世的耽留不會有任何痕跡,如同投石入河時水面的漣漪轉瞬而逝。我這本書,假如還有人讀的話,只能憑其或許存有的內在意趣。不過他為自己選擇的人生道路,可能使他性格中那股子奇異的力量以及可愛之處對世人日漸產生影響,從而在他離世之后很久,人們也許意識到在這個時代里還曾有過這么一位非凡之士。到那時候,人們對我寫了誰就恍然大悟了,想要略知其早年生活的人或也可以得到滿足。我認為敝書縱有諸般不是,但對于日后為我這位朋友立傳的作家而言,仍可作為有用的資料來源。

我不愿佯稱所記下的談話內容是一字不漏的記錄。不論在什么場合我都不會做筆錄,但是對于我關注的事情我能記得很清楚。盡管以自己的語言轉述,我相信還是忠實于原話的。剛才我自稱什么也沒有虛構,現在則要更正一下。對于我沒有聽到也不可能聽到過的言詞,我自作主張地讓筆下的人物說了出來,而這也是自希羅多德以來的史學家們所得心應手的。我這么做也出于跟史學家們同樣的原因:讓本來單憑記述、了無趣味的場景生動活泛起來。我希望自己的書有人翻閱,有可讀性,為此我自認為這么做無可厚非。倘若聰明的讀者一眼看穿并加以指摘,那也完全是他的自由。

另一個讓我動筆時帶著點兒顧慮的原因是,我所涉及的人物大多為美國人。了解人是很困難的事情,而我覺得除本國同胞外,其他異域之輩根本無法理解。人不僅是其自身,也代表著其出生的地區、他們蹣跚學步的城市公寓或農莊、孩提時玩的游戲、不經意聽到的無稽之談、吃的食物、上的學校、喜歡的運動、讀的詩,還有信奉的神。正是這些共同點塑造了他們,而你沒法道聽途說地理解這些,只有生活于其中才能明白。只有成為他們的一員你才能懂得他們。除了觀察,你無法了解外國人,因而要在書中還原出他們的真實性的確不容易。即便如亨利·詹姆斯這樣觀察細致入微、長居英倫四十年的人,也未能創造出一個道地的英國人形象。而我除幾個短篇小說外,從不涉足國人以外的描畫,短篇中的斗膽嘗試也是因為在這樣的文體中可以較為簡略地處理人物。你可以提示給讀者寬廣的空間,由他們自己去填補細節??赡苡腥藭?,既然我能把保羅·高更變成英國人,那何不在此書中如法炮制呢?回答很簡單:我做不到。那樣一來他們就不是原先的他們了。我不想裝模作樣地說他們就是原汁原味的美國人,如同美國人看待自己那樣的;他們只是一個英國人眼里的美國人。我并不謀求復制出他們的言語特性。英國作家這么做往往導致糟糕的后果,能與之相提并論的也只有美國作家復制的英國人說的英語。俚語就是個很大的陷阱。亨利·詹姆斯在他的英國系列小說里用了很多,但總沒有英國人用得到位,于是并沒有產生他所追求的口語化效果,反倒讓英國讀者感覺頗不自在。

2

一九一九年我在去遠東時正巧途經芝加哥,出于與本故事無關的原因我在那兒停留了兩三個星期。我剛剛成功推出一部小說,為此我一到芝加哥便被約了訪談。次日早晨我接到了電話。

“我是埃利奧特·坦普爾頓?!?

“埃利奧特?我以為你在巴黎呢。”

“不是的。我正好來看望我姐姐。我們想今天請你過來共進午餐?!?

“我很樂意?!?

他留了時間和地址。

我認識埃利奧特·坦普爾頓十五年了,此時他應是五十八九歲的光景,身材高大,舉止優雅,相貌堂堂,一頭濃密的波浪黑發,幾抹漸現的斑白更增添了外表的不凡。他一向穿著考究,日常服飾在“夏爾凡”購買,而正裝及鞋帽則要到倫敦置辦。他在巴黎左岸時尚的紀堯姆大街擁有一套住房。不喜歡他的人說他是做投機買賣的,但對該指控他一概憤而拒斥。他不乏品位和知識,也不諱言早年定居巴黎時,曾給求購名畫的有錢收藏家出謀劃策。他通過人脈關系打聽到某潦倒的英國或法國貴族準備變賣頂級畫作,便很樂于助其牽線美國某博物館的主管,因為他碰巧知道這位主管正在尋求這樣一位大師的這樣一幅杰作。法國有眾多古老的家族,英國也有不少,他們出于情勢所迫不得已出售一件布爾的簽名作,或是齊本德爾本人打制的書桌,又希望不要鬧出多大的動靜來。于是他們很高興結識這么一位舉止無可挑剔的飽學之士,并把交易托付給他悉心打理。人們自然會推斷埃利奧特從中拿了好處,有教養的絕口不提,沒口德的則到處說他家里的所有擺設都待價而沽,說他請有錢的美國人來享用美酒大餐,幾幅名畫便隨后不見了蹤影,或是一件鑲花衣柜變成了普通的噴漆柜子。要是問起如此稀罕的東西是怎么不在的,他會一本正經地解釋道,那配不上他的品位,于是換了件更精致的。他還補充說總盯著同樣的東西看會很乏味。

“Nous autres Américains[1],我們美國人,”他說,“喜歡變來變去。這既是我們的弱點也是我們的優勢?!?

定居巴黎、自認為了解他的一些美國女士說他家底其實很薄,他能過得這么風光完全是因為總能精打細算。我不清楚他有多少錢,但他那有著公爵頭銜的房東向他收取的租金可不少,家里的陳設也是價值不菲。墻上掛的均是名家畫作:華托、弗拉戈納爾、克勞德·洛林等等;鑲木地板上鋪著華麗的薩伏內里及歐比松地毯,而客廳里還擺放了一套路易十五時期的petit point[2],那種精美或許只能屬于蓬帕杜夫人[3],而他也正是這么宣稱的。不管怎樣,他足以維持他所認為紳士應有的體面生活,而不用為生計奔走,至于過去的那些手段還是不提為宜,除非你不想跟他交往了。沒有了衣食之虞,他便投身于自己最有熱情的事業,即社會關系的經營。與英法窮酸貴族的生意往來使他早年初到歐陸時就站穩了腳跟,也成為他結交權貴的介紹信。對于收到他信件的那些美國名媛而言,他的家世頗有些分量:來自弗吉尼亞的古老家族,追溯其母親先祖,曾有參與簽署《獨立宣言》者。他廣受青睞,為人聰明,精通跳舞、射擊,還是個優秀的網球手。他能夠為任何一次聚會增色。他從不吝惜鮮花和昂貴的盒裝巧克力,盡管他很少請客,但只要做了東就一定會別出心裁,讓人滿意而歸。貴婦們很樂意受邀去蘇豪的波希米亞風格餐廳或是拉丁區的小酒吧[4]。他隨時準備助人一臂之力,總是有求必應,無論那是多么煩人的事情。他花了很大力氣來博得半老徐娘們的歡心,于是很快便成為眾多深宅大院里的ami de lamaison,即家庭寵兒。他把和藹可親做到了極致;假如你措手不及,情急之下臨時安排他坐在一位無趣的老太太旁邊,他也總樂于從命,你可以指望他打趣逗笑,因為他深諳此道。

兩三年后,他便在倫敦和巴黎打開了局面,結識了一個美國青年所能認識的所有人物。他定居巴黎,并趕在社交季的尾聲,于初秋時節將倫敦城外的大戶人家逐個拜訪了一輪。原先介紹他進入社交界的女士們驚奇地發現,他的朋友圈已如此之寬廣,不禁百感交集。她們一方面欣喜地看到,這位曾棲身她們羽翼之下的年輕人已大獲成功,另一方面也略感不快,因為某些與她們自身只有面上往來的人,他也能混得很熟。盡管他仍然樂于助人且幫助得很到位,但她們還是不安地意識到,自己成了他向上攀的踏腳石。她們擔心他勢利。而他當然很勢利,勢利得徹頭徹尾,勢利得寡廉鮮恥。只要能受邀去一個他渴望的酒會或者能與某名頭響亮、家底深厚的倔老太攀上關系,什么樣的侮辱他都可以承受,什么樣的回絕他都可以不顧,什么樣的無禮他都能忍耐。他百折不撓。他鎖定的獵物一定要捕捉到,就像一位堅毅的植物學家為了找到稀世蘭花品種,可以置洪水、地震、高燒及心懷敵意的土著人而不顧。一九一四年的戰爭給了他最終的機會。大戰爆發時他加入了救護隊,先在佛蘭德[5]服役,后轉至阿戈訥[6];一年后回來時他的衣服扣眼里多了一條紅綬帶[7],憑這個在巴黎的紅十字會站穩了腳跟。此時他的手頭已經很寬裕,在權貴們捐資籌款時他也能慷慨解囊。他總能運用優雅的品位和組織天賦來助推慈善活動,并獲取很高的美譽度。他加入了巴黎兩家門檻最高的俱樂部。對于法國頂層社會的婦人而言,他就是ce cher Elliott[8]。他終于達到了目的。

3

初遇埃利奧特時我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青年作家,他絲毫沒有對我加以留意。他總能記住每張見過的臉。所以偶爾遇見時他還是會很和藹地與我握握手,不過無意深交;假如我,比方說在劇院,看見他和身份很高的人物在一起,那么他是不大容易看見我的。后來我作為劇作家進步神速,就很快意識到埃利奧特對我更熱乎了。

一天我接到了他的便箋,邀我去克拉里奇酒店的午餐會,那是他在倫敦時的住處。聚會規模不大,規格也不算高,我的想法是他在掂量我的斤兩。但此后,由于我的成功讓我結交了很多新朋友,我也開始與他更頻繁地接觸。不久之后我于秋季去巴黎待了幾周,在一個共同的熟人家里遇見了他。他問了我的住所,沒過一兩天我便又應邀跟他共進午餐,這回是在他的寓所;我到達時很吃驚地發現這次可是名流薈萃了。我暗自發笑。我明白他對社會關系有著精準把握:在英國社會里我一個作家不足為奇,但在法國,作家只因身份是作家就能有不俗的聲望。我的情況正是如此。在接下來的年月里我們的關系相當密切,但從未發展到朋友的程度。我很懷疑跟埃利奧特·坦普爾頓做朋友的可能性。他只對人的社會地位感興趣。要是我湊巧去巴黎或是他來倫敦,他就不停地請我赴會,那些場合多半是他需要另有陪客或不得不接待一撥兒歐游的美國人。我懷疑他們之中有些是他的老主顧,有些則是帶了介紹信的陌生人。他們就是他生活中的過客。他覺得總應該要招待一下,又不愿意動用自己的權貴朋友。最能打發他們的是帶他們吃頓飯,看場戲,但這也常常很不容易,因為他已經提前三周都跟人約滿了,而且他也隱隱感到即便那樣安排了也差強人意。而我只是個人微言輕的作家,他可以毫不在意地對我大倒苦水。

“美國人寫介紹信太隨意了。倒不是我不樂意見介紹過來的人,而是我真不明白為什么要帶他們去煩擾我的朋友們?!?

作為補償他會送出大捧大捧的玫瑰花以及大盒裝的巧克力,但有時候他這么做還不夠。適逢此類場合他便邀我參加他組織的酒會,尤其在跟我發了那么多牢騷后,更顯得此舉有些可笑。

“他們迫切地想見你,”他寫信恭維道,“某某夫人可是飽讀詩書的,她看過你寫的每一個字。”

接下來某某夫人便告訴我她是多么喜愛我寫的《佩林先生和特雷爾先生》,還就劇作《軟體動物》向我道賀。這其中前一部的作者是休·沃波爾,后一部則是休伯特·亨利·戴維斯的作品。

4

假如我留給讀者的印象是埃利奧特·坦普爾頓充其量不過一小人,那么這就待他不厚道了。

品牌:果麥文化
譯者:韋清琦
上架時間:2017-11-13 15:37:47
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果麥文化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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