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雷·馬圖林的相貌與其說英俊,不如說是震撼,保持著一種粗糙、未雕飾的狀態:短而鈍的鼻子,肉感的嘴,愛爾蘭人的紅潤皮膚,濃密烏黑油亮亮的頭發,還有同樣濃重的眉毛下面的清澈湛藍的眼睛。他雖然身材魁梧,卻比例勻稱,假如脫去了衣服一定是個健美的男子。他顯然非常強壯,那種男性的孔武令人印象至深。
坐在他身邊的拉里盡管只矮了三四英寸,與之相比卻纖瘦了很多。
“他有一大堆崇拜者呢,”我這位害羞的芳鄰說,“我知道有一些女孩為了得到他什么都干得出來,簡直就要殺人放火了。但她們沒機會了。”
“為什么呢?”
“你什么都沒聽說,是嗎?”
“我怎么會知道呢?”
“他愛極了伊莎貝爾,愛糊涂了,而伊莎貝爾是愛拉里的。”
“他為什么不使勁兒把拉里擠走呢?”
“拉里是他最好的朋友。”
“這就麻煩了。”
“如果你跟格雷一樣節操高尚的話。”
我不能肯定她這番話是全心全意的,還是帶著一絲嘲諷的口氣。
她的儀態毫無失禮之處,既不唐突也非莽撞,可是我總覺得她要么少了些幽默感,要么就是不夠機靈。我在想她和我談話時內心是怎樣的,不過我明白我是不可能知道的。她明顯缺乏自信,我覺得她還只是個生活封閉的孩子,周圍的人都比她大了不少。她的舉止中的質樸謙和打動了我,但是如果我想的沒錯,我猜她很多時候是形單影只的,默默地觀察著周邊的大朋友并對他們形成了確定的看法。
我們成年人很少去揣測小孩子是如何不留情面又是以什么樣的洞察力為我們蓋棺論定的。我又朝她那雙碧藍的眼睛看了一眼。
“你多大了?”我問。
“十七。”
“你看書多嗎?”我又隨意問了句。
但她還未及回答,布拉德利夫人便恪守女主人的職責,拉我與她聊起來,等我脫身時晚餐已告結束。年輕人一下子走得干干凈凈,去了他們該去的地方,剩下我們四個進了客廳。
對于這回受邀,我是有點意外的,因為在隨便說了幾句之后,他們轉入正題,談起了一件我原以為他們傾向于私下討論的事情。
我拿不定主意,是該慎重起見起身告辭,還是做個不偏不倚的聽眾,或對他們還能派上用場。商量的議題是拉里很奇怪地不愿意去工作。
引發此事的是馬圖林先生,即晚宴上那個小伙子的父親,他想把拉里招于麾下。這是個絕好的工作機會,憑拉里的才干和勤勉,豐厚的收入是指日可待的。年輕的格雷·馬圖林也很希望他加盟。
我記不得原話了,但大意很清楚:在拉里從法國回來時,他的監護人納爾遜醫生建議他去上大學,但他拒絕了。他想閑一段時間,這很自然;他熬過了艱難的戰爭時日,兩度受傷,雖然不是很重。納爾遜醫生想他還沒有從戰場的激蕩中恢復過來,讓他休整到徹底恢復,也不失為明智之舉。然而一周周、一月月過去,如今他脫去戎裝已一年有余。他在空軍似乎表現英勇,復員時在芝加哥已是頗有名氣了,于是不少公司都向他示好。他表示了感謝,但都婉言謝絕。他沒有解釋緣由,只說尚未打定主意要干些什么。他和伊莎貝爾訂了終身,這對于布拉德利夫人來說毫不意外,因為他們原本就形影不離,她也知道伊莎貝爾愛著他。
她也很喜歡他,認為他會給伊莎貝爾快樂的。
“伊莎貝爾的性格比他強,可以帶給他所缺失的。”
雖然兩人還很年輕,但是布拉德利夫人倒很樂意讓他們立即成婚,不過前提是拉里不能無所事事。他有一點自己的積蓄,但即便其數額十倍于此,她也會堅持他應當去工作。我所能回憶的情況是,她和埃利奧特希望從納爾遜醫生口里得知拉里的打算。他們要他用自己的影響來使他接受馬圖林先生提供的職位。
“你得知道我在拉里面前向來不是權威,”他說,“從小他就自行其是。”
“我知道,就是你把他帶野了。他現在能這么出色真是奇跡了。”
久耽于杯中物的納爾遜醫生懨懨地看了她一眼,紅臉膛似乎更紅了一些。
“我整天忙,有自己一攤子事情要做。我收下他是因為他沒別的地方去了,而他爸爸是我的朋友。他可真不好對付。”
“我不明白你怎會這么說,”布拉德利夫人毫不客氣地答道,“他脾氣可好了。”
“這孩子從不跟你吵,但就是我行我素,你朝他發火他就說聲抱歉,讓你氣咻咻地發脾氣。這樣的孩子你拿他有辦法?假如是我自己的兒子我就上去揍了。可我不能揍一個舉目無親的孩子,他爸將他托付給我時是知道我會善待他的。”
“扯遠了,”埃利奧特有點煩躁地說,“目前的情況是:他已經游手好閑有些日子了;現在天賜良機,他抓住了就能掙很多錢,如果他想娶伊莎貝爾就必須抓住。”
“他必須認識到在如今這個世界上,”布拉德利夫人插話道,“男人是必須工作的。他現在身強力壯,早已康復。我們都知道有不少美國兵,從戰場上回來后什么也不做,成了家庭的負擔,社會的累贅。”
接著我說了我的意見。
“可是拒絕了這樣那樣的工作,他說了什么理由沒有?”
“什么也沒有,就說他不感興趣。”
“可難道他不想做番事業嗎?”
“顯然沒有打算。”
納爾遜醫生又給自己來了杯摻蘇打水的威士忌。他喝了一大口,然后看了看他的兩個伙伴。
“要我說說我的感覺嗎?我談不上是個判定人性的大法官,但不管怎樣我從醫也三十多年了,多少了解一些。戰爭改變了拉里。回來和去的時候不是一個人了。并不只是長大了幾歲。肯定有什么事使他變了性情。”
“什么樣的事?”我問。
“我不知道,他不愿多談自己的戰爭經歷。”納爾遜醫生扭頭朝向布拉德利夫人,“他有沒有跟你講過什么,路易莎?”
她搖搖頭。
“沒有,剛回來時我們還很想讓他講一講自己的歷險,可他只會端出他那招牌笑容,說沒什么好講的。他甚至對伊莎貝爾也不說。她試過很多次,但一無所獲。”
談話差強人意地繼續著,不一會兒納爾遜醫生看看表,說要告辭了。我打算一同離去,但埃利奧特按住我,要我留下。待他走后布拉德利夫人向我致歉,因為我給拉進了他們的家務事,恐怕煩著我了。
“可是你瞧,我是傷透了腦筋啊。”她最后說。
“毛姆先生是非常審慎的,路易莎,不論和他說什么都不用擔心。我倒是沒覺得鮑勃·納爾遜和拉里有多親近,但是路易莎和我認為有些話還是不對他說比較好。”
“埃利奧特。”
“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其余的也跟他說吧。我不知道你吃飯時注意到格雷·馬圖林了嗎?”
“這么高的個頭,想不注意都難。”
“他對伊莎貝爾可是一往情深哪。拉里不在時他一直呵護著她。她也很喜歡他,要是戰事再拖得長些她也許就嫁他了。他向她求過婚。她既沒有接受也沒有拒絕。路易莎猜她當時是想等拉里回來再做決定。”
“他怎么沒去參戰?”我問。
“他踢足球損傷了心臟。雖然不嚴重,但軍方不要他了。反正拉里一回家,他就沒有任何機會了。伊莎貝爾很干脆地回絕了他。”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于是我什么也沒說。埃利奧特繼續講了下去,憑著出眾的外形以及牛津口音,他去外交部做一名高級官員是再合適不過的。
“拉里當然是個好小伙兒,當年他偷偷跑去參加空軍也的確算是個壯舉,可是我對性格的判斷是很在行的……”他會心地笑了笑,并說了一句我只在他談及藝術品交易獲利時才會聽到他說的話,“否則眼下我也不會擁有這么一筆相當可觀的優質金邊證券了。我的意見是,拉里絕不會有大出息。他既沒有說得出口的家產,也沒有什么社會地位。格雷·馬圖林就大不相同了。他有個古老顯赫的姓氏,家族里出過一位主教、一位戲劇家,還有幾個出名的軍人和學者。”
“這些你都是怎么知道的?”我問。
“這種事情人們自然都會知道,”他輕描淡寫地說,“實際上我有天在俱樂部碰巧翻了翻《英國名人辭典》,看到了這個姓氏。”
我想我也犯不著重復剛才晚餐時那位小鄰桌告訴我的:格雷那住棚戶的愛爾蘭祖父和端盤子的瑞典祖母。埃利奧特繼續侃侃而談。
“我們都認識亨利·馬圖林很多年了,一個大好人同時也很有錢。格雷正躋身芝加哥的頂級經紀行,站在世界之巔了。他想娶伊莎貝爾,站在她的角度上說,不可否認是絕配啊。我是全力贊成的,我知道路易莎也是。”
“你離開美國太久了,埃利奧特,”布拉德利夫人苦笑道,“你忘了在這個國家,女孩子不會因為媽媽和舅舅覺得好就嫁了。”
“這真沒有什么值得驕傲的,路易莎,”埃利奧特沒好氣地說,“憑我三十年的經驗我可以告訴你,終身大事根據地位、財產和人際圈子來安排,肯定比什么戀愛結婚牢靠。伊莎貝爾要是在法國——世上唯一的文明國家——就會不假思索地嫁給格雷,然后過一兩年,假如她愿意的話,可以讓拉里做她的情人。格雷可以找個有名的女演員,金屋藏嬌,這樣皆大歡喜。”
布拉德利夫人可不是傻瓜,她帶著狡黠戲弄的神情看著她弟弟。
“這我不能茍同,埃利奧特,紐約的劇團到這兒來演出時間有限,格雷豪宅的嬌娘能住多長時間誰都說不準。這讓大家都心不定啊。”
埃利奧特笑了笑。
“格雷可以在紐約證交所買個席位,畢竟如果住在美國,除了紐約我還真不知道可以待在其他什么地方。”
之后不久我便離開了,但在我告辭之前,埃利奧特問我是否可以和他一起與馬圖林父子共進午餐,我不知道他的目的。
“亨利是美國商界的佼佼者,”他說,“我覺得你該認識認識他。多年來他一直為我們打理投資。”
對此我并沒有特別的意愿,但也沒有理由拒絕,只好從命了。
7
由于要逗留一段時日,所以我住在一家會所里,這兒有很不錯的圖書館。次日一早我便到那兒去翻閱一兩本大學雜志,這類期刊如不訂閱總是很難讀到。時間尚早,圖書館里只有另外一個人。他坐在一張寬大的皮椅里專心地讀一本書,我很驚訝地發現居然是拉里。他是最不可能在這兒現身的。我從他身邊經過時他抬頭認出了我,準備欠身起立。
“別起來了,”同時幾乎不假思索地說,“讀什么呢?”
“一本書。”他微笑著說,不過這笑容是那么動人,原本這作為拒答的回答也就絲毫不顯得無禮了。
他合上書,用他那特有的朦朧眼神看著我,同時手拿著書,讓我無法看到書名。
“昨晚玩得高興嗎?”我問。
“好極了。到五點才回家。”
“那你這么早就來讀書,很用功呀。”
“我常來的。通常這個時間就我一人。”
“我不打擾你。”
“你沒有打擾我,”他又笑答,我現在知道了,他有著特別溫馨的微笑——不是燦爛飛揚的那種,而是用內心之炬點亮了面容。
他坐在由外伸的書架圍成的小閣子里,旁邊還有一張椅子。他把手放在扶手上。“你可否在這兒坐一會兒?”
“好吧。”
他把一直拿在手里的書遞給我。
“我在讀這個。”
我看了看,是威廉·詹姆斯的《心理學原理》。當然是很優秀的讀物,在該學科領域也是重要的著作,而且可讀性極強;然而我沒有料到這么年輕的小伙子,一位飛行員,手里會有這么一本書,何況他還一直跳舞到凌晨五點。
“你為什么讀這個?”我問。
“我很無知。”
“你也還很年輕呢。”我微笑道。
他良久不置一詞,我開始感到這沉默讓人難堪了,準備起身去尋找我要的雜志。但我有一種感覺,他是想說什么的。他失神地看著前方,面色凝重而專注,似乎在沉思。我等待著。我很好奇這究竟是怎么回事。當他開口繼續說話時,仿佛渾然不覺此前的一大段靜默。
“我從法國回來時,他們都希望我去上大學。我上不了。在經歷了那么多之后我感到回不去學校了。反正在預科學校里我也沒學到什么。我感到自己無法和大學新生們在一起生活。他們也不會喜歡我。我不愿意演一個我沒有感覺的角色。而且我認為那些教師也教不了我想學的東西。”
“當然我知道這并不關我事,”我答道,“可是我很難信服你的說法。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意思,也知道經過了戰場上的兩年,再從頭做個大學一二年級里的那種花樣男生,想想就很泄氣。但我不相信他們會不喜歡你。我不是很了解美國大學,但我不相信美國大學生會跟英國差別有多大,也許更愛鬧一些,更愛捉弄人,但總體上是正派理性的,而且我認為的確就是這樣,假如你不想過他們的生活,他們也會欣然贊同的,你只需機智老練一些,就可以過你想過的生活。不比我幾個兄弟,我從來沒到過劍橋。我有機會的,但我拒絕了。我只想著走出去看世界。我一直為此很后悔。我覺得去上大學會挽回我不少過失。在有經驗的教師指導下你學習是很快的。沒有人指引而走在黑洞洞的死胡同里,會浪費很多光陰。”
“你也許是對的,我并不在意犯錯誤。或許在其中一個死胡同里我可以找到我一直要追尋的東西。”
“你追尋什么東西呢?”
他躊躇片刻。
“反正就是有東西,我也還說不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