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他是那種法語稱作serviable[9]的人,據我所知,英語中還找不到完全對等的詞。字典中“serviceable”作“樂于助人、和藹可親”之意的用法已經相當老舊,用來形容埃利奧特倒很合適。他為人大方,盡管在早年曾出于隱秘的動機而撒出大把鮮花、糖果及禮物,但當事情過去已無必要再慷慨解囊時他仍會繼續。饋贈使他愉快。他很好客。他的廚師不比巴黎任何一位遜色,在他的餐桌上你滿可以放心,定能吃到當季最新鮮上市的珍饈。他的紅酒也是其評判力的明證。誠然,他挑選賓客是考慮其社會影響力而非是否適合做伴,不過他也留意邀請至少一兩位擅長搞笑逗樂的,于是他的酒宴幾乎總是趣味盎然。人們暗地里嘲笑他,指其不過一鄙俗勢利小人,可卻又欣然接受他的邀約。他的法語純正,口音無可挑剔。
他下了很大功夫學會了英國人說話的樣子,你得有很尖的耳朵才能聽出他偶爾冒出的美國腔調。和他聊天很輕松,前提是別讓他說到王公貴婦之類的話題,不過如今他的地位已經很難撼動,所以即便談到,也能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尤其是你和他私下閑聊時。他的口舌既惡毒又親善,而關于那些尊貴人物的八卦新聞,沒有他不知道的。從他口中我知道了誰是X公主的幼子的父親,而德·Y侯爵的情婦又是哪一位。我相信馬塞爾·普魯斯特打聽到的宮廷秘聞也不會比埃利奧特·坦普爾頓更多。
在巴黎時我們經常一塊兒吃午飯,有時在他的寓所,有時則上館子。我喜歡逛逛古玩店,偶爾出手買幾件,更多的時候則是賞玩,而埃利奧特總是很有興致地陪我。他知識淵博,對美麗的事物情有獨鐘。我覺得他對全巴黎類似的店鋪都了如指掌,和店主也都熟稔得很。他熱衷于砍價,每當我們朝外走時他就對我說:“假如看中了什么,你自己別買。給我使個眼色,其余的交給我就好。”
當他只用報價的一半拿下我中意的物件時便會喜形于色。看他討價還價是種享受。他爭辯、勸誘、發火,吹捧賣家的德行,對他冷嘲熱諷,對物件挑三揀四,威脅再也不跨進門檻了,嘆氣、聳肩、警告、橫眉立目,并最終在達到目的時無奈地搖搖頭,仿佛認了輸。
然后他對我耳語道:
“你要下吧。價格就是再翻一倍,也劃算。”
埃利奧特是熱忱的天主教徒。定居巴黎不久,他便遇到了一位以循循善誘、規勸異教者迷途知返而著稱的神父。這位教士應酬頗多,也是出了名的才子。他的傳教服務對象只限于有錢人和貴族階層。埃利奧特免不了要受此人吸引:雖出身寒微,卻能成為頂級權貴的座上客。于是他向一位新近改投神父門下的美國闊太吐露說,自己盡管生于圣公會教徒家庭,但一直仰慕天主教會。她邀請埃利奧特與神父見面,三人單獨吃了一次晚餐。女主人將話題引向天主教,神父果然談吐不似凡俗,神乎其神,絲毫不假意賣弄,雖為教士,但能通曉世故,與埃利奧特這另一個通曉世故者聊得頗為投機。
埃利奧特發現神父對他相當了解,不覺深感榮幸。
“旺多姆公爵夫人那天還說起你,說覺得你聰明絕頂。”
埃利奧特歡喜得漲紅了臉。的確曾有人向那尊貴的夫人引薦過他,但他絕沒想到公爵夫人對他還有印象。神父談起信仰來可謂智慧與仁善并舉;他心胸開闊,觀點緊跟時代,而且寬容大度。他讓埃利奧特感覺到教會恰如一精英俱樂部,有教養的人不入其門便是愧對了自己。六個月后他得到了教會的接納。這一門庭的改換,加上他對天主教慈善會的慷慨捐贈,為他打開了幾扇過去向他緊閉的門。
他擯棄父輩信仰的動機或許很復雜,但他皈依天主教的真誠卻是不容置疑的。每周日他去上流社會光顧的教堂做彌撒,定期做懺悔甚至去羅馬朝拜。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虔誠換得了回報:他得到了教皇侍從的稱號,而他為此所付出的勤勉工作還為他贏得了——我想是——“圣墓大教堂”。他作為天主教徒的職業生涯,比起他做homme du monde[10]來,毫不遜色。
我時常問自己,是什么樣的勢利心態,使得如此睿智、和藹且有教養的人能如此執迷。他絕非暴發戶之輩。他父親當過南方某大學的校長,祖父也是很有身份的牧師。埃利奧特何等聰明,怎不知很多接了他帖子的人不過想混一頓大餐,其中還不乏蠢鈍無用之徒。然而他們響當當的頭銜使他可以對其余都視而不見。我只能猜度,與這些從古老家族走出來的世襲貴族交好,侍奉其女眷于鞍前馬后,賦予了他一種永不疲累的成就感;我還覺得在所有這些背后涌動著澎湃的浪漫情懷,使他在弱智兒般的法國公爵身上看到了追隨圣路易斯征戰圣地的十字軍,而吵吵嚷嚷、只知獵狐的英國伯爵身上仿佛還流淌著追隨亨利八世去“金縷地”[11]的先祖的血液。與這些人為伍,他感到自己似乎還活在可以縱橫馳騁的過去。我覺得當他翻閱《歐洲王族家譜年鑒》時,他的內心是熱血沸騰的,一個又一個的名字讓他回憶起關于古戰場、歷史性的包圍戰和著名的決斗場面,以及詭譎的外交紛爭與香艷的宮廷秘聞。不管怎樣,這就是埃利奧特·坦普爾頓。
5
我正在梳洗準備出門赴埃利奧特的午宴,此時前臺的電話打過來,說他已經等候在下面了。我有些意外,不過還是一收拾停當便下了樓。
“我是想我來接你會比較安全,”我們握手時他說道,“我不清楚你對芝加哥有多熟悉。”
他這種感覺我在一些多年旅居海外的美國人身上有注意到:美國處處都有兇險,歐洲人在這里獨自一人寸步難行。
“時間還早。我們可以步行一段。”他提議道。
空氣中有一絲凜冽,不過萬里無云,邁腿而行不無愜意。
“我本打算在你見到我姐姐之前先向你介紹一下的,”埃利奧特邊走邊說,“她到巴黎來和我住過一兩回,但我想那時你都不在。待會兒人不會很多,你懂的。只有我姐姐、她女兒伊莎貝爾和格雷戈里·布拉巴宗。”
“那位室內裝潢師?”我問。
“沒錯兒。姐姐家房子布置得太糟了,伊莎貝爾和我打算重新裝修一下。恰好聽說格雷戈里在芝加哥,于是就請伊莎貝爾把他約來了。當然他談不上知書達理,不過挺有品位。他為瑪麗·奧利方裝飾過蘭尼城堡,為圣額斯家族裝飾過圣克萊門特·塔爾博特府。公爵夫人對他非常滿意。你會親眼見到路易莎的房子。我真不明白這么多年她是怎么住的。說到這個,我也不明白這么多年她是怎么住在芝加哥的。”
原來布拉德利夫人是孀居于此,有兩男一女三個孩子,但兒子已長大成家,一個在駐菲律賓的政府部門任職,一個則承父業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做外交官。布拉德利夫人的丈夫曾到世界不少地方供職,在羅馬做一等秘書若干年后被委派到南美西岸的一個共和國做公使,并在那里去世。
“他過世時我想讓路易莎賣了芝加哥的住房,”埃利奧特繼續說,“但她偏就喜歡這宅子。布拉德利家族在這里住很久了,也是伊利諾伊州最古老的望族之一。他們一八三九年從弗吉尼亞遷來,買下了如今屬芝加哥區域的六十英里見方的土地,至今還是他們的。”埃利奧特略作遲疑并看看我的反應。“我想你也許會把來這兒的布拉德利先輩歸為農民。我拿不準你是否知道,在中西部剛進入大開發的上世紀中期,一大批弗吉尼亞人受到這里未知因素的誘惑而告別了富足的故鄉,都是體面人家的孩子。我這位姐夫的先父切斯特·布拉德利看準了芝加哥的未來,并在這兒加入了一家律師行。不管怎樣他賺的錢也足夠子孫衣食無憂了。”
埃利奧特說話的語氣——而不是說話的內容——似乎在暗示,已故的切斯特·布拉德利置祖傳的高屋大院及成片的田產不顧而走進了律師行,這或許算不得明智,但他還是攢積起相當一筆財富,至少抵消了當初部分損失。之后有一回布拉德利夫人給我看幾張在鄉下拍的小照,他稱之為他們的“地”,同時絲毫沒有什么羨慕的意思。照片上可見一幢中規中矩的木屋,帶一座漂亮的小花園,但不遠處還有谷倉、牛欄和豬圈,四周則是荒蕪而平坦的田地。我不由得想到,切斯特·布拉德利先生棄田進城,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不多時我們叫了一輛出租車,并在一座窄而高的棕色石砌樓房前下了車。門口有幾級陡臺階。這宅院是一連串房屋中的一座,沿街排開,位于湖岸路的起點。論其外表,即便在最絢麗的秋日里也顯得了無生氣,你會懷疑還有誰能對它情有獨鐘。開門的是一位高大結實、白發蒼蒼的黑人管家,他把我們領向客廳。我們進去時布拉德利夫人從椅子上站起身,埃利奧特為我做了引見。她年輕時應該頗有些姿色,臉蛋雖不是很小巧,五官卻相當不錯,尤其眼眸顧盼有神。然而她灰黃的臉龐不施粉黛、皮膚松弛,而且顯然,她已經在與中年發福的斗爭中敗下陣來。我思忖著她一定不甘心就這么認輸:她穿著如鎧甲般活受罪的緊身胸衣,挺直了腰桿坐在直背椅上,這樣才能比坐在軟墊椅上更舒服些。她穿一條有不少繁縟飾帶的藍色長裙,襯著鯨骨的領口高而硬挺;一頭纖細的銀發燙成規整的波浪卷,梳理得一絲不茍。另一位客人還沒到,我們就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埃利奧特告訴我你走的南線,”布拉德利夫人說,“有在羅馬逗留嗎?”
“是的,我在那里待了一個星期。”
“親愛的瑪格麗塔王后怎么樣?”
我說我不清楚,她的問題多少讓我很意外。
“哦,你沒去看望她?真是個好女子啊。我們在羅馬時她對我們很關照的。布拉德利先生那會兒是一等秘書。你為什么不去看看她呢?難道你跟埃利奧特黑白分明,他能去奎里納爾宮[12]你就去不得?”
“不是這么回事,”我微笑道,“實際情況是我不認識她。”
“是嗎?”布拉德利夫人說得好像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會不認得?”
“實不相瞞,一般來說作家不會和國王王后們走得很近。”
“可是她人真的很不錯,”布拉德利夫人勸告般地說,似乎我對王室成員的無知是一種很傲慢的清高。“我敢肯定你會喜歡她的。”
此時門開了,男管家領著格雷戈里·布拉巴宗走進來。
格雷戈里·布拉巴宗有負其名,不像是個浪漫派的人物,而是個肥胖的矮個子,且除了耳畔頸后的一圈黑鬈發外便禿如蛋卵,一張通紅裸露的臉仿佛隨時都會汗如泉涌;還有敏銳的灰眼睛、肉感的嘴唇以及笨重的下巴。他是英國人,我在倫敦幾次放蕩不羈的聚會上見過他。他天性快活爽朗,笑聲不絕,可是你都不需要有很強的性格判斷力就能辨識,他那歡鬧的友善只是一個極為精明的生意人的外殼罷了。多年來他一直是倫敦最成功的裝潢師。他聲音洪亮,一雙小胖手也很有感染力。憑著表情達意的手勢和滔滔不絕的激昂話語,他能讓原本還有疑慮的客戶的想象力亢奮起來,因而抗拒他的發號施令幾無可能,何況他還會讓你感到是得了便宜的。
男管家又走進來,托了一盤雞尾酒。
“我們不等伊莎貝爾了。”布拉德利夫人說著端起一杯。
“她在哪兒?”埃利奧特問。
“和拉里去打高爾夫球了。她說要遲來的。”
埃利奧特轉向我。
“拉里就是勞倫斯·達雷爾。伊莎貝爾要和他訂婚的。”
“我原先不知道你喝雞尾酒,埃利奧特。”我說。
“我是不喝的,”他一口咬定,同時又啜了口拿在手里的雞尾酒,“可是在這禁酒的鬼地方還能喝什么呢?”他嘆道,“連巴黎的一些館子都開始賣了。當下的世道實在敗壞傳統禮法。[13]”
“胡說八道,埃利奧特。”布拉德利夫人說。
她說得夠溫和,但語氣之堅決讓我覺得她是個有個性的女人,而且我從她看埃利奧特那種既感好笑又不無犀利的眼神中可以猜出,她對這位弟弟是不抱幻想的。
我很想知道她準備怎么拜托格雷戈里·布拉巴宗。他進來時我看見他出于職業習慣打量了一眼屋子,并且不自覺地聳了聳濃密的眉毛。這真是間不可思議的屋子。墻紙、大花窗簾布以及家具上包覆的軟墊,其風格都如出一轍;壁掛油畫都收在厚重的鑲金畫框里,顯然是布拉德利夫婦在羅馬時購得的:拉斐爾派的貞女像、圭多·雷尼派的貞女像、祖卡雷利派的風景畫、帕尼尼派的兒童像;他們在北京期間也有所斬獲:精雕細刻的紅木桌、巨型景泰藍花瓶;有在智利或是秘魯買到的物件:肥臃的硬石雕像及陶土花瓶。有一張齊本德爾寫字臺和一只鑲花玻璃櫥;燈罩皆為白色絲綢質地,沒腦子的畫家卻在上面繪了穿華托式衣著[14]的牧羊少男和少女。整個屋子丑不忍睹,可是——不知何故——又很討人喜歡。這種經久居家的氣氛,讓人感到這堆雜亂無章的東西是有意義的。所有這些彼此不協調的物件自成一體,因為它們都是布拉德利夫人生活的組成部分。
就在我們喝完雞尾酒時,門被一個姑娘撞開了,后面跟著一個小伙子。
“我們遲到了嗎?”她問道,“我把拉里帶回來了。他有什么吃的?”
“我想有的,”布拉德利夫人微笑道,“打鈴讓尤金多加一個位子。”
“是他給我們開的門。我已經跟他說了。”
“我女兒伊莎貝爾,”布拉德利夫人轉過頭對我說,“這位是勞倫斯·達雷爾。”
伊莎貝爾急急地與我握了手便趕忙轉向格雷戈里·布拉巴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