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刀鋒
- (英)毛姆
- 4989字
- 2017-11-13 15:37:47
我沉默不語,他這么說我還真的無以應對。在很早的年歲里我做事情就總是有明確的目的性,因而他的話讓我感到不耐煩;不過我又責備了自己;我有一種只能稱作直覺的東西告訴我,這個小伙子的心靈深處正糾結地掙扎著,要么是有尚未深思熟慮的想法,要么就是存在著莫名的、依稀能觸知的情感,這使他無論走到哪里都被一種不寧的心緒驅使著。很奇怪的是,他觸發了我的同情心。此前我并沒有聽他說過多少話,直到這時我才感受到他聲線的婉約,那么動人,如芬芳的膏油。想到這一點,再加上他那迷人的微笑以及能表情達意的漆黑的眸子,我很能理解伊莎貝爾是多么傾心于他。他的確非常討人喜歡。他轉過頭來看我,并不忸怩,卻帶著既審視又不無愉悅的眼神。
“昨晚我們去跳舞后,你們談到了我,我說的對嗎?”
“談論了一段時間。”
“我想這就是鮑勃叔叔硬著頭皮來吃飯的原因。他是討厭外出的。”
“好像你得到了一個非常理想的工作機會。”
“非常好。”
“準備接受嗎?”
“不準備。”
“為什么?”
“我不想去。”
看來我要插手和我不相干的事情了,可我的想法是,正因為我是外國來的生人,拉里與我談起來才沒有什么不情愿。
“嗯,你知道吧,百無一用還可當作家呢。”我笑著說。
“我沒有任何天賦。”
“那你想做什么?”
他又給了我那特有的燦爛迷人的微笑。
“閑逛。”他說。
我只得笑了笑。
“我原以為芝加哥非等閑之處啊,”我說,“不管怎樣,我還是讓你好好看書吧。我得去找一下《耶魯季刊》。”
我站起了身。我離開圖書館時拉里仍在聚精會神地讀著威廉·詹姆斯的書。我獨自在會所用了午餐。由于圖書館的僻靜,我又回過去,準備在那里抽雪茄,讀讀書寫寫字,打發掉一兩個小時。我很意外地看見拉里仍沉浸于書中,似乎我走后就沒怎么挪過。大約四點我離開時他還在。對他這一顯見的專注力我深感折服。我的來與去他都沒有留意。我在下午處理各種雜事,待回到布萊克斯通時,已到了更衣赴晚餐會的鐘點了。半路上強烈的好奇心攫住了我。我再次去了趟會所的圖書館。有不少人在閱讀報刊。拉里仍在相同的位子上,專心致志于同一本書。奇人!
8
第二天埃利奧特邀我去“帕爾默之家”與馬圖林父子共進午餐。
只有我們四人。亨利·馬圖林也是大塊頭,幾乎與兒子相當,臉面紅潤,下巴厚實,也長著短鈍而咄咄逼人的鼻子,但他的眼睛比兒子的要小,也不像他那樣湛藍,但非常非常犀利。盡管他至多五十一二,但看上去卻要老十歲,頭發日益稀疏且已一片雪白。
他給人第一眼的感覺并不如意,好像這么多年來他都只顧著自己的業務。他給我的印象是個冷酷、聰明、富于才干的人,只要是生意上的事那絕不會心慈手軟。起初他談話很少,我感到他在試探我,而且我覺得埃利奧特在他眼里根本就是個笑料。格雷溫文爾雅,幾乎一言不發,若非埃利奧特以其嫻熟的社交技巧輕松駕馭著談話,那場面或許就很難堪了。我猜他一定和中西部的商人打過很多交道,忽悠他們花了大價錢買早期繪畫大師的作品。此時馬圖林先生開始放松了下來,片言只語間也顯示出他比看上去還要睿智,甚至不乏少許干澀的幽默感。話題很快轉向了股市。我毫不意外地發現埃利奧特同樣深諳此道,我很清楚雖然他總是夸夸其談,可的確樣樣門檻都精得很。也就是在此時馬圖林先生說道:
“今天早晨我收到格雷的朋友拉里·達雷爾的一封信。”
“你沒告訴我嘛,爸爸。”格雷說。
馬圖林先生轉向我。
“你認識拉里的,對吧?”我點點頭。“格雷勸我讓他入我這行。他們是好朋友。格雷對他推崇備至。”
“他在信里說了什么,爸爸?”
“他感謝了我,說他明白這對于年輕人而言是絕好的機會。他仔細思考過了,得出的結論是他會令我失望的,想來還是不接受的好。”
“他這樣太愚蠢了。”埃利奧特說。
“是啊。”馬圖林先生說。
“太遺憾了,爸爸,”格雷說,“如果我們能一起共事該多好。”
“你可以牽馬到河邊,可是沒法硬讓馬飲水。”
馬圖林先生說這番話時看著兒子,犀利的目光也柔和起來。我意識到這個商場上的強人還是有自己的另一面,他疼愛著這龐然大物般的兒子。他又轉向我。
“你知道不,這孩子星期天在我們的場地上兩次打出了低于標準桿,分別以七桿和六桿贏了我。恨不得用我的九號鐵頭桿把他腦袋敲碎哩。想想還是我教他打高爾夫的呢。”
他的自豪溢于言表。我開始喜歡他了。
“是我運氣太好了,爸爸。”
“根本不是這么回事兒。球打出沙坑就落在離球洞六英寸的地方,這是運氣嗎?打偏了一英尺就會誤差三十五碼。我想讓他參加明年的業余錦標賽。”
“我可騰不出時間來啊。”
“我是你老板,沒錯吧?”
“我能不知道嗎!遲來辦公室一分鐘瞧你火冒三丈的樣子。”
馬圖林先生笑出了聲。
“他一心要把我弄成個暴君的模樣,”他對我說,“別信他。我就代表了我的公司,我的合伙人實在不行,而我對這份產業非常自豪。我讓自己的孩子從基層做起,期望他像所有我雇的年輕人一樣努力向上,這樣有朝一日他接班時就胸有成竹了。責任重大啊,像我做的這種生意。我照管著客戶的投資,有的在我這兒已經有三十年了,對我非常信任。說句心里話,我寧愿賠上自己的錢也不能讓他們遭受損失。”
格雷笑起來。
“前些日子一個老姑娘過來想做筆一千美元的投資,是她的牧師推薦的一個不靠譜的項目。她堅持要做,他卻把人家沖得老遠,她走的時候還抽抽搭搭的呢。接著他還打電話給牧師,把對方也罵了一通。”
“人們總是對我們這些經紀人說三道四,可這圈子里也是魚龍混雜的。我不想讓人做賠本買賣,想讓他們賺錢,可是大多數人啊,你看他們的操作,你會覺得他們畢生的目標就是賠光每一分錢。”
“嗯,你覺得這個人怎樣?”埃利奧特問我,此時馬圖林父子已經回了公司,我們也走了。
“我一向喜歡接觸不同類型的新人群。我覺得他們的父子親情還是挺令人感動的。這在英國可未必很常見。”
“他很疼愛兒子。他是個奇怪的混合體。他說的客戶的事兒都是真的。他手上有好幾百個大媽、退伍軍人和牧師,得照管好這些人的積蓄。我覺得他們的麻煩比價值更多,可是他們的信賴讓他感到很驕傲。不過他在做大手筆,在跟敵對大鱷打商戰時,沒有人比他更強硬、下手更無情。那個時候他可絕不留情面。他要的那磅肉[15]一絲兒都不能少,誰也阻止不了他。如果和他作對,那他不但要干掉你,還要干得不亦樂乎。”
一回家埃利奧特便告訴布拉德利夫人,拉里回絕了亨利·馬圖林的聘用。伊莎貝爾此前一直在和閨密們吃午飯,她進來時家里人仍在議論。他們告訴了她。從埃利奧特對接下來的談話的轉述中可以推測,他是相當雄辯有力的。盡管他自己十年來無所事事,而以前為他斂了大財的營生也根本談不上艱苦卓絕,但他極力主張,對于人類的成功之道,勤勉工作是根本。拉里完全是出身布衣之家的年輕人,沒有顯耀的門庭,因而也沒有理由不遵循本國的優良傳統。對于埃利奧特這樣富于遠見卓識的人而言是再清楚不過了:美國正進入空前的盛世。拉里已有機會站在起跑線上了,如腳踏實地埋頭苦干,到四十歲時或能有數倍于百萬富翁的財富了。那時如果想急流勇退,生活得更體面些,比方說搬到巴黎的杜波依斯大街的公寓里,同時在都蘭再擁有一座chateau[16],他(埃利奧特)對此就無可厚非了。可是路易莎·布拉德利說得更干脆且無可爭辯。
“如果他愛你,他就應該準備好為了你去工作。”
我不知道伊莎貝爾當時是怎么應對的,但她很明智地看出來,長輩們言之在理。周圍熟識的少年人都在為某種事業學習著,有的已經在職場忙開了。拉里不能指望一輩子都躺在空軍時代的功勞簿上。戰爭結束了,大家都很厭倦,只求盡快淡忘。最終的討論結果是伊莎貝爾同意就此事與拉里徹底談一次。布拉德利夫人建議伊莎貝爾讓他開車送她去馬文。她訂購了客廳的新窗簾,但是量錯了,所以她要伊莎貝爾再去量一次。
“鮑勃·納爾遜會招待你們中飯的。”她說。
“我有個更好的想法,”埃利奧特說,“給他們準備個餐籃,就在門廊吃,吃完可以談心。”
“很有意思。”伊莎貝爾說。
“舒舒服服地吃著野餐式的午飯,沒幾件事情比這更愜意了,”埃利奧特用過來人的口氣補充道,“想當初年邁的于澤思公爵夫人對我說,再頑固的漢子也禁不住這樣的誘惑。給他們準備些什么作午餐呢?”
“包蛋雞肉三明治。”
“瞎說。沒有patéde foie gras[17]還能叫野餐么。你得先用咖喱大蝦作為開胃菜,佐以雞胸脯肉凍,還有生菜心沙拉,這個我可以親自來調味。吃過鵝肝醬后,要是喜歡的話,作為對美國習俗的讓步,還可以來一道蘋果餡餅。”
“我就準備包蛋雞肉三明治,埃利奧特。”布拉德利夫人說得很堅決。
“那記著我的話吧,這樣不行的,到時候只能怪你自己的。”
“拉里吃得很少,埃利奧特叔叔,”伊莎貝爾說,“而且我相信吃了什么他也不會注意到。”
“我希望你不會覺得那是個亮點吧,我可憐的丫頭。”她叔叔回敬道。
可是布拉德利夫人說了吃什么,他們只得吃什么。之后埃利奧特告訴我此次馬文之行的結果時,他很法式地聳聳肩。
“我說行不通的。我懇求路易莎加一瓶‘蒙夏錫’,那還是開戰前我寄給她的,但她就是不聽。他們只帶了一瓶熱咖啡。你還能指望什么?”
那天路易莎·布拉德利和埃利奧特坐在客廳里,忽聞汽車停在門口的聲音,伊莎貝爾走了進來。天色剛暗下來,窗簾已拉上了。
埃利奧特懶洋洋地坐在爐邊的扶手椅上讀小說,布拉德利夫人正在織一張掛毯準備作為爐擋。伊莎貝爾沒進客廳直接上樓去了自己的房間。埃利奧特從眼鏡上方看了看姐姐。
“我估計她是去放帽子的,一會兒就會下來。”她說。
可是伊莎貝爾沒有來。好幾分鐘過去了。
“也許是累了,她可能躺下了。”
“你難道原本就沒有指望拉里會來?”
“別讓我動氣,埃利奧特。”
“好哦,你的事,與我無關。”
他又把頭埋到書里。布拉德利夫人繼續她的針線活兒。可是半小時后她霍地站起。
“我覺得也許要上樓看看她是不是好好的,假如她在休息我也就不便打擾了。”
她出了房間,但沒過多久就下樓回來了。
“她在哭。拉里要去巴黎了,要走兩年。她答應等他。”
“為什么要去巴黎?”
“我問了也沒用,埃利奧特。我不知道。她什么也不會講的。她說她能理解,不會從中阻撓的。我對她說,‘如果他打算離開你兩年,那不可能愛你有多深。’她說,‘我也無能為力,關鍵是我愛他很深。’我問,‘即使是在今天的事情之后?’她說,‘今天的事讓我前所未有地愛他,他也愛我,媽媽。我很肯定。’”
埃利奧特思索了片刻。
“那兩年之后呢?”
“我跟你說了我不知道,埃利奧特。”
“難道你不覺得這很糟糕嗎?”
“糟透了。”
“唯一可以說的,就是他倆都還很年輕。再等兩年倒也沒什么問題,而這期間會發生很多事。”
他們達成一致意見,最好還是讓伊莎貝爾靜一靜。他們準備晚上出去吃飯。
“我不想惹她難過,”布拉德利夫人說,“旁人只會奇怪她的眼睛怎么腫了。”
可到了第二天午飯后,布拉德利夫人又老話重提。家里只有她倆,但她什么也沒從伊莎貝爾嘴里套到。
“除了我已經告訴你的,其他沒什么好講了,媽媽。”她說。
“可是他想在巴黎干什么?”
伊莎貝爾笑了,因為她知道她的回答在母親看來會是多么荒誕不經。
“閑逛。”
“閑逛?你究竟什么意思?”
“他就是這么對我說的。”
“說真的我沒耐心和你這么耗著。如果你神志還正常的話就該當場解除婚約。他就是在耍弄你。”
伊莎貝爾看了看左手上的戒指。
“我能怎樣呢?我愛他。”
此時埃利奧特以他那人人皆知的老練加入了談話。“我不是作為她的舅舅去勸的,老弟,而是作為精通世故的過來人,跟一個不諳世事的丫頭談。”然而他也比她母親好不了多少。我得出的印象是,她很委婉但明確無誤地告訴他,別管閑事。埃利奧特是后來白天在我住的布萊克斯通的小屋里告訴我的。
“路易莎說的當然沒錯,”他補充道,“太糟了,可是碰到這種事也沒什么奇怪,年輕人自顧自談婚論嫁,以為互相愛慕就是最好的婚配基礎。我對路易莎說過了,讓她別擔心。我覺得事情會比她預料的要好。拉里遠在天邊,年輕的格雷·馬圖林卻近在眼前,嗯,假如我還算了解我這些同胞的話,那么結局是清楚的。在十八歲這個年紀,感情會沖動得要命,但長不了的。”
“你真是很懂人情世故的,埃利奧特。”我微笑道。
“我可沒白讀拉羅什福科[18]。你是了解芝加哥的;他們會時常碰面的。有這么個對自己死心塌地的人,姑娘家心里是很受用的,等她明白了周圍的閨密沒有不想嫁他的——那我就要問你了,人的天性能抵擋得住力壓群芳的誘惑嗎?我的意思是,好比你要參加的酒會悶得要死,唯一能吃的就是檸檬水和餅干;但是你還得去,因為你最好的朋友們都削尖了腦袋想去卻得不到邀請。”
“拉里什么時候走?”
“我不知道。我想還沒決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