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四月十八。

信德府，堯山。

車輪轆轆，馬聲蕭蕭。

炎日之下，一支一眼看不見尾的隊伍正在緩緩前行……

男女老少，狼狽不堪，舉步艱難。

壓抑、沮喪的氣息，彌漫著整支隊伍，哭泣聲此起彼伏……

這不是一場正常的行進，隊伍之間摻雜著編發露頂，手持刀刃的士卒。他們兇神惡煞地吆喝著隊伍前行，不時揮鞭，如驅趕牲畜一樣。

兩側和前后，遍布輕騎兵。

這些士兵來自于金國，女真人。

一個在白山黑水之間突然崛起的部落。他們押送的人，為宋國漢人。

去年冬天，金國元帥完顏宗望、完顏宗翰東西兩路齊出，開啟第二次汴京之戰。

女真人驍勇善戰，悍不畏死，一路勢如破竹，兩路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殺至汴京城下。

四面合圍，堵死撤退之路。

汴京城破！

曾高居廟堂的兩位大宋官家失去逃跑的最佳機會，成為金國的俘虜。

他們被廢除皇位，百般羞辱，強行脫下龍袍。

女真人在汴京城，以及汴京周圍州府一番奸淫擄掠后，由于兵力不濟，水土不服，沒有繼續南下，于三月底離開被洗劫一空的汴京城，滿載而歸。

他們押送的俘虜，包括趙佶、趙桓在內的皇室等三千余人，宗族等四千余人，達官顯貴等五千余人，教坊樂工、技藝工匠等三千余人，以及宮女、百姓不下十萬人。

俘虜太多，金兵將這些人分為七隊，分批押往金朝都城上京。

連同運往上京的，還有盈累千萬的絹和大物段子，金銀珠寶不計其數……

這就是靖康之恥！

……

行走在堯山的這支隊伍，便是趙佶所在的第四隊，由完顏宗望和女真大將完顏宗雋看押。

以趙佶為首的宋人四月初五渡黃河到滑州，初七到湯陰，初八到相州，十二日到邯鄲，十五日到信德府，十六日到都城店。

趙桓、太子、朱皇后等皇室及秦檜、孫傅等大臣，則由完顏宗翰押送，沿鄭州方向北行。

剛從汴京北上時，趙佶還能保證吃喝。

因為完顏宗望看上一位帝姬。一度因為這名帝姬，想保留大宋皇室。但奈何無法違抗金國皇帝完顏晟的旨意。

得到美貌的茂德帝姬后，完顏宗望賜予趙佶一些雞鴨魚肉，供他和皇子們食用。

皇子帝姬們也能乘坐牛車……不必受跋涉之苦。

好景不長，完顏宗望于相州感染風寒，指令歸完顏宗雋之手。

在完顏宗雋的分配下，每日只給宋人少量糟米，使趙佶等皇室愈發艱難。

普通的百姓、宮人，更是吃了上頓沒下頓。

以至于每日都有宋人因饑餓而死，尸盈于野。

就在昨日，乘坐牛車的燕王趙俁在都城店餓死。

他是宋神宗的第十二子，趙佶的兄弟，平日里養尊處優，承受不了這種跋涉苦難。

趙俁最終被金兵收殮在馬槽中，兩只腳還悠悠蕩蕩地裸露在外，于路邊焚燒……

北上沿途，十室九空，拉車的牛缺少草料，接二連三地死掉。

死去的牛立刻被女真人剝皮烹煮，宋人只能眼巴巴地看著。

嬌生慣養的皇子，也不得不忍饑挨餓，徒步而行。

這支隊伍精疲力盡，在日昳時分終于停下。

女真騎兵要休息，埋鍋造飯，飼喂牲畜。

等他們吃飽喝足，才會向宋人施舍一點。

“信王，官家叫你過去……”

趙榛躺在牛車上神游天外時，趙佶的侍從過來喊道。

趙榛愣了一下，不明白趙佶為何會在這個時候叫他？

跟在侍從后面，他心事重重。

沒有人知道趙榛已“脫胎換骨”。

一天前，原來的趙榛昏倒在車上，一道來自藍星的年輕靈魂穿越千年時空，在這哀鴻遍野的大地上重生。

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卻是身陷囹圄。

與趙榛的記憶融合，借趙家血肉而生，讓他對這個不喜歡的朝代充滿無奈，又有無限的憂慮……

好在前世崇拜民族英雄岳飛，使他了解這個時代的一些大事，不至于兩眼一抹黑。

趙榛，為趙佶的第十八子，今年十六歲。他英俊清秀，臂膀寬闊，身高五尺七寸，雙目炯炯有神。

只是此時的趙榛沒有一點親王的模樣，他穿著交領的灰色短袍，下半身是宋褲，腳踏一雙布鞋，和平民百姓的打扮無異。

他的母親是明達皇后劉氏，出身寒微。在生下趙榛兩年后便去世。趙榛的記憶中未有劉氏的容貌。

趙榛到達趙佶前方時，趙佶身邊已經聚集了一眾皇子和年幼的帝姬。

昔日的九五至尊，此刻頭戴氈笠，身穿青布衣，受盡風霜，眼神無光。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路旁的桑樹下，將所摘的桑葚，分給一眾皇子帝姬。

桑葚晚熟，只有這一株，能夠到的，都已被摘完。

趙榛同母的兄長趙棫、趙模等不顧自己親王的威儀，與幾個兄弟在搖晃桑樹，試圖讓高處成熟的桑葚掉落。

落地的桑葚，哪怕被踩上一腳，也會被年幼的小皇子、小帝姬們撿起來含在嘴里。

文武官吏只能于遠處干看著，不斷地蠕動喉嚨。

趙佶雖被女真人所廢，但還是他們心中的太上皇。

有限的食物，要緊著太上皇和皇子帝姬們。

就看今日的殘羹冷炙何時送過來。

“十八郎，有桑葚……”

趙佶見趙榛過來，快步上前，將手中的十來個紫黑色的桑葚，放在趙榛的手里。

這使得趙榛詫異。

受歷史影響，他對自己這個便宜父親印象非常不好。

正如后世評價的那般，宋徽宗是個好藝術家，不是一個好皇帝。

北宋滅亡，趙佶絕對是第一罪人。

女真是強大，但這不是借口。

無法無天的地方豪強，腐朽墮落的禁軍，玩弄權術的宰相，窮奢極欲的皇帝。

即便沒有女真，國內農民起義層出不窮，如眾所周知的宋江起義、方臘起義，一度讓宋廷丟盡面子。

“十八郎，快吃……”

趙佶讓趙榛趕緊將桑葚吃完，免得被金兵搶去。

他得知趙榛昨日昏倒，以為是餓昏的，心中擔憂。

不久前年僅十二歲的兒子趙楧死在金兵軍營之中，年僅十五歲的三位女兒仁福帝姬、保福帝姬、賢福帝姬被玷污后死在完顏宗望的劉家寺營寨內。

昨日他的兄弟又被餓死。

心力憔悴，趙佶不想再失去。

就如他剛失去江山一般。

他從金軍營寨北上的時候，想起南唐李煜的詞“最是倉皇辭廟日”。

他更感觸自己連“垂淚對宮娥”的機會都沒有。

他的妃子金弄玉、陳嬌子、裴月里嫦娥、申觀音，早已被完顏宗雋召去侍寢。

即便是北上途中，完顏宗雋也在營帳中夜夜笙歌。

他的其他嬪妃、帝姬，甚至諸王的妃子，也都成為女真將帥的玩物。

趙佶心中憋屈、憤懣，有心改變，無力回天。

失去了，才知道是最好的，然追悔莫及。

“父…皇……兒臣怎能讓你忍饑挨餓，這不是孝子的行徑……”

趙榛又將這十來個桑葚放回趙佶手中，生疏地回應。

昨夜一宿沒睡，在清冷的夜中，他逐漸接受現實，尋求破局之道。

前世堅毅的性格，使他敢打敢拼，行事果斷。

歷史上，有傳言趙榛在北上途中逃跑。

不論歷史上的趙榛如何逃走，他都要盡快付諸行動。

北上之路，是最后的機會。

若不抓住機會，客死五國城，就是他的宿命，不會有任何翻身的可能。

假如他殊死一搏，必須有所準備。他想從趙佶這里得到一份密詔。

只要太上皇趙佶愿意寫下立他為帝的密詔。

就算沒有皇帝趙桓的同意，也有一定法理。他在正統上就能壓制投降派趙構。

再不濟，他可以憑借密詔招攬一些忠臣和抗戰派，不至于孤軍奮戰。

“吾兒大孝，父慚愧矣……”

趙榛的話觸及趙佶的內心。

他的十八郎都餓昏了，卻還想著父親。

這是他近些日子聽過最感動的話。

失去國家，一無所有，使滿身藝術細胞的趙佶對親情倍感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