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六，鵝毛雪花打著轉兒，自天穹墜下。

寒風刺骨，一瘦削少年身著短衫，于街邊古槐下跏趺而坐，只見他眸子閉合，雙手置于膝蓋，掌心上翻，拇指將無名指蓋住，喃喃自語。

少年名叫吳妄，十五六歲模樣，濃眉大眼，皮膚微黑。

他是松冗鎮唯一懷有靈根的孩子。

幼時得運，曾受仙人點化，可惜資質淺薄，后又無人指引，自個琢磨出了岔子，而今落得個癡呆瘋傻，甚是可憐，若非祖父照顧，恐早已白發人送黑發人。

此時。

一六旬老兒滿臉擔憂，緊趕慢趕，搖搖尋來，瘦如干棗的臉龐泛出苦相，呼道：“我的傻孫兒，你怎又在此受苦頭……”

吳老頭妻兒雙亡，只剩下孫兒，靠著編竹簍的手藝，爺孫二人勉強渡日，相依為命。

只是孫兒自遇仙人指點后，便沉迷那虛無縹緲的仙道，變得癡傻孤僻，時常來到此處，枯坐一天，神神叨叨，令人嘆惋，卻又無可奈何。

“傻娃子，恁冷的天，真不怕凍吶……”

吳老頭顫巍巍褪下自己的衣物，為孫兒披上。

吳妄聞此動靜，渾然不顧關心自己的爺爺，只顧嘴里的口訣，且念得愈發飛快：“玉爐三轉見黃芽，火里紅蓮解發花，人在絳宮探夜月，一杯美酒餌……”

念至此處。

吊在胸口的一枚符片悄然湮滅。

忽的，吳妄猛的睜開眼睛，瞳仁赤紅，甚是嚇人。

只見他額頭泛黑，口鼻冒血，面目猙獰，狀若癲狂，直抓著吳老頭大喊：“兜率宮……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說罷，忽的他眼珠子上翻，身子后傾，“砰噔”一聲栽倒在雪地里，止不住的口吐白沫。

——

“老吳頭，你可想清楚，你也知道，黃坎爺不是吃素的，沒祂老人家，你早餓死八百回了，別不識好歹！”

“道理老朽都懂得，只是老朽去孝敬黃坎爺，我這娃兒可怎么辦呢…哎……”

吳妄在迷迷糊糊中聽到一陣言語，以為到了陰曹地府。

嘶…

睜開眼，吳妄腦仁酸痛，他揉了揉眉心，這……自己似乎還未死。

吳老頭見孫兒醒來，皺成棗核的臉龐終于化開，顫身湊上來，粗礪的拇指摩挲著吳妄額頭，眼含淚水：“娃兒，沒事吧…可別嚇唬爺爺……”

吳妄眉頭微蹙，不過他接受能力極強。

看著哀痛悲傷的老人，他也知曉了對方的身份，心頭泛起汩汩暖流，當即搖頭，擠出一抹笑容：“爺爺，我沒事，你莫擔心。”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旁側。

里正三角眼耷拉著，皺起眉頭，眼里閃過不耐，斥責道：“好你個老王八蛋，膽敢誆騙老子，你這孫子好端端的，卻說生活不能自理！”

吳妄才注意到，屋內還有旁人。

他聞言扭頭，目若寒霜。

此人乃是松冗鎮里正，管著這幾條街，如這般存在，鎮上還有三位，皆是鎮長的狗腿子，橫霸鄉里，無惡不作。

四目相對。

里正恍若觸電，心頭陡驚，竟情不自禁后退半步，待反應過來，他臉上肥肉一顫，當即勃然大怒，“好你個小王八蛋，你這是什么態度，你還想打我不成！”

說著。

便掄起巴掌，一股涼風驟起。

吳老頭一慌，忙彎腰擋著，連連臉告饒：“里正老爺，娃兒摔昏了頭，懵著呢，您大人有大量，可別往心里去啊…黃坎爺的事兒，都依您…都依您……”

吳老頭見孫兒因禍得福，不似以往癡傻，他懸著的心也終于放下，當下便委曲求全，同意了里正要求。

里正冷哼一聲，收回巴掌，整理綢緞袍服，斜著眼挖苦道：“你女人活了四十歲，你兒子活了三十歲，可你個老東西都快六十了，還有什么舍不下的。”

“明日，黃坎廟，要是耽擱了事，黃坎爺降下罪來，有你好果子吃！”

里正扯了扯袍服，滿臉不悅，這破屋子似是漏風，身上涼嗖嗖的，他留下句呵斥便離去了。

吳妄盯著遠去的背影，心頭生起一抹慍氣，消化著不多的記憶。

這是一個叫作大晉的王朝。

此處有朝廷官吏，也有江湖幫派。

有仙門宗派，亦有妖鬼精怪。

他們松冗鎮隸屬于太安縣，為朝廷和霧隱門共同管轄，只是不管是誰管，到頭來受苦受難的，依舊是貧賤百姓。

“吳妄”如今十五歲，自六年前被贈與仙訣，便陷入了瘋魔，直至方才，終是在街頭暴斃，神魂俱散。

“吳妄”死了。

但“黃芽丹法”和“絳宮導炁法”留下來了。

這是少年淪為笑柄，沒日沒夜，耗費六年時光參悟而來。

朝聞道，夕死可矣。

在這一刻具象化，而“吳妄”也真正觸摸到了。

至于黃坎廟，吳妄并不十分清楚，只記得小時候爺爺說過，若是不聽話，黃坎爺便從廟里出來，將他吃掉。

難道說……

“爺爺，這黃坎廟……”吳妄面露疑惑，

吳老頭一臉慈祥，撫摸著孫兒的手心，心頭不舍，但依舊笑著：“娃兒，爺爺過兩天要去廟里祭拜黃坎爺，祈求風調雨順，你在家好好吃飯就好了，爺爺也就不操心了……”

言至此處，吳老頭扭過頭，淚眼婆娑。

吳妄攥了攥拳頭，他隱約猜到，這黃坎廟，恐怕是有去無回。

吳妄沒有再問，他不想逼老人家，自己只要出去稍作打探，便一清二楚。

“娃兒，餓了吧，爺爺給你去弄些好吃食……”

吳老頭見孫兒重獲新生，滿臉笑容，囑咐吳妄在炕上休息，自己已冒著雪，去了灶房。

炕如火盆，烙的屁股疼，老人家怕孫兒凍著，添了不少柴火。

吳妄下了炕，坐在火爐旁凳子上，開始琢磨手中的兩件寶貝。

“黃芽丹法”，這是一門煉丹方子，可煉制黃芽丹。

而這“黃芽丹”，非是凡物，煉制頗費功夫。

首先需要“云門草”、“中府木”、“俠白骨”、“尺澤水”、“孔最葉”、“天府脂”、“列缺膏”、“經渠根”、“太淵血”、“魚際砂”、“少商筋”、“青靈土”、“神門須”等十三種藥材。

然后經七七四十九天煉制，把控火候等各個細節，若無出錯，則才有可能成功。

吳妄疑惑，這十三味藥，是以人體經絡命名的，他聞所未聞。

再說“黃芽”，他是一名道教愛好者，淺讀過幾部道家典籍，對此一詞略有了解。

“黃芽”一詞，象征先天一氣萌生之物。

當修士達到“凝神守一”或“真清真靜”的境界時，丹田自生“真炁”，而“真炁”如初生黃芽一般，生機盎然，逐漸生出且凝聚，待修到一定程度時，即可形成內丹，俗稱結丹。

但他手里這個“黃芽”，顯然是外煉丹，也就是丹藥，并非是上述的結丹。

或者說，這“黃芽丹”可助修士結丹？

無從得知，只有煉出此丹才可得之。

只是如今手上沒有丹料，更無丹爐，想要煉丹，無疑是癡人說夢。

再看“絳宮導炁法”，這個就未有煉制“黃芽丹”那般復雜。

絳宮乃神仙居住之地。

修行此法，可通仙宮？

吳妄不知，只是照做。

“絳宮導炁法”，此乃一呼吸法，修行其法，可吞日月精華，納天地靈氣，脫胎換骨，褪去凡胎。

吳妄頗有悟性，他端坐在地，合上眸子，調整呼吸，依照此法修行。

少頃。

他臉泛青芒，小腹處發出隆隆之聲，恰如悶雷，口鼻微張，有汩汩濁炁泄出，不過片刻，整個屋內便奇臭無比，引人作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