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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雨夜末路

冰冷的雨水,像無數根淬了毒的鋼針,狠狠扎在鄭飛裸露的皮膚上。濱江市的初冬,濕冷早已浸透骨髓。他蜷縮在“老地方”大排檔油膩膩的塑料棚子底下,角落那張搖搖晃晃的小方桌,是他僅存的、尚未被整個世界徹底驅逐的“領地”。桌上,三個空了的二鍋頭瓶子東倒西歪,像他此刻的人生,狼狽而空洞。第四個瓶子里,渾濁的液體也只剩下小半,在昏暗燈泡的映照下,泛著廉價而絕望的光。

“老板…再來一盤…花生米!”他舌頭打著卷,聲音嘶啞,帶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酒臭和失敗者的酸腐氣。手掌拍在油膩的桌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試圖驅散眼前不斷晃動的重影,還有那如附骨之疽般啃噬著心臟的巨大空洞。

老板是個精瘦的中年人,叼著煙,斜睨了他一眼,眼神里混合著不耐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鄭老板,花生米可以,先把這桌的賬結一結?”他走過來,用抹布象征性地擦了擦鄭飛面前那灘混合著酒水和油污的污漬,“小本生意,拖不起啊。”

“鄭老板”三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鄭飛猛地一哆嗦。曾幾何時,在這個街區,誰見了他不點頭哈腰,恭敬地喊一聲“鄭總”?那時他意氣風發,覺得整個世界都在腳下旋轉,唾手可得。他狂妄,自大,目空一切,以為自己的“眼光”和“魄力”足以撬動整個濱江的商界。他聽不進任何勸告,包括妻子李梅苦口婆心的規勸,包括老父親憂心忡忡的嘆息。他把所有的反對都視為對自己的嫉妒和掣肘。

“錢?老子…有的是錢!”鄭飛梗著脖子,酒精麻痹了大腦,卻無法麻痹那份深入骨髓的、早已被現實碾碎的虛榮。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摸口袋,手指卻只觸碰到冰冷的塑料內襯和幾張揉得皺巴巴的廢紙。錢包?那個曾經塞滿各種VIP卡、鼓囊囊的錢包,連同里面最后幾張可憐的鈔票,大概早就在昨天某個小賭檔里變成了別人的戰利品。他渾身上下,真正值點錢的,恐怕就剩下腕子上那塊早已停走的、玻璃鏡面布滿劃痕的假勞力士。

“哼,”老板嗤笑一聲,那聲音像鈍刀子割肉,“有?拿出來看看?算上今天的酒菜,一共一百八十六塊五。零頭給你抹了,一百八十六。掏錢,我立馬給你上花生米。”

一百八十六塊五!

這個數字像一記悶棍,狠狠砸在鄭飛的太陽穴上。曾經,這點錢掉在地上,他都懶得彎腰去撿。一場牌局,輸贏動輒上萬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可現在…這區區一百八十六塊五,竟成了壓垮他最后一點尊嚴的巨石。他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和惡心,胃里翻江倒海,喉嚨口涌上一股酸澀的液體。

“媽的…你…你瞧不起誰?!”酒精混合著巨大的屈辱,瞬間點燃了他殘存的、屬于失敗者的暴戾。他猛地站起來,帶得塑料凳子嘩啦一聲倒在地上。身體劇烈地搖晃著,視野里的一切都在瘋狂旋轉——油膩的塑料棚頂、老板那張寫滿鄙夷的臉、棚外被霓虹燈染成詭異顏色的雨幕……“老子…老子以前一頓飯…夠你…夠你這破店開一年!你算個什么東西…也敢…也敢跟老子要賬?!”

他揮舞著胳膊,試圖抓住什么來穩住身體,卻只打翻了桌上那個還剩小半瓶的二鍋頭。劣質白酒刺鼻的氣味瞬間在狹小的空間里彌漫開來,混和著雨水和垃圾的餿味,令人作嘔。

“滾出去!”老板徹底失去了耐心,臉色鐵青,一把抓住鄭飛濕透的、散發著酸臭氣的衣領,像拖一條死狗一樣,粗暴地將他往外拽,“喝不起就別在這兒耍酒瘋!晦氣!”

鄭飛被巨大的力量拖拽著,踉蹌地沖出塑料棚的遮蔽。冰冷的、密集的雨水瞬間將他澆了個透心涼,激得他一個哆嗦,短暫的清醒如同閃電般劈開混沌的腦海。

他狼狽地、手腳并用地在濕滑油膩的地面上掙扎著,試圖站穩。雨水糊住了他的眼睛,他胡亂地抹了一把臉,視線透過迷蒙的雨簾,下意識地投向馬路對面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老式居民樓窗口。

三樓的燈,是滅的。

那個曾經無論多晚都會為他亮著一盞小燈的地方,此刻一片漆黑,像一個冰冷的、拒絕的句號。

李梅…女兒瑤瑤…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緊,疼得他幾乎窒息。他猛地想起上一次見到女兒瑤瑤,是在三個月前,在市兒童醫院那充斥著消毒水氣味的冰冷走廊里。

那天,他其實根本沒打算去。是母親打來電話,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小飛…你…你快來醫院看看瑤瑤吧…孩子…孩子燒得厲害,醫生說…說情況不太好…怕是…怕是急性肺炎轉成心肌炎了…梅子一個人撐不住啊…”

電話那頭,還能隱約聽到女兒虛弱而痛苦的、小貓似的哭聲,撕心裂肺。

可他當時在干什么?

他在一個煙霧繚繞的包廂里,正唾沫橫飛地向幾個他以為能帶來“翻身”機會的“大人物”吹噓著自己虛無縹緲的“商業帝國藍圖”。桌上堆滿了空酒瓶和殘羹冷炙,空氣污濁不堪。手機被他煩躁地按掉了一次,母親又鍥而不舍地打來第二次。

“催催催!催命啊!”他對著手機吼了一聲,聲音因為酒精和被打斷的“宏圖大業”而充滿戾氣,“不就是發燒嗎?死不了人!找醫生啊!找我有什么用?我又不是神仙!錢不是都給了嗎?讓她李梅自己看著辦!別他媽煩我!”

他甚至沒有聽清母親后面帶著哭腔說了什么,就粗暴地掛斷了電話,還順手關了機,將那個充斥著女兒病痛哭聲的世界徹底隔絕在外。

包廂里,一個禿頂的胖子拍著他的肩膀,遞過來滿滿一杯高度白酒,笑得像尊彌勒佛:“鄭總,豪氣!家里那些娘們兒的事兒,管她們作甚!來來來,干了這一杯,咱們接著聊那個項目,我看好你!”

他哈哈笑著,將那杯辛辣的液體一飲而盡,仿佛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能洗刷所有煩惱和責任的忘憂水。女兒的哭聲,妻子的絕望,母親的哀求,都被這杯酒暫時地淹沒了。

后來…后來怎么樣了呢?

他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醉得一塌糊涂,被服務員架出包廂時,口袋空空如也。等他渾渾噩噩地、在某個廉價旅館的床上被刺眼的陽光曬醒時,已經是第二天下午。宿醉帶來的劇烈頭痛像無數根針在扎。他摸索著打開手機,屏幕上瞬間跳出幾十個未接來電和短信,絕大部分來自母親和李梅。

他心不在焉地點開最新的一條短信,是母親發的,時間顯示是凌晨三點:

“小飛,瑤瑤搶救過來了,在重癥監護室。醫生說…醫生說再晚送來一個小時…孩子就…就沒了…梅子…梅子簽了離婚協議,放在家里了。你爸…你爸氣得心臟病犯了,也在住院…你…你好自為之吧。”

短信的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視網膜上,燙在他的心上。

搶救…重癥監護室…再晚一個小時…就沒了…

離婚協議…心臟病犯了…

巨大的、遲來的恐懼和悔恨像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淹沒,比宿醉的頭疼強烈一萬倍。他手忙腳亂地回撥母親的電話,聽筒里傳來的只有冰冷而重復的忙音。他瘋了似的沖出旅館,打車直奔醫院,得到的卻是李梅帶著剛剛脫離危險、還極其虛弱的女兒已經出院,不知所蹤的消息。父親躺在病床上,看到他,渾濁的老眼里只有徹底的失望和心死的漠然,顫抖著嘴唇,只吐出一個字:“滾!”

那一刻,他感覺天塌了。支撐他狂妄世界的所有支柱,都在瞬間轟然倒塌,將他徹底埋葬在名為“悔恨”的廢墟之下。

從此,他徹底沉淪。工作?早就因為他長期酗酒、曠工、挪用項目資金被開除了。家?早已破碎得連廢墟都不剩。朋友?樹倒猢猻散,避之唯恐不及。他像一個被世界徹底遺忘的孤魂野鬼,在這座冰冷的城市里游蕩,靠酒精麻痹那無時無刻不在啃噬靈魂的劇痛,靠回憶那些曾經唾手可得卻被自己親手毀掉的溫暖,茍延殘喘。

“李梅…瑤瑤…”鄭飛失魂落魄地站在瓢潑大雨中,望著那扇漆黑的窗戶,嘴里無意識地喃喃著,冰冷的雨水混著滾燙的淚水流進嘴里,又苦又澀。他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水和膽汁不斷涌出,灼燒著喉嚨。身體因為寒冷和巨大的情緒波動而劇烈顫抖,像一片在狂風中即將被徹底撕碎的枯葉。

“媽的,真晦氣!趕緊滾遠點!”大排檔老板厭惡的咒罵聲從身后傳來,像鞭子一樣抽在鄭飛早已麻木的神經上。

他猛地直起身,一股混雜著絕望、憤怒和自暴自棄的邪火“騰”地竄起,瞬間燒毀了那點可憐的清醒。他轉過身,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瞪著縮在塑料棚里的老板,像一頭窮途末路的困獸。

“滾?!讓老子滾?!”他嘶吼著,聲音因為激動和酒精而變得尖利扭曲,在這嘩嘩的雨聲中顯得格外刺耳,“你他媽算老幾?!老子…老子當年風光的時候…你他媽還在街邊賣烤紅薯呢!狗眼看人低的東西!”

他像是找到了一個宣泄所有痛苦的出口,不管不顧地、跌跌撞撞地就要往塑料棚里沖,似乎要用拳頭把眼前這張寫滿鄙夷的臉砸爛,把這個世界強加給他的所有屈辱和悔恨都砸個粉碎!

“老子今天就不滾!就不給錢!你能把老子怎么樣?!”他揮舞著拳頭,腳步虛浮,身體因用力過猛而大幅度地傾斜。

就在他一只腳剛剛踏上濕滑油膩的路沿,整個身體重心前傾,即將撲向塑料棚的瞬間——

一道刺目的、撕裂雨幕的慘白光芒,伴隨著輪胎在濕滑路面上摩擦出的、令人牙酸的尖嘯聲,毫無征兆地、如同地獄的邀請函,從側面狠狠撞入他模糊的視野!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無限拉長、凝固。

鄭飛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有瞳孔在極致的驚駭中驟然收縮到針尖大小。他眼角的余光,只來得及捕捉到那輛在雨夜中失控般沖來的黑色轎車猙獰的輪廓,以及擋風玻璃后司機那張因極度驚恐而扭曲變形的臉。

沒有疼痛。

或者說,劇烈的撞擊所帶來的、足以粉碎骨骼和內臟的恐怖力量,在神經末梢將痛感傳遞到大腦之前,就已經徹底摧毀了他。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像一件被巨錘砸中的脆弱瓷器,輕飄飄地飛了起來。世界在眼前瘋狂旋轉、顛倒,霓虹燈的光暈被拉長成詭異的彩色絲線,冰冷的雨點打在臉上,卻感覺不到絲毫涼意。耳邊是尖銳到失真的嗡鳴,淹沒了雨聲,淹沒了剎車聲,淹沒了一切。

在意識徹底沉入無邊黑暗的深淵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口袋里掉出來的一張被雨水迅速浸透、變得模糊不清的照片的一角。那是女兒瑤瑤百天時拍的,照片上,小家伙咧著沒牙的小嘴,笑得像個小天使。照片的一角,還殘留著李梅娟秀的字跡:“瑤瑤的百天,爸爸媽媽要永遠陪著寶貝哦!”

永遠…陪著…

一個破碎的、帶著無盡悔恨和絕望的念頭,如同流星般劃過他即將寂滅的意識:

“如果…如果能重來…”

黑暗,如同冰冷粘稠的瀝青,瞬間將他吞噬殆盡。所有的喧囂、痛苦、悔恨,都歸于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一種奇異的感覺包裹著他,不是醫院消毒水的味道,也不是死亡冰冷的虛無。而是一種…一種混合著陳舊木頭、廉價肥皂、還有陽光曬過棉被的、久遠到近乎陌生的氣息。

眼皮沉重得像壓了兩座山。

他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掀開了一絲縫隙。

首先刺入視線的,是幾道從老舊木格窗欞縫隙里頑強擠進來的、金燦燦的陽光光束。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上下翻飛、起舞,充滿了勃勃生機。光束斜斜地打在對面的墻壁上,照亮了墻上貼著的一張褪色泛黃的、印刷粗糙的“三好學生”獎狀,邊角已經卷起。獎狀旁邊,掛著一本撕掉了一半頁數的老式掛歷,翻開的頁面清晰地印著碩大的、鮮紅的數字:2000年,9月。

2000年?!

鄭飛的腦子“嗡”地一聲,像被投入了一顆炸彈,瞬間一片空白,所有的混沌和麻木被炸得粉碎!他猛地睜大了眼睛!

映入眼簾的,是熟悉得讓他靈魂都在顫抖的景象!

刷著淡綠色半截墻裙的老舊墻壁,墻皮有些地方已經斑駁脫落。頭頂是掛著一盞蒙著厚厚灰塵的白熾燈泡的木質天花板,燈繩垂下來,末端系著一個小鐵環。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鋪著洗得發白、印著藍色小碎花的粗布床單,硌得他骨頭生疼。蓋在身上的薄棉被,散發出陽光曬過的、干燥而溫暖的味道。

這…這不是他十八歲高三時,家里的老房子嗎?!那個早就隨著城市拆遷而消失得無影無蹤的家?!

他觸電般地從床上彈坐起來,動作太猛,牽扯得渾身骨頭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他低頭,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身上那件洗得領口發毛、印著模糊不清的“灌籃高手”圖案的廉價白色T恤衫,還有那兩條套在腿上、明顯短了一截、褲腳吊在腳踝上的深藍色運動褲。這不是他高中時穿了好幾年的舊衣服嗎?

他顫抖著伸出手,攤開在眼前。

這雙手…皮膚雖然不算細膩,但指關節分明,手背上還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微微凸起的青筋。沒有后來因為酗酒和熬夜而浮腫松弛的皮膚,沒有那些在底層掙扎時留下的各種疤痕和老繭,更沒有那塊假勞力士留下的、可笑的曬痕!這是一雙年輕、有力,屬于十八歲少年的手!

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來!巨大的、難以置信的狂喜和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交織在一起,像兩股洶涌的洪流在他體內猛烈沖撞,讓他渾身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

是真的?!那場車禍…那撕心裂肺的悔恨…那黑暗盡頭絕望的祈求…難道…難道真的…換來了一個重來的機會?!

他猛地掀開薄被,幾乎是滾下床,赤腳踩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幾步沖到墻角那個老舊的、漆面剝落了大半的木質五斗柜前。柜子上方,嵌著一面同樣老舊、邊角泛著水銀銹跡的橢圓形梳妝鏡。

他屏住呼吸,帶著一種近乎朝圣般的虔誠和恐懼,緩緩地、緩緩地抬起頭,望向鏡中。

鏡子里,映出一張年輕的臉龐。

有些瘦削,帶著少年人未完全褪去的青澀。濃密的眉毛下,一雙眼睛因為長期的睡眠不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疲憊而顯得有些無神,但眼底深處,卻燃燒著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復雜到極點的火焰——那是三十五歲靈魂的滄桑、絕望、狂喜和一種近乎貪婪的渴望交織而成的火焰。嘴唇有些干裂,下巴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青色的胡茬。頭發亂糟糟地支棱著,像個雞窩。

這是他!確確實實是十八歲的鄭飛!是那個在2000年秋天,剛剛升入高三、卻因為性格狂妄乖戾、成績一塌糊涂而讓父母和老師都頭疼不已的鄭飛!

“嗬…嗬嗬…”一陣壓抑不住的、帶著哭腔的笑聲從喉嚨深處涌出。他抬手,用力捂住自己的臉,滾燙的淚水卻無法抑制地從指縫間洶涌而出。

回來了!真的回來了!回到了這命運的分岔路口!回到了他人生所有錯誤和悲劇開始之前!

前世那刻骨銘心的悔恨和絕望,此刻化作了最洶涌的動力!李梅溫柔卻最終絕望的眼神,瑤瑤虛弱痛苦的哭聲,父親心死如灰的“滾”,母親在電話里絕望的顫抖…還有最后那冰冷的雨,刺目的車燈,口袋里被雨水浸透的瑤瑤的笑臉…所有的畫面都在腦海里瘋狂閃回,如同最殘酷的鞭笞,也如同最熾熱的熔爐,鍛造著他那顆被悔恨浸透的心。

“爸…媽…李梅…瑤瑤…”他哽咽著,一遍遍念著這些名字,每一個音節都重若千鈞,飽含著前世今生所有的愧疚和失而復得的狂喜,“這一次…這一次我發誓…我一定…一定…”

“小飛!醒了沒有?這都幾點了?趕緊起來吃飯上學去!再磨蹭又要遲到了!”一個熟悉得讓他靈魂戰栗的聲音,帶著些許急促和無奈,穿透薄薄的木門板,清晰地傳了進來。

是母親!是記憶中那個還不到五十歲、聲音里還帶著中氣的母親的聲音!不再是前世最后幾年里那個因為操勞過度、被他的不孝傷透了心而變得蒼老衰弱、沉默寡言的母親!

鄭飛渾身猛地一震,像被電流擊中。他胡亂地用袖子擦掉臉上的淚痕,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些:“…媽,我…我起來了!”

他手忙腳亂地抓起搭在床頭的校服外套——一件同樣洗得發白、袖口磨損的藍白色運動服,胡亂套在身上。手指習慣性地伸進校服褲子口袋里摸索。

指尖觸碰到一張薄薄的、帶著體溫的紙幣。

他掏出來。

一張被揉得有些發軟、邊緣已經起毛的綠色紙幣。

正面,印著那熟悉的、象征著豐收和希望的“侗族、瑤族人物頭像”。

面額:伍圓。

1999年版的第五套人民幣五元錢。

這張小小的、皺巴巴的五元錢,像一道冰冷的閃電,瞬間劈開了鄭飛剛剛因重生而升騰起的狂喜,將他猛地拉回殘酷的現實。

2000年。十八歲。高三。家徒四壁。口袋里,只有五塊錢。

這就是他傳奇再生的起點。一個窮得叮當響、人厭狗嫌的高三差生。

前世的記憶碎片再次翻涌。這張五塊錢,他記得很清楚。這是昨天母親塞給他,讓他“在學校好好吃飯,別總餓著”的錢。前世拿到這錢后,他做了什么?好像是中午翹課翻墻出去,在街機廳買了幾個幣,玩了幾把“拳皇97”,輸得一塌糊涂,然后剩下的錢買了包最便宜的煙,蹲在廁所里抽完了,被教導主任抓了個正著,換來了一頓臭罵和罰站。

而就在他沉迷于虛擬世界的打打殺殺和劣質煙草的麻痹時,他并不知道,家里的米缸已經快要見底,母親為了省下給他買點肉補身體的幾塊錢,已經連續幾天只啃咸菜饅頭了。

鄭飛死死攥緊了這張五塊錢,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薄薄的紙幣幾乎要被捏碎。那粗糙的觸感,像燒紅的烙鐵,灼燒著他的掌心,更灼燒著他的靈魂。

他抬起頭,再次看向鏡中的自己。年輕的臉龐上,那雙屬于三十五歲靈魂的眼睛里,所有的狂喜和迷茫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種近乎悲壯的、破釜沉舟的決絕。

他小心翼翼地將那張承載著母親省吃儉用、沉甸甸的愛與期望的五塊錢,撫平,疊好,鄭重其事地放回校服內襯的口袋里,緊貼著心臟的位置。

這一次,它絕不會再被浪費在游戲幣和劣質香煙上。它將是火種,是基石,是他向命運宣戰的第一聲號角!

“媽!我馬上就好!”他沖著門外,用盡全身力氣喊了一聲,聲音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堅定。他迅速整理好自己亂糟糟的頭發,胡亂洗了把臉,拿起桌上那個磨得掉了漆的鐵皮文具盒和幾本卷了邊的課本,深吸一口氣,猛地拉開了房門。

門外,是2000年9月一個平凡的早晨。陽光正好,微風不燥。

而屬于鄭飛的逆流之戰,就在這個早晨,伴隨著口袋里那張皺巴巴的五塊錢,悄然拉開了序幕。

版權:創世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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