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我也沒辦法,不然也不會讓你為難了。”
“你有辦法的。”
他搖了搖頭。他沉默了一會兒,陷入沉思中。當他最終開口時,他的話讓她驚了一跳。
“人在死的時候,真的死得很徹底。”
“你究竟想說什么?”她不無憂懼地問。
“就是這樣,”他朝她哀傷地笑了笑,“獨自在高空的時候有很多時間思考,會有很多奇思異想。”
“什么樣的想法?”
“很模糊,”他笑著說,“不連貫。讓人困惑。”
伊莎貝爾琢磨了一會兒。
“你難道不覺得要是找一份工作的話,這些想法會不言自明,你也就能知道何處安身了?”
“我也想過的。我動過念頭,可以做木匠,或是去汽修店。”
“哦,拉里,人們會認為你瘋了。”
“這有什么關系呢?”
“對我來說有關系。”
沉默再次籠上來。這次她先開了口。
她嘆了口氣。
“你和去法國之前太不一樣了。”
“不奇怪。我經歷了很多事兒,你得知道。”
“比方呢?”
“噢,也就是挺平常的一系列事件。我在空軍最好的朋友為了救我犧牲了。我久久都無法釋懷。”
“跟我說說,拉里。”
他帶著深深的沉郁凝視著她。
“我還是不說了吧,畢竟也沒什么了不得的。”
天生情感豐富的伊莎貝爾眼睛里又滿含了淚水。
“你不開心是嗎,親愛的?”
“不是的,”他笑答道,“唯一讓我不開心的事情是我讓你不開心了。”他抓住她的手,他強勁結實的手掌貼著她,那種親和力讓她感到如此的融洽無間,她得緊咬住唇才能不哭出來。“我想在下定決心之前,我是無法安生的,”他語氣凝重,猶豫片刻后又道,“很難用言語表達。你在嘗試說出來時會感到很尷尬。你對自己說:‘我是什么樣的人,竟要拿這個、那個還有其他的東西來自尋煩惱?也許只不過我自命不凡罷了。走尋常路,既來之則安之,不是更好么?’接著你想起了一個人,剛才還活蹦亂跳,現在已經死了;多么殘酷,多么沒有意義。你很難不捫心自問,生命究竟是什么,有沒有意義,是否只是無常命運中一個悲哀的錯誤。”
拉里的話遲疑而婉轉動人,仿佛在迫使自己說出情愿不說的東西,卻飽含了痛楚的真摯,此時不為他所動是不可能的。一時間伊莎貝爾無法相信自己所說的話了。
“假如你出趟遠門會好過些嗎?”
她一邊問,心一邊沉了下去。他過了許久才回答。
“我覺得是。你可以嘗試著橫眉冷對眾口,可畢竟不容易。當大家對你有敵意時也會引發你的敵意,于是你就心煩意亂起來。”
“那你為什么不走呢?”
“唔,為了你。”
“我們開誠布公地說吧,親愛的。眼下在你的生活中,還沒有我的位置。”
“這是不是說,你打算解除婚約了?”
她顫抖的唇邊擠出一個微笑。
“不,傻瓜,那是說,我準備好了等待。”
“或許一年,或許兩年呢。”
“好吧,或許更短呢。你想去哪兒?”
他專注地看著她,仿佛想一直看到內心里去。她淡淡地笑笑,想掩藏深深的憂傷。
“嗯,我想去巴黎,作為一個開端。那兒我誰也不認識,沒有人打擾我。我在休假時去過幾次巴黎。我不知道為什么,可是我有了這么個念頭,到了那里會澄清我腦子里混沌一片的東西。巴黎是很有意思的地方,給人的感覺是,你在那里能夠把問題想得徹底通透而毫無阻礙。我認為在那兒可以看清楚前面的道路。”
“那如果你沒能想清楚呢?”
他笑起來。
“那我就當白費了力氣,回歸美國人的遠見卓識,重返芝加哥,隨便找一份我能做的事。”
這樣的情景對伊莎貝爾觸動太強烈,當她轉述給我時也無法保持平靜,說完后她楚楚可憐地看著我。
“你覺得我做得對嗎?”
“我覺得你做了唯一能做的事,不止如此,我還覺得你心地仁慈、寬容大度、通情達理。”
“我愛他,希望他快樂。而且你得明白,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執意要走我也并不難過。我希望他能擺脫現在這種不友好的氛圍,不僅為了他,也為了我。人們說起他將一事無成時我不能責怪他們;我為此恨他們,可是在心底深處,我時時刻刻都有一種惱人的恐懼,那就是他們講的并沒有錯。但是別說我通曉人情,我一點兒不理解他所追求的東西。”
“或許你是憑心靈去理解的,而不是靠理智,”我微笑道。
“為什么不立刻和他結婚一起去巴黎呢?”
她眼眸里掠過一絲淡薄的笑意。
“我何嘗不最想如此呢。可是我不能。你知道的,盡管我很不樂意承認。我真心覺得沒有我在,他會更好些。如果納爾遜醫生說得沒錯,那他正在遭受延遲性戰爭休克的痛苦,而新的環境和新的興趣一定會治愈他的創傷,等他找回平衡感后就會回芝加哥,像其他所有人一樣安居樂業。我可不愿意嫁個游手好閑的人。”
伊莎貝爾是按照特定的教養方式成長的,也早已接受了灌輸給她的一些準則。她并不看重錢,因為她要什么有什么,從未感受過什么是囊中羞澀,然而她本能地意識到其重要性。那意味著權力、影響和社會后果。這是一個人應該懂得的天然而顯在的事情,明擺著應是他畢生的事業。
“你弄不懂拉里一點兒也不讓我意外,”我說,“因為我很肯定,他也弄不懂自己。如果他對自己的追求諱莫如深,那也許是因為他本人也感到很迷惘。聽著,我對他很不了解,這些只是猜測:他在尋找,但要找什么他并不清楚,也許他都不能確定要找的東西到底有沒有,這都有可能對嗎?也許戰爭中的經歷讓他無法釋懷。你不覺得他可能正在追尋一個藏在未知之云里的理想么?就像天文學家在找一顆星,他只是通過數學計算推斷了它的存在。”
“我感到有什么一直在困擾他。”
“他的靈魂?或許他對自己感到有些惶恐。或許他對于通過心靈之眼依稀看見的景象的真實性缺乏信心。”
“有時候他給我的印象是很古怪的。他讓我感到他在夢游,突然醒在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弄不明白自己在哪里。戰爭之前他一切正常。那時他的一個優點就是對生活有著巨大的熱情。他腦袋里什么都裝得下,總是樂呵呵的,跟他在一起很開心,他可愛極了,也喜歡胡鬧。究竟發生什么事情,讓他改變了這么多?”
“我不知道。有時候一件很小的事也會出其不意地對人產生重大影響,這要看當時的情形和情緒。我記得去過一場萬圣節彌撒,法國人稱為亡靈節,那個村子的教堂在德國人最初入侵法國時遭了不少殃。教堂里擠滿了士兵和穿黑衣的女人。墓地里有一排排矮小的木十字架。在悲痛而莊嚴的儀式和男男女女的哭聲中,我感覺躺在這些小小十字架下的人或許比我們活著的人還好過些。我把自己的感覺說給一個朋友聽,他問我這是什么意思。我無法解釋,而我看得出他覺得我是個十足的傻瓜。我還記得在一次戰斗之后陣亡的法國兵陳尸眼前,一具具疊在一起,就像破產的木偶劇團里的那些提線木偶,被橫七豎八地堆放在落滿灰塵的角落里,因為已經毫無用處了。我當時的想法就和拉里跟你說的一樣:人在死的時候,真的死得很徹底。”
我不希望讓讀者覺得我在故弄玄虛,即拉里在戰時究竟經歷了什么而性格劇變,這個玄虛我會適時解開的。我認為他從未跟人談起。然而多年之后他還是告訴了一個叫蘇珊娜·魯維耶的女子,拉里和我都認得。他講到一個年輕的飛行員挽救了他的生命而自己犧牲了。她復述給我聽,因而我說的只能是二手材料了。我是從她的法語翻譯過來的。拉里顯然和中隊里的另一個小伙子成了鐵哥們兒。蘇珊娜只知道拉里說起他時用了個很有諷刺意味的綽號。
“他是個紅頭發的小個子,愛爾蘭人。那會兒我們都叫他‘膽小鬼’,”拉里說,“比我知道的任何人都更有干勁。老天,他簡直就是活力四射。他的面孔很有喜感,笑容也很滑稽,于是光看著他就想笑。他是個冒失鬼,做得出最瘋狂的事情;他總是挨上司的整。他完全不懂得害怕,每當虎口脫險總是笑逐顏開,仿佛那是最好玩的笑話。可他的確是天生的飛行員,翱翔于天空時瀟灑而機警。他教了我很多招數。他年歲略長于我,總是護著我;這其實挺滑稽,因為我比他足足高出六英寸,要真打起來放倒他是很容易的。有一回在巴黎他喝多了時,我怕他滋事就真這么做了。”
“剛入伍時我不太適應,怕干不好,而他就用玩鬧的方式給我打氣。對于打仗,他的想法也很奇怪。他對德國人并不感到仇恨;他愛打架,有機會上陣便激動得要死。打下一架敵機在他看來只是搞了場惡作劇。他魯莽、野蠻而缺乏責任心,可是他有種非常本真的東西,讓人不自覺地喜歡上他。他可以把最后一個子兒掏給你,就如同掏空你的口袋一樣隨便。而假如你感到孤單了、想家了或是害怕了——我有時就是如此——他就能看出來,同時丑丑的小臉上堆出笑容,說的一番話又讓你高興起來。”
拉里抽了口煙斗,蘇珊娜等著他往下說。
“我們總是想點子能一起出勤。在巴黎時他玩得很瘋,我們過得很快活。一九一八年三月初照理是能有些休假時間的,我們為此還提前做好了計劃,準備好好撒歡一下。臨走前一天我們接到任務,要飛越敵軍陣線并把看到的情況帶回來報告。我們突然遭遇了一群德國飛機,還沒弄清怎么回事便混戰成一團。有一架敵機緊咬著我,但我還是搶先動了手。我瞥了一眼,看它是不是一頭栽了下去,而此時我的余光瞧見了另一架尾隨過來。我一個俯沖想擺脫開,可敵方如一道光似的跟了上來,我想這回是完了。千鈞一發之際我看見‘膽小鬼’閃電般沖下來結果了它。敵機群吃不消這陣仗逃離了,我們也得以返航。我的飛機被打得夠嗆,只能勉強開回來。‘膽小鬼’在我前面先著了陸。我鉆出飛機時,他們已將他拖出來。他正躺在地上,大家等待著救護車。他看見我時眉開眼笑。
“‘我把跟著你的那個蠢貨揍了下來。’他說。
“‘你怎么了,“膽小鬼”?’我問。
“‘噢,沒什么。他跑到機翼一側偷襲了我。’
“他面色慘白,一種古怪的神情忽然掠過他的臉龐。他此刻才意識到快要死了,他還從沒有過可能會死這一念頭。他沒等別人阻攔就坐起來笑了一聲。
“‘啊,我這下完蛋了,’他說。
“他又倒下去,死了。二十二歲。準備打完仗回愛爾蘭跟一個姑娘結婚的。”
在與伊莎貝爾談話的第二天我離開芝加哥去了舊金山,準備在那兒登船赴游遠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