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煉，期終考作文題你寫的什么？”

“當總統。”

“干，你最好真敢寫。”

藍星，夏國，2009年。

慶江市，慶江一中。

高二5班，晚自習。

距離暑假還有兩天，距離魔鬼高三還有兩個月。

雖學校和老師都不停渲染二升三暑假的重要性。

但對于這群高二生來說，這是最后一個可以難得放松的假期。

尤其是最后兩排。

“還記得晚自習前經常跟我們斗牛的那個‘鄧肯’嗎？上高三后也不打球了，瘦一圈，眼袋超重，好可怕……”

“關你屁事，你個體育生，《怖客》看完了嗎，還我。”

“而且高三每周只放星期天下午半天，寒假只放一半，無窮無盡的題海，老班令人窒息的壓迫，滾滾而來的考試，永無止境的噩夢……這個暑假，我們要玩到失去意識！”

“滿嘴順口溜，你要考研啊？”

馬煉一拍同桌成嵐的大腦門，阻止他嘰嘰歪歪。

“干，你力氣真大，我頭一般人打不痛的，少年，骨骼如此驚奇，不如高三轉來跟我一起學田徑。”成嵐摸著自己那寸頭，戳戳馬煉的肱二頭肌。

“不要。”

“那你要干嘛。”

“當總統，把所有傻X都殺了。”

“火氣好大，天生的？”

成嵐從課桌抽屜掏出一瓶冰水，遞過去。

“你得我這病試試？”馬煉接過水，冰臉。

“我倒是想試，教練說了，冥想有助于提升身體潛能，我腦子根本就靜不下來。”成嵐聳聳肩。

剛考完期終考，還剩兩天就要放暑假，老師們還去開會。

就算是重點高中的晚自習，此刻也不會有不解風情的紀律委員跑出來維持紀律。

馬上就要高三，高二生們都對這個暑假有各種各樣規劃和期待。

喧鬧，是今晚的主旋律。

而馬煉，只覺得煩躁。

最近這段時間，他的罕見病越來越嚴重，發作頻率高到快影響正常生活。

但是父親常年在外，母親有自己的事業，發小成嵐又是個肌肉笨蛋，根本沒人可以幫他，也不會有人真正理解他。

因為這個病，他無法像普通高中生一樣過正常日子。

他能做的只有每天下課趕緊回家，把自己關起來，這樣才不會經常丟臉。

所以他很憤怒。

他總是憤怒。

“哎喲哎喲哎喲……這里是教室還是菜市場？我是不是記錯了？已經放假啦？”

寂靜像波浪一樣，從前排滾到后排。

待教室鴉雀無聲，眾人才發現前門門口站了個戴金絲眼鏡的中年地中海。

生面孔，但無需質疑，能用這種口吻講話，肯定是傳聞中新來的年級教導主任，要帶他們一起升高三。

新官上任三把火。

慶江一中作為市級重點，每年升學指標特別重。

能夠被特調過來的年級主任，不會是什么善茬子，也當然知道該如何樹立自己的絕對權威。

“最后靠門那兩個，我在外面看半天了，就屬你們兩個講得最快活，站起來，告訴大家講的什么？”

主任已經站到講臺上，推推眼鏡，指指馬煉和成嵐的方向，準備殺雞儆猴。

“有毛病。”馬煉咬著牙，不想站。

“冷靜，忍忍就好了，看他表演。”成嵐小聲安撫，避免事態升級，將馬煉拉起來。

“來吧，跟大家說說，你們在聊什么，對高三有什么期望，暑假怎么安排，還想不想好好讀書。”主任叉著手。

“這不期終考了嗎，就聊聊考試考得怎么樣，我問他作文寫的什么來著。”成嵐摸著后腦勺，直言不諱。

“那你呢，我記得這次作文題目是‘我的夢想’，你寫的什么？”主任指著馬煉。

“他說……”

“我問你了嗎？讓他說。”主任擺擺手。

“……”

察覺到身邊死一般的安靜，成嵐猛打一個激靈，趕緊轉頭看向馬煉。

馬煉保持著剛剛站立的姿勢，但雙目渙散，嘴唇微張，陷入一種奇怪的“呆滯”狀態。

完蛋。

犯病了。

“說話啊！他在干嘛？”主任覺得莫名其妙，一拍講桌。

“老師……他犯病了。”前排有人回答。

“犯病？什么病？”

“白癡病！”不知是誰大叫一聲。

“哈哈哈哈哈哈哈。”

緊接著哄堂大笑。

“笑！馬煉醒了看到你們在笑，猜猜什么下場？”

成嵐鐵青著臉，環顧一圈教室，咬牙切齒。

這句話聲音不大，但威力挺大。

馬煉名聲在外，大家都不想得罪這個刺頭，說收就收，瞬間安靜下來。

教室這動靜，開會結束的班主任老郭早在樓下就聽到了。

汗流浹背跑回來，只一眼就明白現狀。

快步跑到講臺，小心翼翼湊到主任耳邊：“李主任，這就是上次開會跟你說的，我們班那個‘特殊學生’……”

“就是他？那個什么，突然發呆什么的……”李主任恍然大悟，一拍手，支支吾吾。

“沒有官方名稱，是一種個例的罕見病，暫時叫‘馬氏綜合癥’，發作時整個人會變成這種狀態，類似于發呆走神，感受不到外界的任何信息，”老郭指著馬煉，又壓低聲音，“他爹是馬鴻……”

“怪不得不送特殊學校去呢，要面子是吧。”

“……”老郭聽了這話，略微皺眉，但一閃而過，“不發作的時候算是個比較可愛的孩子。”

“可愛？呵呵，他的事跡我可聽了不少。那就這樣呆著？什么時候恢復？”李主任不耐煩的看看手表。

本想展示一下“官威”，沒想到碰到這么個麻煩角色，搞得他很不爽。

“不知道，快的話一兩分鐘，慢的話一個小時？”老郭咂咂嘴。

“重申一下課堂紀律，下學期我會重點考核，直接跟你績效掛鉤，還有，管好這個‘特殊學生’，我看過成績單，不行就讓他走單招，別污染升學率。”李主任擺擺手，示意老郭讓開，頭也不回出了教室。

他馬的王八蛋一個。

老郭滿臉微笑，哈著腰，但心里已經對著李主任背影罵了個遍。

“看什么看？都很閑？要不要我找套卷子給大家做？”轉過頭，老郭叉著腰，怒道。

馬煉犯病又不是頭一遭，大家早過了背后說閑話的時期。

眾學生趕緊低頭，該干嘛干嘛。

老郭穿過走廊，走到后門。

“喲，老大，得虧是你。”成嵐側過頭看老郭到面前，嬉皮笑臉，敬了個禮。

“你倆真是我祖宗。”

“什么祖宗？”

馬煉打個擺子，一副如夢方醒狀，滿臉發愣，緩緩看向說話的老郭。

“呵，醒得剛好，跟我出去。”

老郭一臉嚴肅，徑直往前走。

二人不緊不慢跟上。

“剛剛。”馬煉緩過神，揉揉眼，拍拍臉，皺眉。

“嗯……”成嵐點頭。

“那王八蛋地中海呢，有沒有說啥。”

“倒也沒……”

“看他很不爽，早晚拿麻袋揍一頓。”

“你悠著點吧，老郭不對勁，看來是開會給校長罵了，咱們那事大概率被發現了。”成嵐揣測道。

“你又沒動手。”

“我也得有空間動手啊，都被你揍了。”成嵐聳聳肩。

“反正有事我扛，你別瞎參合。”馬煉揉著太陽穴，眉毛擰成一股。

“喲喲喲，還想耍帥，你扛得住嗎就你抗，學校還指望我破紀錄，不敢動我。”成嵐撇撇嘴。

“密謀的聲音再大點？當我聽不到你們講話？”

三人一前一后走到教學樓下空地，老郭轉過頭，沒好氣。

“郭老大，我作證，是那群混混欺負小孩，搶了小孩的球，我們是見義勇為！”成嵐上前一步，舉手率先表態。

“搶球給人干醫院去了？還是好幾個？你說說，你爹這么儒雅一個大畫家，怎么就養了個混世魔王出來？校長現在在大會上點名讓我找你家長好好聊聊，你說怎么辦吧。”老郭壓根不理成嵐，看著馬煉，攤手。

“老大我真的有動手……”成嵐弱弱說道。

“閉嘴！你馬上要參加田徑競標賽，馬煉是這么不講義氣不負責的玩意會讓你動手？受傷了算誰的？”老郭舉起手一拍成嵐的大腦門。

“叫家長，那敢情好，麻煩老大通知一下他們吧，我也很久沒見過他們了，怪想的。”馬煉雙手背在身后，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個小癟三。”

看著馬煉吊兒郎當拽樣，老郭舉手作勢要打。

但終究沒能打下去，只是閉上眼，長嘆一口氣，轉過身。

“老實說，升學率關我屁事，我有的是地方教書，只是看到你們倆，讓我想起我年輕的時候，同樣英俊瀟灑，肌肉發達，一頭秀發，行俠仗義……”

“肌肉？發達？秀發？”馬煉和成嵐異口同聲，看著微禿且大腹便便的老郭，捂嘴。

“誰都有十七誰都有十八，你們未來不一定比我好看，”老郭拍拍肚子，無奈笑笑，接著說道，“別打岔，我是說，我十八那會比你們還混蛋，還迷茫，每天就是打架逞能，到處鬧事，也不知道未來該干點什么。”

“那怎么當上老師的？”馬煉好奇。

“因為我有一個好老師，”老郭轉過身，和藹的看著二人，“不管我多混蛋，我老師總是站在我這邊，幫我處理問題，解決矛盾，引導我，鼓勵我，哪怕家長和學校都放棄了，他也從來沒放棄過。”

“……”

“……”

二人不語，只是看著老郭，內心涌起一股暖意。

“因為他，我覺得老師是一個很偉大的職業，而我，也要成為那樣的老師。”

“成嵐走在正道上，以后注定會揚名天下，而我最擔心的，是馬煉你。”

“我知道你打架總是有正當理由，但如果你總是被憤怒所控制，讓自己處于險境，結下各種仇恨，那這些憤怒和仇恨都會變成厚厚的障云，讓你看不清未來的道路。”

“我絕對不會放棄你，學校任何問題我都會幫忙抗，大不了撂挑子不干。”

“但如果你尊重我，我希望這個暑假，你好好搞清楚，自己未來到底要做什么，想成為什么樣的人。”

“兩個月后，給我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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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成為什么樣的人？

說得輕巧。

能治好病再說吧。

空落落的大別墅。

馬煉將所有照明都打開，坐在客廳，盯著茶幾上放著的一幅畫。

那是他剛畫的。

每次發病后，他腦子里都會出現一個畫面。

每次畫面都不一樣，但整體風格一致，都是那么陰森、詭譎、黑暗、神秘。

大多數情況下是某個“場景”，極少數時會出現一些模糊的“生物剪影”。

如果不把它們畫下來，那這畫面就會一直存在他腦子里，以最優先級的方式。

無論吃飯拉屎睡覺走路運動。

不畫下來，畫面就會像是黏著在眼角膜上一樣，揮之不去，嚴重影響日常生活。

而直到下次毛病發作，再出現新的畫面，上一幅也不會消失。

那個時候腦子里的東西會滾動播放，時快時慢，更是噩夢中的噩夢。

這個“并發癥”，馬煉小時候當然有跟父母提過。

但光是治他這個“馬氏綜合癥”，父母已經焦頭爛額尋遍所有名醫。

在知道這個并發癥，又花了大量時間金錢進行診斷調查研究無果后。

看著父母那副愁眉苦臉，焦頭爛額又悲傷至極的樣子，一向堅強懂事的馬煉最終選擇將這個并發癥隱瞞下去，假裝“痊愈”。

這件事，連關系最好的發小成嵐都不知道。

馬煉在隱瞞“病情”的那一天開始，就決定好了獨自面對一切。

這么多年過去，馬煉很清楚，這個世界沒有治愈自己的方法。

但久病成醫，他也同時掌握了該如何“自我調理”——其中當然包括已經養成習慣的，每次發作后第一時間將畫面畫下來。

父親和爺爺都是著名畫家，他自然繼承了優秀的繪畫天賦。

而這些年靠著腦中各種奇怪畫面的大量“練習”，也讓他現在擁有不俗的繪畫能力。

“奇怪……以前模糊是因為我畫得太爛？”

馬煉看著茶幾上的圖畫，喃喃自語同時。

因為那從未見過，清晰且詭異的內容。

打了個冷顫。