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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 刀鋒
  • (英)毛姆
  • 4606字
  • 2017-11-13 15:37:47

“這就是說,我有一點積蓄。我們可以去卡普里島[34]度蜜月,然后秋天去希臘。我太想去那兒了。你還記得不,我們說過要一起周游世界呢。”

“我當然想了。可是不想這樣窮游。我不想坐輪船二等艙,住連盥洗室都沒有的三流酒店,然后在便宜的小飯館湊合。”

“去年十月我就是這樣遍游了意大利的。玩得很開心。一年三千塊我們也是可以走遍世界的。”

“可我還想要孩子,拉里。”

“好啊,我們路上帶著孩子。”

“你真傻,”她笑道,“你知道養(yǎng)一個小孩要開銷多少嗎?維奧萊特·湯姆林森去年生了孩子,盡可能地節(jié)儉,也花費了一千二百五。你知道請個保姆有多貴?”隨著一個個念頭接踵而至,她的語調(diào)也愈加激烈。“你太不切實際了。你不知道你在要求我做什么。我還很年輕。我要做很多好玩的事情,就跟其他人一樣。我想去參加酒會,去跳舞,去打高爾夫還有騎馬。我要穿漂亮衣服。你難道想象不出如果一個女孩打扮得不如別人,那意味著什么?等你的朋友們穿夠了舊衣服你去買下來,等她們出于憐憫買一件新的送給你,讓你心存感激,你知道這些都意味著什么嗎,拉里?我連去一家像樣的美發(fā)店的錢都不夠。我不愿意出行坐電車或小巴士,我要有自己的車。還有,當你每天泡在圖書館時我一個人找什么事兒做呢?逛街看櫥窗,還是坐在盧森堡公園看住孩子不要淘氣?我們交不到任何朋友。”

“哦,伊莎貝爾。”他打斷了她的話。

“不是那些我習慣交往的朋友。哦對啊,埃利奧特舅舅的朋友會礙于他的情面時不時地邀請我們,可我們?nèi)ゲ涣耍驗槲覜]有合適的衣裝,還因為我們還不了這人情。我不想去結(jié)識那么多窮酸的泥腿子;我沒什么好跟他們說的,他們也無話跟我談。我要生活,拉里。”

她突然意識到他注視著她的眼神,雖如往常一般溫柔,但有幾分感到好笑的意思。“你覺得我很傻,是嗎?你覺得我俗不可耐。”

“沒有,不是的。我覺得你說的都很自然。”

他背對壁爐站著,她起身迎上前,以便與他直面說話。

“拉里,如果你身無分文而找份年薪三千的工作,我一分鐘也不猶豫地嫁給你。我會為你做飯鋪床。我不會在乎穿什么,我會義無反顧。我會把這些看作樂趣,因為我知道你走向成功只是時間問題。可現(xiàn)在意味著要過一輩子寒酸下賤的生活而沒有前途,意味著我要做一輩子苦工直到臨死那天。為了什么呢?就為了你可以長年累月地去試圖找到那些你自己也說無法解決的問題的答案。這整個兒錯了。一個男人應(yīng)該要工作的。那是他立身之本,是他造福社會的方式。”

“簡而言之,他有義務(wù)到芝加哥安頓下來,進亨利·馬圖林的公司。你覺得去說動我的朋友購買亨利·馬圖林感興趣的證券,我就能大大造福社會嗎?”

“經(jīng)紀人是必須有的,也是非常體面和受人尊重的謀生方式。”

“以中等收入在巴黎生活就那么凄慘?你把這圖景描得太黑了。你要知道事實并非如此。不買香奈兒也可以打扮得很好。而且并不是所有有趣的人物都住在凱旋門以及福熙大街。實際上有趣的人很少住在那些地方,因為人有趣了往往就沒有很多錢。我認識這里不少人,畫家、作家、學生,法國的、英國的、美國的等等,我認為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比埃利奧特的那些破落侯爵和鼻子長長的公爵夫人要好玩得多。你心思敏捷,又有十足的幽默感。你會很喜歡聽見他們在飯桌上進行思想交流,即便喝的只是vin ordinaire[35],以及少了左右伺候的管家和仆役。”

“別傻了,拉里。我當然會很喜歡。你知道我并不勢利。我喜歡結(jié)識有趣的人物。”

“是的,前提是穿香奈兒的衣服。你覺得他們就不會理解成你是屈尊去了趟貧民窟?他們不會自在的,你當然也不會,你也不會得到什么樂趣,除非是事后跟埃米莉·德·蒙塔多爾以及格雷西·德·夏多-加亞爾談?wù)勀阍诶^(qū)見到了那么多光怪陸離的浪蕩子。”

伊莎貝爾輕輕聳了聳肩。

“我得說你講得沒錯。他們并不是我的教養(yǎng)環(huán)境里的那種人。并不是與我有共同語言的人。”

“這得從哪兒說起呢?”

“從我們起步的地方呀。我自記事起就生活在芝加哥。我所有的朋友都在那里。我所有的興趣都在那里。我在那兒很安心。那是我的歸屬,也是你的歸屬。媽媽病了,是再也不會康復(fù)的。我就算想離開她也辦不到。”

“那是不是說,除非我準備回芝加哥,否則你是不會嫁我嘍?”

伊莎貝爾遲疑著。她愛拉里。她很想嫁給他。她全身心的力量都在要求嫁給他。她也知道他渴望著她。她無法相信到了攤牌的時候他仍毫不示弱。她害怕了,可是她得鋌而走險。

“是的,拉里,就是這個意思。”

他就著壁爐架劃了一根火柴點著了煙斗,那是種氣味刺鼻的老式法國硫黃火柴。然后他從她身邊踱過去,站在一扇窗旁邊。他朝外看著,沉默了一段時間,似乎永無盡頭。她仍如先前面對他時那樣站著,目光越過壁爐架去找那面鏡子,但沒能照見自己。她心跳狂亂,因恐懼而打著惡心。他終于回過頭來。

“但愿我能讓你認識到,我為你準備的比你所能夠想象的任何生活都更加完滿。但愿我能讓你認識到,精神層面的生活是多么令人激動,生活的體驗是多么豐富多彩。可謂生機無限。可謂不亦樂乎。只有一種情況可以比擬,就是你自駕飛機翱翔在高空,只有一種無窮大包圍著你,使你陶醉于無邊的宇宙。你感受到的那種欣喜若狂是你不愿用任何世上的權(quán)力和榮耀來交換的。前些日子我在讀笛卡爾。那種從容、典雅、明晰。天哪!”

“可是拉里,”她絕望地打斷他的話,“你難道沒看出來,你要求我的事情,是我不合適做、不感興趣也不想產(chǎn)生興趣的?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只是個普通的、正常的女孩。我二十歲了,再過十年就要老了。在還有機會時我想過得快活。哦,拉里,我的確愛極了你。所有這些都無聊透頂,不會給你帶來什么前途的。為了你自己,我懇求你放棄。做個男子漢,拉里,做一份男子漢的工作。你就是在浪費寶貴的年華,而別人正在大干快上呢。拉里,如果你愛我,你就不會為了一個夢而放棄我。你已經(jīng)玩夠了。跟我們一起回美國吧。”

“我不能,親愛的。那對我就是死路一條,就是出賣我的靈魂。”

“哦,拉里,為什么你這樣說?那是歇斯底里、孤芳自賞的女人才會說的話。有什么意義?沒有,沒有,沒有的。”

“這偏偏正就是我的感覺。”他答道,他的眼睛閃著光。

“你怎么還笑得出來?難道你沒有意識到這是極為嚴肅的事情?我們走到了十字路口,我們現(xiàn)在的做法將要影響我們一生。”

“我知道。相信我,我是極其認真的。”

她嘆了口氣。

“如果你聽不進我講的道理,那就沒什么好說的了。”

“可我覺得那不是什么道理。我覺得你一直在說著最糟糕的胡言亂語。”

“我?”假如不是這么悲傷的話她本是要放聲大笑的。“我可憐的拉里,你就是個不可理喻的糊涂蟲。”

她緩緩地將訂婚戒指脫下,放在掌心端詳著。這是一枚切割成四方形的紅寶石,嵌在纖細的鉑金底座上。她一直很鐘愛這戒指。

“如果你真愛我,你不會讓我這么難過的。”

“我真的愛你。不幸的是,有時候一個人無法在做自認為正確的事時,不讓另一個人難過。”

她伸出托著紅寶石的手掌,從顫抖的唇邊勉強擠出一個微笑。

“給你,拉里。”

“這對我也沒什么用了。就不能留作我們友情的紀念么?你可以戴在小手指上。我們的友情無須終止,對嗎?”

“我會永遠牽掛著你,拉里。”

“那就留著。我希望你戴著。”

她猶豫片刻,隨即戴在了右手上。

“太大了。”

“你可以請人改一下。我們?nèi)惼澗频旰纫槐伞!?

“好吧。”

事情進行得如此輕易,使她多少有些吃驚。她沒有哭。似乎什么變化也沒有,只是現(xiàn)在她不準備和拉里結(jié)婚了。她簡直不能相信一切都結(jié)束了。沒有什么動人的場景,這讓她感到了些許惱火。他們談話時冷靜得就像在討論是否買房子似的。她感到失落,同時又意識到一種淡淡的滿足感,因為他們表現(xiàn)得都是那么得體。她非常想知道拉里此時的感覺。可是這一向很難;他光潔的臉龐和烏黑的眸子成為一張面具,她意識到哪怕她自己熟識了他這么多年也無法看穿。她原先脫下的帽子放在了床上。此時她站在鏡子前,重又戴上了帽子。

“只是出于好奇,”她邊說邊整理著頭發(fā),“你本來準備要解除我們的婚約嗎?”

“沒有。”

“我還以為那或許對你是一種解脫呢。”他沒有回答。她轉(zhuǎn)過身,唇齒間帶著愉快的微笑。“我準備好了。”

拉里鎖了門。當他把鑰匙交給門房時,后者用會意而狡黠的目光包裹了兩人。伊莎貝爾很容易猜到他想象他們剛才干了什么。

“我想那老頭兒是不會給我的貞操押賭注的。”她說。

他們坐出租車去了麗茲。他們說著無關(guān)緊要的話題,并沒有顯露出多少拘謹,就像老朋友隔三岔五地聊天一樣。盡管拉里天性寡言,伊莎貝爾可是談資不缺的話匣子,而且她打定主意絕不能在兩人間滋生沉默,一旦形成或難再打破了。她并不想讓拉里覺得她有任何怨恨,她的驕傲也驅(qū)使她表現(xiàn)出自己并未受到傷害,仍有著好心情,而不讓他有什么懷疑。過了一會兒她提議他叫車送她回家。

當他把她放在門口時她快活地沖他說:

“別忘了明天跟我們共進午餐。”

“肯定忘不了。”

她伸出臉頰讓他親吻,然后便走進了porte cochère[36]。

5

伊莎貝爾進客廳時發(fā)現(xiàn)有客人在喝茶。有兩個旅居巴黎的美國女人,穿著考究,脖圍珍珠項鏈,腕戴鉆石手鐲,指套華貴名戒。

盡管其中一位頭發(fā)染成了黑褐色,另一位則是不自然的金黃,但很奇怪她們面目很相像。她們的睫毛都涂染濃重,唇膏搽得都很鮮艷,臉頰上了同樣的胭脂,有同樣苗條的身材,但都是以極度節(jié)食為代價的。她們有著同樣清晰、銳利的面孔,同樣饑渴、焦躁的眼神,你會不由得意識到她們的生活便是一場企圖挽回衰退的容顏的殊死斗爭。她們用高亢的、金屬質(zhì)地般的嗓音說著空洞的話且一刻不停,仿佛擔心一旦無言,機器便會停頓下來,那么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就會土崩瓦解。還有一位從美國使館來的秘書,彬彬有禮而言語不多,因為插不上什么話,不過一看就是飽經(jīng)世故的人。第四位是個身材矮小、膚色較深的羅馬尼亞王子,一副奴顏婢膝的德行,黝黑的臉上胡須刮得很干凈,黑色的小眼睛滴溜溜轉(zhuǎn)著。他總是要一個箭步端上一杯茶、遞來一盤蛋糕或是為誰點燃一根煙,也總愛恬不知恥地送上一堆阿諛奉承的話。他這是在為通過獻媚而換得的以及即將換得的晚飯做出回報。

布拉德利夫人身著盛裝端坐于茶桌,盡著女主人之誼,如往常一樣恭敬而略顯熱情不足;這穿著也是為了合埃利奧特之意,而在她自己看來為了這種場合未免過于隆重。至于她對弟弟請來的客人的看法,我只能臆想了。我對她了解甚少,況且她是那種心里擱得住話的人。她一點兒都不笨,在各國首都居住的那么多年里,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我想以她受教養(yǎng)的那個弗吉尼亞州小鎮(zhèn)的標準,她肯定能夠?qū)⑦@些人做精準的分類概括。我想她從這眾生態(tài)中尋到了某些樂趣,而我相信對他們的裝腔作勢她也不會很當真,就像不會將一本小說里的人物的磨難和痛苦太當回事,因為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小說肯定是大團圓結(jié)局(否則她也就不讀了)。巴黎、羅馬、北京,都很難改變她的美國脾性,正如埃利奧特虔誠信奉的天主教也無法動搖她那堅定而不無靈活的長老會信仰。

伊莎貝爾以其青春、美貌和活力給這俗不可耐的氛圍帶來一股清新之風。她像一位年輕的大地女神般款款而來。羅馬尼亞王子一躍而起為她拉來一把椅子,以極為夸張的殷勤之舉邀她坐下。兩位美國女士帶著親善的驚呼上下打量著她,察看著她衣裙的每一處細節(jié),或許還因這朝氣蓬勃的沖擊而在心底感受到了氣餒。那位美國外交官看到她的容光將眾人比照得虛假而猥瑣,不禁暗自發(fā)笑。

不過伊莎貝爾倒覺得他們陣容豪華;她喜歡這些人華麗的衣著、昂貴的珠飾,并對他們那種歷練來的自如很有些羨慕。她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達到那種雍容典雅。當然這羅馬尼亞小個子是挺可笑,但也很招人喜歡,即便滿嘴言不由衷的好話,可聽著還是怪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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